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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负流年不负卿(出版书)-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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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散发缓慢地往窗前走去,我瞧见桌上的残烛,正是他的命灯,惨淡的光晕给他的白发笼了一层浅浅的光辉,他抬起枯槁的手将窗户推开了一丝缝隙,看着白玉台阶上的荒败,喃喃道,“你当年何等强大,单枪匹马只身一人多么勇敢,连我这见惯杀戮的人,也心生佩服。永宁,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知道我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苟活至今,无悔。”司城长空狠狠地咳嗽了起来,洛城花走近他,缓缓地从身后将他环抱住,她的脸贴在他的背后,没有说一句话。司城长空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环抱着自己的一双玉手,他想碰一碰,却还是不敢,抬起头看着窗外,“今天的梦怎么如此真实?”他微微摇了摇头,“你离开我多久了?”声音很轻像冬日暖阳下震落的灰尘。
“六十八年。”洛城花回道。
司城长空看着自己的白发,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六十八年的孤独,换两国永宁,值吗?”
洛城花收回自己的手,绕到他的面前,抬头看着司城长空,认真地说道:“值。”一个青春貌美,一个白发苍苍,隔了六十八年的默契不减分毫。
桌上的残灯突然晃了晃,绽放出很亮的光,是生命最后的残喘还是他绝望中的回光返照?司城长空突然来了精气神,对着自以为是洛城花的幻影笑道:“永宁,这里的一切会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的存在,受尽思念的吞噬和折磨,却不能自行了断,皇上对我的惩罚真是生不如死。我每每见着你的幻影,那幻影总是过不了多久就碎,今日想必是老天怜悯,这幻影都能同我讲话了。”说罢他跌跌撞撞往榻上去,拿起酒壶便往嘴里灌,“真是好酒!”
“我一直在找你。”洛城花说道,她的一生很少用激烈的感情表达过自己的感受,她的感情如陈年老酒,喝下去才能感受的烈性浓郁,回味悠长。“你摸摸我,我不是幻影。”洛城花想要拉起司城长空的手腕,司城长空连忙退了一步连连摇头摆手,洛城花的手悬在空中。
“肯定会碎的,别碰别碰,让我多看你一会儿……”司城长空的声音甚至有一丝哀求,桌角上的残灯暗了下来,灯芯已枯,残留的火光越来越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倚在墙边,看着洛城花,一边伸手阻止反复说道,“别过来,永宁,别过来。”司城长空缓缓地坐在地上,重重地喘着气,那位沙场厮杀的将军终逃不过死亡,桌角的灯已经缓缓暗了下去,只剩下灯芯最后的微亮,司城长空在这一刻终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洛城花看着这位至死也不肯让自己接近的男人,缓缓地倾身过去,将他搂到怀里,她耳后的曼陀罗花开始枯萎,洛城花的声音很虚弱:“长空,我来了,我们一起走。”
黯淡了颜色的曼陀罗花飘浮在空中,慢慢碎成了粉末状,桌角的灯彻底暗了,唯一缕白烟在黑暗中游走出美丽的弧线。洛城花抱着司城长空没有声嘶力竭地哭泣,隔了六十八年,她只是轻轻吻了吻这位白发苍苍的将军的额头,周围瞬间亮起了白光,将这屋内照得透亮,洛城花抬起头来看着我,感激地笑了笑:“许姑娘,我终于找到了人世间。”洛城花的身影幻化开来,与她怀中的司城长空慢慢地融化在这个黑夜中,像是清水中滴进的墨水,终于荡漾开去,化作乌有。
朱墨骗了司城长空,他用家族的生命和荣誉将这位将军软禁,却进行了一场斩草除根的杀戮,让司城长空苟延存活在洛城花当年的宫殿中,时刻提醒着这位将军与恋人的生死永别,受尽思念折磨,而他的家族早已荡然无存。这样残忍的恨也只有皇帝有资本做得出来。
时光是最自然的水,留下的只有最真挚的爱,因此爱情才显得如此珍贵叫千万人憧憬向往。洛城花终于和司城长空在一起了,她能直面自己的过去,罪也好,罚也好,真是个勇敢的女子。空中的亮光淡淡退去,四方桌角的镂空灯盏,黄杨木琴桌上的焦尾琴……终于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我父亲曾经是华夏国司天台的掌事,对星象的研究极深,我与弟弟出生时,星象奇异,父亲为此忧心了很久。但因我和许一默成长过程颇为顺利,不但没病没灾且生龙活虎,没少给家里惹事,所以当年的星象之怪一直被母亲拿来嘲笑父亲少有的看走眼。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升了一品,人称许相,那年我的及笄礼颇为隆重,穿着母亲亲自缝制刺绣的华服跪在祖庙之中,当朝皇后为正宾,三品以上京城官员正室均为观礼者。皇后亲手为我簪上了一枝翡翠茶花喜鹊暗纹发笄,那根发笄仿佛是许家荣耀巅峰时候的象征。
