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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福佑寺的方丈算得准准的。薛皇后死了,陛下正好儿得了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接皇姐回宫。然而陛下没想到罢,二姐居然那么聪明,居然赶在十二年这个要命的时间点上,接着太后的事儿,激化了太子本已经有些遗忘的,对姐姐的恨。还牵连出了要徐家复家的话题。不过我猜,二姐大概也没想到陛下那么绝,居然为了让太子息心,竟真的夷了徐家三族。不过歪打正着,太子果然更怨恨姐姐了。事至此时,陛下如果立刻命人截住姐姐回京的车驾,说明情由,让姐姐回松江府,那我想以姐姐对陛下的宽容和疼爱,她即使一时伤心,日后也总会原谅陛下,总会仍旧做陛下的那个菩萨姐姐。”梓敬的五官有一瞬间因为憎恨而显得扭曲,“然而陛下没有,陛下不但没有及时挽回这个错误,甚至还一错再错!”
“臣弟真不明白陛下是为了什么?难不成真的如二姐所说,只是为了证明,无论如何姐姐都会以陛下为先么?如果真是这样,那臣弟只能说,姐姐她也真是活该,早就知道这个弟弟是个心里没别人的主儿,居然还愿意为了他的一句话就千里迢迢赶回这吃人的皇城。”
皇帝从最开始的震怒,到后来竟然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他看了梓敬许久,才缓缓地问道:“你告诉朕,你怎么知道太后当年跟太子说了什么?”
“是二姐给姐姐写的那几封信。姐姐放了鸿雁她们出宫,让她们把那些信交给我,还说我只要看了那些信就知道她是为什么了。”
为什么开始怨恨自己的弟弟,为什么开始做出报复,为什么放弃了过去二十多年来的所有宽容。
将心比心,如果有一个人那样对你,你也会觉得他不可原谅,会觉得他辜负了你所有的期望。
第一次,因为江山社稷,违背承诺诛杀姐夫和外甥,第二次,因为太子放逐姐姐于外,第三次,还是因为太子,将姐姐放在恩晖园不理不睬。
若是寻常人家,这样的弟弟就该打该骂,该给姐姐跪下道歉求姐姐原谅。但可惜,他们不是寻常人家,她不但不能打不能骂,甚至这个弟弟还要她笑脸相对,还要她感恩戴德,恭顺柔和。
就算是真的菩萨,也该恼了。
但她还是心软,还是看在血缘的份上,不愿意自己为难弟弟。所以她躲在恩晖园只是冷眼看着,直到那一天,安惠带着脸上那个太子赏的巴掌印来见她,来哭诉。她岂会看不出安惠的小心思?岂会不知道安惠是带着薛、朱两家的期待来游说她回宫去和太子斗的?
她可以说不愿意。但对着安惠这个在夫死子亡的最初几年,代替青儿,抚慰了她一颗做母亲的心的孩子,她说不出我不回去这四个字。
所以她说,我做了一辈子棋子,这回是心甘情愿。
当年我送了青儿去死,今天……我再也不能看着你也走上死路。
“陛下,其实姐姐这辈子的愿望很简单。她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也不想要什么广厦千间,她只不过想要像这世上千千万万普通的女人一样,做个妻子、母亲、姐姐。你让她做不成妻子和母亲,但因为你是她弟弟,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她只求能做好你的姐姐,有情有义,有始有终。然而你连她最后的希望也夺走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表示,她做不成你姐姐了,因为你当她是个象征,象征着你和整个朝廷对于有功之臣的优待。你一直以为你拿她当姐姐,但其实不是,你只是知道,最能让天下人觉得你优待她的方法,就是让天下人都看见你是个尊重姐姐的好弟弟,而不是一个居高临下来安抚忠臣的君王。陛下,在博好名儿这件事儿上,列祖列宗加一块儿也比不上你的一半。但你也许从来都没想过罢?其实相比于此,姐姐会更希望你干脆就只拿她当个忠臣。就好比那个嫁给了耿鹗的弟弟的昭慧。那样,她也许还可以安慰自己说君臣之别本就凌驾于世间其他一切关系。那样,她也许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你倒是什么都明白。如果你真的那么明白,那为什么不早点儿说出来救姐姐于水火?说到底,你不是也是担心拖累自己么?梓敬,朕不高尚,但你也没那么高尚。”
“我当初躲开了,但我知错了。所以我现在心甘情愿拿着那封信当众质问太子,心甘情愿地进一趟宗人府。如果陛下也知道错了,不如也成全姐姐一次。”
皇帝并没有反驳他的话,“你觉得该怎么样才算是成全呢?”
