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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之间,家后堂香主马超兴也已得讯赶到,和吴六奇相见,自有一番亲热。谈到刚才赌场中的种种情事,吴六奇破口大骂冯锡范,说他暗施偷袭,阴险卑鄙,定要跟他好好的打上一架。
韦小宝说到冯锡范在北京要杀陈近南之事。吴六奇伸手在赌台上重重一拍,说道:“如此说来,咱们便在这里干了他、一来给关夫子报仇,二来给总舵主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三来也可一雪今日给他暗算的耻辱。“’他一生罕遇敌手,这次竟给冯锡范制住了动弹不得,实是气愤无比。
马超兴道:“李自成是害死崇祯天子的大反贼,既是到了柳州.咱们可也不能轻易放过了。”天地会忠于明室,崇祯为李自成所逼,吊死煤山,天地会自也以李自成为敌。
韦小宝道:“台湾郑家打的是大明旗号,郑克爽这小子却去跟李自成做一路,那么他也成了反贼,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连他一起干了。更给总舵主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接口。天地会是台湾郑氏的部属,不妨杀了冯锡范,却不能杀郑二公子。何况众人心下雪亮,韦小宝要杀郑克爽,九成九是假公济私。吴六奇岔开话头,问起胖瘦二头陀等人的来历,韦小宝含糊以应,只说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是江湖上的朋友,自己于二人有恩,因此二人对自己甚是忠心。吴六奇对那自行解穴的乡下老头甚是佩服,说道:“兄弟生平极少服人,这位仁兄的武功高明之极,兄弟自愧不如。武林中有如此功夫的人寥寥可数,怎么想来想去,想不出是谁。”
众人议论了一会。马超兴派出本堂兄弟,去查访李自成、冯锡范等人落脚的所在,一面给风际中、玄贞、双儿三人治伤。
韦小宝问起双儿如何一路跟随着自己。原来她在五台山上和韦小宝失散后,到处寻找,后来向清凉寺的和尚打听到已回了北京,于是跟着来到北京,韦小宝派去向她传讯的人,自然便没遇上。那时韦小宝却又已南下,当即随后追来,未出河北省境便已追上。她小孩儿家心中另有念头,担心韦小宝做了鞑子的大官,不再要自己服侍了,不敢出来相认,偷了一套骁骑营军土的衣服穿了,混在骁骑营之中,一直随到云南、广西。直到赌场中遇险,阿珂要刺伤韦小宝眼睛,这才挺身相救。
韦小宝心中感激,搂住了他,往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笑道:“傻丫头,我怎会不要你服侍?我一辈子都要你服侍,除非你自己不愿意服侍我了,想去嫁人了。”
双儿又是欢喜,又是害羞,满脸通红,道:“不,不,我……我不会去嫁人的。”
当晚马超兴在柳州一家妓院内排设筵席,替吴六奇接风。饮酒之际,会中兄弟来报,说道已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踪迹,是在柳江中一所木排小屋之中。柳州盛产木材,柳州棺材,天下驰名。是以有“住在苏州,着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之谚。木材扎成木排,由柳江东下。柳江中木排不计其数,在排屋之中隐身,确是人所难知,若非天地会在当地人多势众,只怕也无法查到。
吴六奇拍案而起,说道:“咱们快去,酒也不用喝了。”马超兴道:“此刻天色尚早,两位且慢慢喝酒。待兄弟先布置一下,可莫让他们走了。”出去吩咐部属行事。
待到二更天时,马超兴领带众人来到柳江江畔,上了两艘小船。三位香主同坐一船。小船船夫不用吩咐,自行划出,随后有七八艘小船远远跟来,在江上划出约莫六八里地,小船便即停了。一名船夫钻进舱来,低声道:“禀告三位香主:点子就在对面木排上。”
韦小宝从船篷中望出去,只见木排上一间小屋,透出一星黄光,江面上东一艘、西一艘尽是小船,不下三四十艘。马超兴低声道:“这些小船,都是我们的。”韦小宝大喜,心想一艘船中若有十人,便有三四百人,李自成和冯锡范再厉害,还能逃上了天去?
便在此时,忽听得有人沿着江岸,一边飞奔,一边呼叫:“李自成……李自成……你缩头缩脑,躲在哪里……李自成,有没有胆子出来……李自成……”却是李西华的声音。
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声喝道:“谁在这里大呼小叫?”