一天一夜的大火,烧毁了许家的宅子,烧掉了许家的荣耀,烧掉了我的那根发笄,一默拽着我匆忙逃离,西关街上火光冲天,人影憧憧之中,站着身着黑色大氅用玉扣束起长发的宁王,那位王爷隔着人群观了我许家大火,那位王爷见证了我和一默最狼狈的惨境,那位王爷正是我许一诺的未婚夫……
宁王的容貌我完全没有印象,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偶尔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痛恨这样的梦魇,如同诅咒般提醒着我鲜为人知的过去。我恨不能那场大火一并烧了那些人对许家的记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又做了关于过去的梦,支离破碎甚至有些颠三倒四。呈现在眼前的是当时和洛城花住的那间客栈,还有……华应言。
我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迅速从床上坐起来,没有检查自己衣物是否完整,而是惊恐万分地问道:“你……是怎么把我弄出来的?”洛城花和司城长空离开的时候,我以为是殿中慢慢黑了下去,现在才晓得是我自己的眼前一黑。
华应言见我已经醒来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从一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倒了一杯水递给我道:“我办事出来,见着你晕倒在冷宫外头。”这话看似完整,其实很不完整。我嗫嚅了一下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如果对方是易平生我想我会问一堆问题—“你跑魏国皇宫里面乱晃悠什么?”“你是怎么带我出宫的?”“我睡了几天你怎么带我到这个客栈的?”之类的,一想到对方是华应言,这些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咽了下去,因为我们实在是……很不熟。
“现在可好些了?”我喝光了华应言倒来的茶水,听见他这样问,连连点头,正要道谢,他却继续问道,“许姑娘不是平安镇的人吧?”
虽然华应言风度翩翩且十分有礼貌,并在不久前救了我,但这并不代表他有知道我过去的权利,所以我将茶杯搁在了一旁,抬头冲他礼貌地笑了笑:“我现在是平安镇的人。”自觉这话说得真漂亮,心中忍不住给自己鼓个掌。
华应言的眼里暗了暗,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到窗户边,用木杆支起窗户,久久才道:“姑娘还有什么事情要办?”
我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了。”
华应言微微一笑递给我一件红色斗篷道:“夜里凉,顺路给你买的。”停了一停,“在下事情也办完了,一同回去吧。”
华应言实在是一个周到细心又体贴大方的好男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他是长安人氏。不过凡事皆有重点,此刻我要面临的选择是和他一同回去,或者跟在他身后一同回去?我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华应言,看得他有些不自在,自己低头看了看反问:“怎么?”我思忖华应言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男子,怎么着也不会让女子付车马费吧,三思过后点了点头道,“那就麻烦华公子了。”华应言的笑容里写着如释重负。
稍作整理后,便下楼与华应言会合,小二倒也客气,让我随便走走,只说那位公子去找马车,暂且稍等。
我拢了拢斗篷走出客栈,看见似曾相识的银杏林,想之前路过这里却因为着急赶路,没有好好观赏体会,如今闲了正好走一遭,不同于平安镇温柔内敛的花树,银杏与我看来像是不屈的战士,那种倔强之美像极了洛城花。我无法亲见那叶落漫天的秋日午后,却能体会那难以名状的物是人非。
我站在洛城花的记忆里,却不敢想自己的过去。我可以很容易地开解陌生人,却沉溺于自己的过往不可自拔。从头到尾,我的遗忘只能代表我的无助和懦弱,因为到如今我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呵气成白烟的冬季,天空湛蓝的发透,身后响起马车声,想必是华应言找到了马车。
转身定睛一看后,感慨了一下造化弄人,眼前的正是易平生,只见他斜坐在马车上,一手拿着马鞭,一只脚曲着,嘴巴里还叼了一根稻草,吊儿郎当四个字真是恨不得写在脑门上。“嘿!一诺,这儿呢这儿呢!”易平生见我转身,兴奋地一口吐掉嘴里的稻草,张牙舞爪地对我挥手示意。
我将头偏向一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才挤出笑容说了一句久别重逢的话:“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呢,我的软绵绵怎么办?!”