“姐姐说,她想远离京城和陛下,归葬于乌兰托罗海,因为耿氏一族兴于此,灭于此,那儿有耿氏的祖坟,她是耿家的儿媳妇,她要回去。”
皇帝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姐姐是朕的皇长姐,朕不许。”
梓敬看上去却没有愤怒或者惊讶,相反他意外的心平气和起来了,“她说,陛下如不许,那就是咒她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因为当年她答应过耿鹗,如她死后不冠耿氏姓,不入耿氏坟,则叫她入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得再见人间。陛下如欲先置她于死地,再害她万劫不复,那便不必许她了。”
“她是朕的皇长姐,岂能葬于乱臣贼子的祖坟?就算……”
“就算万劫不复,她也该先成全了陛下的名声和体面,是么?陛下,无论她是你的忠臣还是你的姐姐,你都该赏她一回了。你和你的儿子逼死了她,难道还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么?陛下,她有你这样的弟弟,大概得是造了十世之恶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一(3)
皇帝瞪着梓敬,却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反驳。过了许久,他才冷冷地道:“去请循王,再召集在京一品文武,朕有话跟他们说。”
不必皇帝张嘴,众文武也知道今儿这趟是为了什么。所有人都悄悄地去看梓敬和一同被叫来的循王,以及最近正闭门读书的薛、朱,人人心中都在想,如果太子倒了,这泼天富贵又该轮到谁了。
然而,“朕今天叫众卿家来,是为了说说皇长姐的事儿。”
众人一愣,相熟的人私下里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道,这算什么呢?人都死了,如果是要议论丧仪,那只管叫了礼部的人来便是,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如果不是……那想必是要借题发挥,说说太子了。但怎么说呢?是要说太子已经诛杀安贵儿,此事就算完了?还是要说太子失德,天怒人怨,今要废黜?如果是后者,那不必说,就算此时不墙倒众人推,也肯定不会有傻瓜站出来扶一把——那不是要把自己放在天下文人的对立面,等着卫道士们来口诛笔伐自己么?但若是前者……那可就不太妙了,陛下要犯糊涂维护儿子,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可该如何自处呢?
难不成还昧着良心和愿望也跟着保太子么?
“皇长姐留下遗书说,当年耿氏逆贼逼她发誓,如死后不冠耿家姓不入耿家坟则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众卿以为此事该如何是好?”
众人的眼皮子狠狠一跳,谁也没吭声儿——包括薛昭鸿。不过,别人不说话是因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薛昭鸿不说话是因为他实在太了解皇帝了。
皇帝长这么大从没叫过一次皇长姐,即使是最正式的圣旨里也不过是说一句皇姐,一般的口谕里甚至都是直接说姐姐。如今却用了这样正式的称呼实在不寻常。根据薛昭鸿对皇帝的了解,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这句话是谎话——也就是说,并不是耿氏逼迫了寿康,而是寿康自愿立此毒誓,并故意在遗书中透露以此为难皇帝。
薛昭鸿即使不抬头也知道皇帝此时必然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了悟圣心,说上一句既然是逆臣贼子逼迫长公主立誓,那便是违心之誓,违心之誓苍天定不会认同。他也知道,此时自己身后的同僚们也在等,等着看他体悟圣心之后,跟着说一句,薛大人言之成理,臣等附议。
“逆臣贼子……”薛昭鸿说到这儿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二十几年前自己去耿府带走耿氏父子那一日,寿康说的那句‘却不料真到了这一日竟是薛将军来抄我的公主府’。他顿住了,许久之后,缓缓地跪下,额头抵着御书房冰冷的地面,轻声道:“逆臣贼子逼迫长公主立誓,长公主虽非自愿,但誓言已成,苍天已知,臣乞陛下看在长公主一生孤苦的份上……准长公主葬于乌兰托罗海,好让她……来世得一世寻常人的福寿安康。”
皇帝突然暴怒起来,“她是被耿氏所迫,必然就算是九泉之下,也不肯再见耿氏人的!”