江岸上一条黑影纵身飞跃,上了木排,手中长剑在冷月下发出闪闪光芒。
排上小屋中钻出一个人来,手持禅杖,正是李自成,冷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烦了,要老子送你小命,是不是?”
李西华道:“今日取你性命,就怕你死了也还是个胡涂鬼。你可知我是谁?”李自成道:“李某杀人过百万,哪能一一问姓名。上来罢。”这“上来罢”三字,宛如半空中打个霹需,在江上远远传了出去,呼喝一声,挥杖便向李西华打去。李西华侧身避开,长剑贴住杖身,跃起身来,剑尖凌空下刺。李自成挺杖向空戳去。李西华身在半空,无从闪避,左足在杖头一点,借力一个筋斗翻出,落下时单足踏在木排边上。
吴六奇道:“划近去瞧个清楚。”船夫扳浆划前。马超兴道:“有人来纠缠他一下,咱们正好行事。”向船头一名船夫道:“发下号令。”那船夫道:“是。”从舱中取一盏红色灯笼,挂在桅杆上,便见四处小船中都有人溜人江中。
韦小宝大喜,连叫:“妙极,妙极!”他武功不成,于单打独斗无甚兴趣,这时以数百之众围攻对方两人,稳操胜券,正是投其所好,何况眼见己方会众精通水性,只须钻到木排底下,割断排上竹索,木排散开,对方还不手到擒来?一想到木排散开,忙道:“马大哥,那边小屋中有个姑娘,是兄弟未过门的老婆,可不能让她在江里淹死了。”
马超兴笑道:“韦兄弟放心,我已早有安排。下水的兄弟之中,有十个专管救你这位夫人。这十个兄弟一等一水性,便是一条活鱼也捉上来了,包管没岔子。”韦小宝喜道:“那好极了。”心想,“最好是淹死了那郑克爽。”但要马超兴下令不救郑克爽,这句话终究说不出口。
小船慢慢划近,见木排上一团黑气、一道白光,盘旋飞舞,斗得甚紧,吴六奇摇头道:“李自成没练过上乘武功,全仗膂力支持,不出二十招,便会死在这李西华剑下,想不到他一代枭雄,竟会毕命于柳江之上,”韦小宝看不清两人相斗的情形,只是见到李自成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忽听得小屋中阿珂说道:“郑公子,快请冯师父帮我爹爹。”郑克爽道:“好。师父,请你把这个子打发了罢!”小屋板门开处,冯锡范仗剑而出。
这时李自成已被逼得退到排边,只须再退一步,便踏人了江中,冯锡范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灵台穴’了。”长剑缓缓刺出,果然是刺向李西华的“灵台穴”。李西华正要回剑挡架,突然间小屋顶上有人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台穴’了!”白光一闪,一人如飞鸟般扑将下来,手中兵刃疾刺冯锡范后心。
这一下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没想到在这小屋顶上另行伏得有人。冯锡范不及攻击李西华,侧身回剑,架开敌刃,当的一声,嗡嗡声不绝,来人手中持的是柄单刀。双刃相交,两人都退了一步,冯锡范喝问:“甚么人?”那人笑道:“我认得你是半剑有血冯锡范,你不认得我么?”韦小宝等这时都已看得清楚,那人身穿粗布衣裤,头缠白布,腰间围一条青布阔带,足登草鞋,正是日间在赌场中自解穴道的那个乡农。想是他遭了冯锡范的暗算,心中不忿,来报那一剑之辱。
冯锡范森然道,”以阁下如此身手,谅非无名之辈,何以如此藏头露尾,躲躲闪闪?”那乡农道:“就算是无名之辈,也胜于半剑有血。”冯锡范大怒,挺剑刺去。那乡农既不闪避,也不挡架,举刀向冯锡范当头砍落,骤看似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其实这一刀后发先至,快得异乎寻常。冯锡范长剑剑尖离对方尚有尺许,敌刃已及脑门,大骇之下,急忙向左窜出。那乡农挥刀横削,攻他腰胁。冯锡范立剑相挡,那乡农手中单刀突然轻飘飘的转了方向,劈向他左臂。冯锡范侧身避开,还了一多剑,那乡农仍不挡架,挥刀攻他手腕。
两人拆了三招,那乡农竟是攻了三招,他容貌忠厚木纳,带着三分呆气,但刀法之凌厉狠辣,武林中实所罕见。吴六奇和马超兴都暗暗称奇。
