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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对于那件事,以为一定是同各种各样的声音连在一起的。屋内的宁静,使她深深地感动
了。
原来城里人是这样睡觉的;原来费费是在这样湿馨美好的夜晚,来到这个世界的。原来
世上还有这样和谐的欢爱;原来阿宁姐是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
小髻知道自己像一把锐利的小刀,深深楔进了堂姐家生活的断面。她知道他们爱吃什么
菜,爱喝什么汤;知道他们刷牙洗脸时挤多长一条牙膏搓几下肥皂。她甚至知道他们有多少
钱存款,储蓄单藏在那里。那数字之和比小髻设想的要少。她并不是存了什么非分之想,只
是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她也不时感到,姐夫想亲吻姐姐,因为她的在场,只得改为温存的
一笑,留下几许不满足的遗憾——
她曾以为这就是城里人的全部了。直到今天夜里看到——正确地讲应该是听到,或者是
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的一幕,小髻才知道城里的女人怎样做女人。
城里人是该瞧不起乡下人的。
早上起来,小髻久久不敢正视阿宁,怕他们知道自己夜间不曾睡着。直到阿宁发现费费
在发烧,家里一团忙乱,小髻才自然起来。
阿宁把费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同小髻一起去医院。
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自行车群,逼得人不敢过马路。“小髻,给你买车票的钱,咱们
俩万一挤散了,你在医院门口等我。”
“姐,我有钱。”小髻推辞。
“拿好。车来了。”
阿宁抱着费费从后门上,小髻被人流裹向中门。
“买票了买票了,没票的买票了。”售票员像在吟一首不曾断过句的循环诗。
人们无动于衷,全神贯注地对付拥挤。这是由真正北京人构成的货真价实的拥挤(绝不
像外地人多时那种里糖外涩式的赝品)。假如从车厢顶掉下来一根针,它会洞穿几个人的肌
肤,而绝不会掉在地上。到站了,人们左右俯仰,靠压缩肉体腾出下车者通行的甬道,然后
像被风分开的青纱帐一样,又严丝合缝地密闭起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甚至踩了
脚,也没人说对不起,更不用说回答没关系了。车厢里挤满了人,寂静得却像一片荒漠,这
是真正的北京人的拥挤和对拥挤的默契。
阿宁姐不知在什么地方,她抱着费费不知有没有座?小髻什么也看不到。她想买票,售
票员惺忪着眼,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像受了冻害的瓜。小髻拿不准该不该叫醒他,她希望另
有人买票,这样小髻可以趁机递过钱去。可惜没有。人们似乎在无意中维持着沉寂。售票员
也不检票,有几个人自觉地掏出月票虚晃一下,速度快得如电光石火,售票员看也不看。正
是上班高峰,全都是正宗的北京人。
小髻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同其它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很想得到更
多的人承认。她的手在衣袋里,把那张潮湿的角票松开了。手从衣袋里抽出时,感到一种冰
凉的寒意。
下站就是医院。真正考验人的时刻来到了。小髻惧定了一下自己。正宗的北京人。这时
是要说着“劳驾,换一下”,然后奋不顾身地往外挤。小髻却是不能说话的,她的北京话还
不纯正,会露馅,于是她硬往外挤。人们虽略有不满,还是很配合地为她放出一条小径。像
这样漂亮的姑娘,有时常常是不注意她们应有的礼貌。现在,小髻站到售票员眼皮子底下
了,离车站却还有漫长一段距离。
“下车的同志把票打开了打开了。”售票员又开始唱他那古老而无韵的歌。精神虽不见
其怎样好,眼皮却是睁开了。
小髻一阵腿软。现在买票,还来得及,一切还没有开始,结束它谁也不知道。小髻的手
不听使唤,急切地直想去够那张角票,但内心深处有一股更倔强的念头,阻止了手的冲动。
于是颤抖的手指只掸了一下衣角,在外人看来,这个动作还挺优雅的。
不能退缩?你已经很像一个城里人了。售票员扫过你的目光,没有一点异样,为什么要
在这最后一分钟退缩下来呢?要是小髻现在掏出钱来买了票,她会一辈子为这一刹那羞愧后
悔的,她失去了一个极好的鉴定自己的机会。于是,小髻格外笔直地挺起了腰,尽管她的腿
紧张得发麻。她甚至命令自己故意露出了一个笑容,并且大胆地瞟了售票员一眼。
