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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川如梦方醒,他慢慢放下了手,抬起了头。那张死白的脸,那双充血的、惶乱的目光,怪怕人的。他的嘴唇蠕动着,好半天吐出了两个字:
“则兴……”
杨则兴毕恭毕敬地向王金川敬了一个礼,
“所长,你叫我……”
王金川把头转向屋角,无力地说:
“这狗东西……他把华子良放跑了……”
“啊呀!”杨则兴装着乍听惊闻,一声大叫,猛步走向屋角,一把将卢万秋提起,口里骂娘,连连扇他两个耳光,又用脚朝卢万秋腹部一阵乱踢。卢万秋悲嚎连天,一会儿便倒在地上了。
杨则兴穷凶极恶地指着卢万秋:“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卢万秋浑身打战:
“我,我解溲……他,他跑了……”他把刚才对王金川撒的谎,重新说了一遍。
杨则兴怒不可遏,掉脸向着王金川叫了一声:“所座!”就不再言说下去,只瞪着圆圆的眼睛,把王金川瞧着,意思分明是:你所座瞧着办吧。
王金川当然明白,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阴所长马上就来……”
王金川心中万分痛楚,真是懊悔莫及。昨天,怎么逼着把那购货条子批了……现在,阴敏之就要来了,出了这么个大乱子,如何交代。王金川实在怕见阴敏之那双阴沉厉害的眼睛。他深深知道,在他们这个行道里,官高一级,犹如泰山压顶!
一阵皮鞋轻响,阴敏之走进来了。他满脸怒气,二话没说,立即命令:
“向上面紧急电话报告,追捕!”
王金川心头抽起凉气。他实在怕听上司的声音,实在没有勇气去拿电话筒……但是阴敏之气势逼人,他虽然额头大汗淋漓,身子摇摇晃晃的,但还是走出去了。
阴敏之冷漠地看着王金川去挨头刀了,才慢声对杨则兴吩咐道:“快去加强狱内戒备!”
对瘫在地上的卢万秋,看也不看,只对那两条壮汉一努嘴,卢万秋立即拖出去了。
“(口瞿)(口瞿)(口瞿)——(口瞿)——”警哨声一阵又一阵地响起来了,这是杨则兴在紧急集合……一阵阵急骤的脚步声,震撼着寂静的夜。
午夜,阴敏之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想:这一切,全都无济于事!监狱里,有一个秘密的共产党组织在活动,在支持华子良逃跑!而他们自己,则事先一点也没有察觉,一点也没闻出味儿……
“报告,监狱警戒全弄好了!”杨则兴走了进来。
阴敏之抬起头来,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凳子,示意杨则兴坐下。
杨则兴坐下后,气汹汹地说:
“那些混蛋再想跑,抓起来统统枪毙!”
阴敏之毫无表倩,过了一会儿问:
“现在几点了?”
杨则兴瞧了瞧手表回答:“半夜零点一刻”
阴敏之—下站起来,说了一句:“已经过了七、八个钟头。”他焦急地走来走去。
正这时,王金川回屋来了,他报告说:
“警备司令部已经出动了!”
阴敏之突然大怒:“警司!警司!这些脓包顶个屁用!”“啪!”这个阴沉沉的人,猛向桌上击出一掌。
这一掌好象拍在王金川脸上。他的脸色查时紫胀了。
杨则兴看着王金川,心中暗自高兴。捕人不得,他就该滚下台了,那所长的位子,舍他者谁!
阴敏之无心留意二人的反应。他的手掌已经震麻,突地把手指曲起来,痛苦地在桌上乱抓着,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要是我……”指爪一下抓紧:“唉——”发出一本深长喟叹,又颓丧地跌倒在沙发上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这个房间,阴敏之拾眼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手一挥。王金川和杨则兴低头走出去了。
二
暮色苍茫,李胆大的船终于靠着了岸。
船头桅柱落入水中,船底“嚓嚓”磨了两声,终于停泊了。李胆大把抵岸的篙竿收起,无力地丢在船中,精疲力尽地呆呆立在船头。
那小白脸军官拽起女人,便欲抢步登岸。那女人从手肘上脱下小皮夹,取出一点钱来,捅了捅小白脸的腰,示意他转手交给开船的。
军官先是不情愿地接过,后来勉强递过来。
李胆大用眼一瞄,见是一叠小钞,眉头一竖,用手把那军官的钱一推:“请老总留着自用!”