冯锡范突然叫道:“且住!”跳开两步,说道:“原来尊驾是百胜……”那乡农喝道:“打便打,多说甚么?”纵身而前,呼呼呼三刀。冯锡范便无余暇说话,只得打起精神,见招拆招。冯锡范剑法上也真有高深造诣,这一凝神拒敌,那乡农便占不到上风。二人刀剑忽快忽慢,有时密如连珠般碰撞数十下,有时回旋转身,更不相交一招。
那边厢李自成和李西华仍是恶斗不休。郑克爽和阿珂各执兵刃,站在李自成之侧,俟机相助。李自成一条禅杖舞将开来,势道刚猛,李西华剑法虽精,一时却也欺不近身。斗到酣处,李西华忽地手足缩拢,一个打滚,直滚到敌人脚边,剑尖上斜,已指住李自成小腹,喝道:“你今日还活得成么?”这一招“卧云翻”,相传是宋代梁山泊好汉浪子燕青所传下的绝招,小巧之技,迅捷无比,敌人防不胜防。
阿珂和郑克爽都吃了一惊,待得发觉,李自成已然受制,不及相救。
李自成突然嗔目大喝,人人都给震得耳中嗡嗡作响,这一喝之威,直如雷震。李西华一惊”长剑竟然脱手。李自成飞起左腿,踢了他一个筋斗,禅杖杖头已顶在他胸口,登时将他压在木排之下,再也动弹不得。这一下胜败易势,只顷刻之间,眼见李自成只须禅杖舂落,李西华胸口肋骨齐断,心肺碎裂,再也活不成了。
李自成喝道:“你如服了,便饶你一命。”李西华道:“快将我杀了,我不能报杀父大仇,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之间?”李自成一声长笑,说道:“很好!”双臂正要运劲将禅杖插下,一片清冷的月光从他身后射来,照在李西华脸上,但见他脸色平和,微露笑容,竟是全无惧意。李自成心中一凛,喝道:“你是河南人姓李吗?”
李西华道:“可惜咱们姓李的,出了你这样一个心胸狭窄、成不得大事的懦夫。”李自成颤声问道:“李岩李公子是你甚么人?”李西华道:“你既知道了,那就很好。”说着微微一笑。
李自成提起禅杖,问道:“你是李兄弟……兄弟的儿子?”李西华道:“亏你还有脸称我爹爹为兄弟。”李自成身子晃了几下。左手按住自己胸膛,喃喃道:“李兄弟留下了后人?你……你是红娘子生的罢?”李西华见他禅杖提起数尺,厉声道:“快下手罢!尽说这些干么?”
李自成退开两步,将禅杖拄在木排之上,缓缓的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错事,便是害了你爹爹。你骂我心胸狭窄,是个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错,一点不错!你要为你爹爹报仇,原是理所当然。李自成生平杀人,难以计数,从来不放在心上,可是杀你爹爹,我……我好生有愧。”突然间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李西华万料不到有此变故,跃起身来,拾回长剑,眼见他白须上尽是斑斑点点的鲜血,长剑便刺不进去,说道:“你既内心有愧,胜于一剑将你杀了。”飞身而起,左足在系在排上的巨索上连点数下,已跃到岸上,几个起落,隐入了黑暗之中。
阿珂叫了声:“爹!”走到李自成身边,伸手欲扶。李自成摇摇手,走到木排之侧,左脚跨出,身子便沉入江中阿珂惊叫:“爹!你……你别……”
众人见江面更无动静,只道他溺水自尽,无不骇异。过了一会,却见李自成的头顶从江面上探了出来,原来他竟是凝气在江底步行,铁禅杖十分沉重,身子便不浮起。
但见他脑袋和肩头渐渐从江面升起,踏着江边浅水,一步步走上了岸,拖着铁禅杖,脚步蹒跚,慢慢远去。阿珂回过身来,说道:“郑公子,我爹爹……他……他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奔过去扑在郑克爽怀中。郑克爽左手搂住了她,右手轻拍她背脊,安慰道:“你爹爹走了,有我呢!”一言未毕,突然间足下木材滚动。两人大叫:“啊哟!”摔入江中。
天地会家后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潜人江中,将缚住木排的竹索割断,木材登时散开。
冯锡范急跃而起,看准了一根大木材,轻轻落下。那乡农跟着追到,呼的一刀,迎头劈下,冯锡范挥剑格开。两人便在大木材上继续厮拚,这番相斗,比之适才在木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