朱弛冷汗都下来了,赶紧跟着跪下,连声道请陛下息怒。他只看薛昭鸿和皇帝的态度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说句实在话,他作为文人对于鬼神一事一向敬而远之,但听到这样的毒誓的时候,私心里还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寿康长公主这辈子倒了一辈子的霉,难道死了还要不得安宁么?但这话他又不敢说。
梓敬和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怀烈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也对薛昭鸿的反应感到惊讶。梓敬侧过头看了一眼薛昭鸿,过了会儿冷笑一声,“我原该问薛大人一句你早干嘛去了,但想想看,其实我自己也是这么个玩意儿,所以我就不问了。”
薛昭鸿没回答,甚至似乎是没听见梓敬这句即嘲讽他也自嘲的话,“耿氏父子葬在京城附近,长公主即使葬于乌兰托罗海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臣想,长公主临去之前想必是希望来生能好过些的,所以,臣斗胆求陛下再赏长公主一次……”
朱弛大着胆子抬眼偷看了一下皇帝的脸色,也不知怎么突然便福至心灵,大声道:“陛下当日在皇陵边为长公主择中吉之地,这于人臣实在是无上荣耀。”
皇帝以为他是要说,寿康长公主葬于此地,泉下有知必然也感激涕零了,当下脸色便好了一些。后头跪着的朝臣虽然也是这么以为的,但他们的反应和皇帝却不大一样,一时人人眼中都有些不屑之色。亏得朱家还是官宦世家,素日里以有气节自居,如今子孙不肖,竟沦落到用别人的生生世世之事媚君,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朱弛一咬牙,继续道:“臣以为不如在此中吉之地为长公主立衣冠冢,以昭示陛下怀念之心。但命人护送长公主棺椁至乌兰托罗海安葬,以显陛下为嫡姐考虑之意。臣以为如此一来,天下子民必齐颂圣徳。”
众臣趴在下头悄悄互看了一眼,立刻一齐磕头,“若如朱大人所言,则善哉,臣等附议。”
这叫什么?法不责众。皇帝难道还能砍了这一屋子人么?不能!
皇帝暴躁地踱起步来,过了半天,也不知想到什么竟平静了下来,声音也再无一丝起伏,“既然众位爱卿都这么说……那也好,朕便再成全皇长姐一次。念寿康长公主于社稷有功,朕特许其葬于乌兰托罗海,并立衣冠冢于中吉之地。又命,为长公主塑金身菩萨像供奉于福佑寺,再着礼部为其拟谥,谥字二十,仅次于天子,后世宗亲、臣属概不得再有得此殊恩者。”
梓敬抬头看了皇帝一眼,然后便又低下头,冷冷地道:“姐姐丧事议毕,便请陛下议一议害死姐姐的首恶之人。”
众人心中一振,都知道今天的重头戏来了,遂便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竖起耳朵听着。
皇帝当然知道他不能再保太子了。一来寿康一事虽然死无对证,但谁也不会说他们怀疑一个死者的遗书。所以这件事最后只能落在太子头上。二来,太子这几年来的确不甚得人心,即使没这档子事儿,恐怕也是朝不保夕,何况如今……皇帝一咬牙,“太子……太子失德,王兄代朕拟旨罢。”
朕承弘业三十六年,于兹兢兢业业,体恤臣工,惠养百姓,维以治安天下,为务令观。绍恩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暴戾□□,难出诸口。朕包容已数年矣。朕冀其悔过自新,故隐忍优容至于今日。从前徐氏唆使伊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夷徐氏族,今绍恩欲为徐氏复仇,结成党羽,令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书夜戒甚不宁,似此之人岂可以付祖宗弘业。且绍恩逼死姑母,毫无人伦。此等人干预政事,必致败壤我国家,戕贼我万民而后已。列祖列宗之缔造勤劳与朕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以付此人矣。[1]
怀烈将墨迹淋漓的圣旨双手捧给了皇帝,成维则拿出了皇帝的印,呈上去请皇帝用印。
皇帝看着那份圣旨,半天都没动。怀烈仿佛全然不懂他的心情,只是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拱手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请陛下痛下决心,以安万民之心。”
“朕还记得当年朕做太子的时候,有一次皇父斥责朕读书不用功,让朕去外头跪着反省。当时是十一月,天寒地冻的……姐姐听说之后,就来为朕求情,结果也被皇父申饬了。姐姐哪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那么大的气性,竟陪着朕跪了整整一个时辰……那时候朕就想……”
此生,承堪宁负天下,也不负姐姐。承堪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