售票员这会是完全清醒了。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妩媚的姑娘对自己嘱目,回敬给她一句
“先下后上”。
终于——到了。车门发出像开水溢到火红炉盖上的蒸汽声,木偶动作般的打开了。小髻
真想一个箭步跳下去,然后撒腿就跑。然而,不能,正经的北京人,应该是从容不迫地将小
巧的书包挽到胸前,轻轻跺跺脚,然后潇洒地用鞋点地,从蜂拥而来的上车者中挤出去,嘴
里还要说着:“挤什么挤……”
小髻都照着做了,就是没说那句道白一样的京韵。当她从人流中穿过的时候,感到一种
神圣的莫名的喜悦。如今,她在外表上,已经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北京人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
小髻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抑或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不止
一次设想过售票员会这样问她。
公共汽车开走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声音又不屈不挠地响了一遍,已稍微流露出某种不满。
这一次,小髻听清了。声音就从她正前方发出。那人臂戴红箍,正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
小髻傻眼了。这是汽车公司站台上的查票员,这种情景很少见,但今天小髻碰上了。
她的第一念头是逃。哪怕登上刚才开走的那辆车,她可以立即买票,在下一站下车,一
切都来得及补救。然而这肯定是不能实现的。第二个念头是寻找阿宁,只有姐姐能救她。
左顾右盼在查票员眼里,等于招供了身份。小髻因此失去了宝贵的时间,她本应立即服
罪补票认罚的。
“想溜走呀?有没有票?说话呀?哑吧了?”查票员一旦碰到时髦新潮而又蓄意逃票的
人,嘴巴便格外尖刻。
围过来一群人,有些人看看表,惋惜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走了。
小髻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便紧紧钳闭着
紫葡萄一样的嘴,惊恐地瞪着查票员。
“甭装可怜!掏钱,罚款!”查票员把小髻的态度误认为是对他职权的藐视。越发来了
火气,“还挺宁死不屈的!说不说话?不说从哪上车的,从起点站罚!”
小髻执拗地紧闭着嘴。从自以为是一个城里人的美好感觉中坠入当众受辱的窘境,她完
全失了方寸。
梁阿宁看到小髻的时候,正是这样一番情景。她的脑袋哄地一声变得很大,踉跄了一下
几乎摔倒。她自诩不属于小市民,而且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来不屑于注意这种闹剧式的
纠纷。想不到,小髻竟这么丢人,被当场揪出来示众。看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在众人逼视
下红一阵白一阵,她直觉得全身的血往脑袋上冲。
站出去,救下小髻?这类执法队,说上几句好话,认罚认错,事情也就过去了。
小髻被围在中心,像陷饼中的羔羊一样,用充满泪水的眼睛在寻找着自己的姐姐……
阿宁的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僵直不动。丢人呀丢人!她梁阿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领
回一个逃票犯,还要被人劈头盖脸地奚落一番,她从未遇到过这种尴尬,小髻是小髻,她是
她。小髻既然自己不拿脸面当回事,就让她自己去蒙受这耻辱吧!我可不愿意代人受过。
梁阿宁铁青着脸,紧紧地抱着费费,冷漠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执拗地沉默着。
小髻在众人的逼视下,抬不起头来。她找不到姐姐,只看到一条条宽窄不一的裤腿和一
双大小不等的鞋……姐姐也许从另一个车门下车走远了,费费正生着病……
费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小髻姨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张开双
手,奶声奶气地发出模糊的“一”声,要小髻抱。
这真是出人意外的小插曲!已经感到乏味的人群,立即像打了一针似的兴奋起来,连稽
查队的也跃跃欲试:怎么,还有一个同伙?