小白脸面色一窘,立即转为冷笑,不知耻地把钱收了回去,装进自家口袋,拉着那个女的说:“我们走吧!”大约太性急了吧,他一下船就踏虚了脚,只听那女的“哎呀”地叫了一声,那军官赶快将她扶起。李胆大轻蔑地背过身去,直到那军官把那女人从地上扶起,跌跌绊绊走上坡岸,方才回过身来。
这时华子良从舱中起身,他掏出一张大钞禀,上前递到李胆大手中,诚恳地说:“大哥,今日辛苦您了!”
“哦,你老板咋个这样客气呀——用不了这么多!”李胆大脸上露出笑容了,“先生,这……给点零碎钱就行了!”
华子良把钞票在他手上一拍:“您不收下,就算瞧不起我!”
李胆大豪气地对华子良道:
“老板,今后你要过渡,尽管坐我的船!”
华子良上得岸边,警惕地四下望着。站了片刻,小舟自去了。他又回到江边,又四下一瞄,见无人影,很快地解下脚上的草鞋,扔进滔滔的江水里,换上那双早已准备好的新鞋,望着微微闪着波光的流水,心中默默祝道:“老罗呀,在天之灵,佑我一路平安吧……”
华子良转身上岸,便在茫茫夜色中大步急走起来了。他不知道路怎么走,但是,他要北上,朝着北斗星走呀,走着。
沿江这条道路,倒也平坦,两旁住着一些农家,大多是依靠江边沙地种莱的。三、五里或七、八里处,便有一家幺店子。七星盏或油壶子灯火下,还有几个顾客在饮酒,在谈笑。路上也有几个行人,走着走着,人也少了,只有他一个人了,此时,他才感到有些孤单。
华子良猛走着,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远处山间,偶而亮起一点灯火,那是山村农民住处。可华子良不敢莽撞去讨水喝,于是他舔了下干焦的嘴唇,又急急赶路了。
他来到一个深幽的山涧,忽听潺潺流水之声,想一定有山泉。华子良停住脚步,举目四下搜索。远处,星先照映之下,一条银线闪光,华子良心中好喜,转身就朝着峡谷奔去。但未走多远,瞧见溪边蹲着两个人影,还飘来一男一女的谈话之声。华子良猛然收住脚,蹑手蹑脚往后退,踅回大路走去了。
不知走了多少时辰,他来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山间小集镇。这集镇名叫“黑狗市”,立在山脚,只有一条独路穿街而过。市街空寂,家家关门封户。夜深了,人们都睡了。于是华子良大着胆子走进黑狗市了。他的脚步尽量放得轻轻的。然而还是把一只黑狗惊动了。狗汪汪吠了两声,整个山村,吠声四起。华子良只好停了下来。等到狗不叫了,他又继续向前走着,忽见前头亮着一盏灯笼,再一近前,瞧见上书“来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几个大字,知是一家旅店。华子良沉思起来,要不要住一宿呢?他想还是不住为好。但是,紧张的思想活动,急忙忙地奔走。又饥又渴,真有些不好受了。在这样又黑又静的夜幕下,住一宿明天赶路也是可以的。他决定去敲门。市街太阒寂了,弹指声似乎把这个宁静的世界搅动了。惊得隔房一只栖息的麻雀扑楞楞飞去。
“哪个?”门内忽然发声问。“嚓嚓嚓”,有人在抽闩。“吱呀”一声,店门开了。一盏微弱的灯光在风中摇曳,睡眼惺忪的小伙计迎着出来,灯光照着他的青头皮发光。他眯着眼望着这个不速之客,问道:
“你是……”
华子良这才想起如此夜深了,答道:
“我进山迷了路,想借贵店住一宿。”
青头皮一看来人打扮,不象平素接待的推车的、抬轿的;身穿黑色绸衫,象个生意人。心中正在生疑,一听他的答言,心中释然了,立即赔着笑脸,热情地说:“客官,请进,小店备有好客房!