阿宁不得不站出去了。她先把兜里的月票冲大家端正地出示了一下,然后用从容不迫的
矜持口吻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宁的气度不凡,稽查队稍微收敛了一点气焰:“你问我,我问谁?你妹妹坐车不买
票,问她话还装聋作哑,真不嫌寒碜!”一边斜着眼,打量着她俩。
“姐——”小髻满含委屈地叫了一声,为稽查队的话,充当了极好的注脚。
“噢——”围观的人一阵起哄。
“谁是你姐!”阿宁冷冰冰地抛给小髻一句,然后,对稽查队说:“一个乡下人姐呀妹
呀地乱叫,你们就相信?她是我们家雇的保姆,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也犯不上这么厉
害。该补多少钱的票,我来买。”
小髻蹒跚地跟在阿宁后面,好像腿脚受了很重的伤,众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戳在身
上,却终能洗去,阿宁姐那句话是扎在心上,永远也拔不掉……对了,不能叫阿宁姐了,她
不认我这个妹妹的。小髻把手伸进衣袋,把那张被汗水儒湿的纸票扯得粉碎。
八
“明天,我想休息一天。”小髻惊讶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话说出了口。请假的事,她
一直犯怵怎么说才好,想到不过是雇人的与被雇的,心里反倒轻松多了。
阿宁觉出今天的话头味道有点不对。往日小髻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比如上公园,比
如逛商场,总是快去快回,什么时候到家,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并不曾说过“休息一
天”之类的话。
“费费病了。你的事改天再办行吗?”阿宁强压住不满,跟小髻商量。
是的,费费病了。小髻一阵心软。可答应了田大妈的,怎好悔约?再说,星期天你们都
在家,干吗非得剥削我这一天?“不行。”小髻还不曾当面顶撞过阿宁,但这一次,她坚持
自己的要求。
这个小髻,近来学坏了!想必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言碎语,变得这样不安分,阿宁思忖
着,话说到了这份上,闹僵了对大家都不好。便点了点头:“好吧。你就休息一天吧。”
星期天的城市,苏醒得比平日晚些。干燥凉爽的晨风在打扫洁净的街道上快活地跑着,
把小髻的衣衫像风帆一样鼓起。
田大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地上是一大堆杂乱的书刊和一块大塑料布。
“把它们按类归好。摆在地上。”田大妈指挥。
书摆好了。都是过期刊物。封面花花绿绿的,像地面突然铺起一块斑烂的地毯。
“看好了吧?这事再容易不过了。卖书一毛钱一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留神别叫人
白拿跑了就成。你看着卖吧,我还得看车去呢!”田大妈交待完了要走。
事,按说不难,可小髻心慌意乱:“大妈,我可不会吆喝呀?”
“我的傻姑娘!这不用吆喝。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看摊就行了。自有人来你,只怕你会
忙不过来呢!”
会是这样吗?小髻孤独地站在那里。寂寞的杂志被风掀动书包皮,发出哗啦啦旗子一样
的声响,小髻听起来,有点像家乡风吹苇叶的声音。
要是这样一直站下去,就糟了。小髻开始后悔轻易地答应田大妈。
幸好这只是很短的一个时间。过往的人们,先是注意到这个眉宇间略含忧郁的姑娘,其
次注意到她脚下斑斓的书。
“这是卖的吧?”有人问。
髻儿点点头。她的普通话已经很纯正了。但她不自信。能用姿势的时候,便不张口。
“怎么都是旧的?”
小舍不答后,自己能看明白的事,何必再问。
“多少钱一本?”
“一毛。”这是非回答不可的,在这么多生人面前抛头露面,真是太难为人了。
“什么新的旧的!没看过的,就是新的。”人们被一毛钱的低价所感动,自我解着嘲,
纷纷挑选掏钱。
北京人爱凑热闹。见这儿围拢了一群人,凑上来的人就更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髻买卖兴隆。不知不觉中,脚下的地毯菲薄起来,有的地方已露出灰白色的空地。
“请问,这杂志有第四期吗?”一个很清朗的男低音隔着几个人问。
“没有,有的都在这儿摆着,找不到就是没有。”小髻抬起头,不觉愣了。
问话的正是姐夫沈建树!“不卖了!不卖了!”小髻手慌脚乱地将剩下的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