好客房在楼上。是个单间,陈设比楼下通铺讲究得多。有铺有被,有桌有椅,还有茶壶茶杯……平日不住外客——是本镇袍哥陈舵把子专门留来招待外码头有点名声的兄弟伙的。此时,青头皮(也是袍哥小老幺)为了嫌钱,临时变通,把华子良安排进一间客房住下了,他还殷勤地说:
“客官,要洗脸吗?——这阵只有凉水了。”
华子良一腚坐在椅上,眼睛却痴痴地盯着桌子上那把茶壶,说道:“水,我要喝水。”
青头皮见华子良答非所问,神情有些发呆,心中打了个愣。但他倒也乖觉,心想,莫非这客商走路走懵了吧?于是转口说道:“客官,你要喝茶吗?壶里也是凉的了。”倒了一杯送到华子良面前。
华子良真想抱着那把茶壶牛饮,但他已经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赶忙把神情放松,脸上微笑着把青头皮谢过了。他缓缓端起茶怀,只呷了一口——这凉茶好甜好香啊!
青头皮见无事了,道声:“客官安歇。”便要走开。可华子良一口茶水下咽,肚子顿时咕咕叫了起来。他连忙把青头皮叫住,微笑着道:
“小哥,你们店里卖有吃食吗!——你瞧,我这一天转得晕头转向的……”
青头皮殷殷勤勤地说:“没什么好吃的,备有小菜、稀饭、锅魁,待我给你热热。”
华子良无限感激地说:“哦,是这样……小哥,你是热肠人,你们自家吃的呢?无论什么,吃饱就行……”
青头皮被抹了粉,有些高兴了。不大一会儿,就把饭菜端上来了。十分抱愧地说:“请客人将就吃,将就吃!”
华子良本欲慢吞细嚼——至少在人面前得装出这个样子,但饭一进口,他却吞得急急的了……青头皮看见这位商人,吃饭和别人不一样,吃完饭后,又痴痴坐在椅上,他心中忽然生了疑。
华子良终于躺下了——他想迷糊几个小时,天亮就走!但刚一合眼,猛听楼房背后邻家院内,脚音杂沓,有人说话:
“表少爷,你们就住在这里”
华子良翻身起床,走到窗口一望,一下呆了:在枯黄色的灯光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小白脸军官和那女人,正由一个提灯的中年人带路,把他们往厢房安置。
“谢过管事先生了!”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这是陈大爷吩咐的。”中年人在谦逊。
话声清清楚楚。人影清清楚楚。这厢房与旅店之间,只隔一道围墙,距离十来丈远。
华子良心紧了!
三
陈舵把子是当地义云堂的龙头大爷,年约六十来岁。身体干瘦,但步态稳健,威武未减当年。尖尖下巴上,生着稀稀疏疏的几根白胡须须。下唇右边,长着一个黑痣,上有一根长毫。此人表面上装出慈和的样子,嘴里喊“仁义”“道德”。实则心地阴毒,好取不义,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他上与官府,息息相通;下与四乡码头,勾连相绊。一张名片走三县,上上下下叫得响。此人同其他舵把不同的是不好女色。这是他年轻时候用血换来的教训,那时,他是本堂已故三舵把子手下一名当家管事,曾和附近场镇上一个名叫七仙姑的打得火热。一日,正卧在烟榻上同那女人厮混,七仙姑裹好一个烟泡,娇媚媚地凑身过去,要把象牙烟管塞到他的口中,他猛然春情发作,扭头便要去亲她。她撒娇,就势一滚,把身子歪在一边。恰在这时,“啪啪”两声枪响,两颗子弹从女人头颅连珠穿过,顿时鲜血直流。他被吓懵了,瘫痪在那里,他以为自己完蛋了。等到猛省过来,发现自已依然活着,原来这是他的情敌对他下的毒手。一朝被蛇咬,见了井绳也发怵。从此,他不再同妇人胡闹了,就是婆娘亡故之后,他也不近女人。就为这点,他少担了许多惊骇,也博得不少堂口的敬重、敬畏。
此时在深,他早已倒床睡下了。今夜睡得很不沉实。当家管事来叫他了,他霍地从床上爬起,一问情由,方知是他表侄不期而来。陈舵把子披衣出房,见表侄还带着一个青年女郎,体态风骚,一瞧便知是个烟花女子。陈舵把子面有不悦,又瞧了一眼表侄,心中不满地想着:“年轻轻的,放着前程不奔,为啥要搞这个名堂哟……”
他见二人神色怆惶,知道走的不是正经路,一时不想多言,冷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