易平生从马车上灵敏地跳了下来,冲我嘿嘿笑了两声,让我浑身发毛,然后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毛,身子一侧掀开了车帘子。
这是易平生家的专用马车,最妙的是车内冬暖夏凉,一般易平生有事情去集市才会坐这个车。易平生掀起这帘子的动作像极了要请出什么重要人物一般,他摆好自以为很有型的姿势,但是身后的马车内纹丝不动,我双手抱臂在胸前冷眼旁观他尴尬的笑容,易平生咂了咂嘴,不知道是他现在新发明的解围招数还是想转移我注意力,只是他身后的马车仍旧是黑乎乎的一片没有动静,终于易平生忍不住转过半个身子钻进这个马车内,双腿悬在外头呈扑打状,随即传来一声惨叫,易平生往后重重倒了下去,一只黑白相间的动物趴在他的身上,随他一起往车外倒了下来。
这动物闷哼一声,但是扑倒在地上后,发现并未有什么危险,低下头迷糊地看了看被自己当成了垫背的易平生,无辜地将视线上移停在了不远处的我身上,嗷的一声这动物便冲我很努力地奔来,易平生刚刚要抬起的脸迅速被踩了下去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但是它步履凌乱,爬了三四步就倒了下去,然后起来又继续努力地爬。
我的软绵绵呀,在这段日子里你到底吃了什么,难道你就是用这圆滚滚的身姿来表达对我的思念吗?软绵绵抱着我的腿蹭来蹭去,易平生从地上勉强地爬起道:“它有点晕马车,所以走路不稳,并非我养得不好。”
看见生龙活虎的易平生和矮胖馋呆的软绵绵,我松了口气,日子就这样活生生的扑面而来着实让人欣慰,洛城花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终于成为了过去,我一把抱住软绵绵,搂住的是生活给我的真实和安全感。
等到我们人兽二人见面唏嘘完毕,我才想起华应言来,抬头向易平生打听道:“你来的时候见着华公子了吗?”
易平生的脸往下拉了拉看起来很是不快,半晌他才酸溜溜地道:“来的路上的确遇见了,见我来了,他就说有事情先行一步了。”
心中有种莫名的落寞,我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呵了呵手,若无其事地冲着易平生点点头:“也好。”
易平生打起了笑容,弯腰使劲将软绵绵又搬回车上,搬运期间他想我搭把手,我一眼看穿他的企图,对着天空揉了揉脖子说道:“风挺大的嘛。”
经过长安城外的时候,软绵绵的头正搁在我的腿上,考虑到它十分暖和,所以没有将其推开,我挑开帘子,又看见了那块长安城外的石碑:长治久安,天下大同。和许一默离开长安的那个夜晚,我们也经过这块石碑,太仓促只匆匆一瞥。所以我是敬佩洛城花的,她在碑前的那一拜,是对过去的尊重和勇敢,而我如今见着这一块石碑都不敢深想。
易平生突然停了马车,掀开帘子对我激动地说道:“你知道长安城吧,那里面的锅贴好吃的很,外脆里嫩!”
“哦。”
易平生见我反应如此不热烈,有点意外,但随即补充道:“你知道长安城吧,那抱月楼的说书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个三天三夜都不带喝水的。”
“哦。”
易平生咽了咽口水,不死心地说道:“你知道长安城吧,那里的牡丹阁可不是平安镇的牡丹阁,那里的花魁层出不穷穷凶极恶,不不,穷尽奢华啊。”说到这里他终于打住了,有些抱歉地解释,“我忘了你是个女人了。”
“哦。”
易平生有些摸不着脑袋地看着我道:“你知道长安城吧,只有你想不到,那里没有你找不到的。”
我从他手里扯出帘子,缓缓放了下来,车厢中光线暗了下来,软绵绵懒洋洋地抬头斜看了一眼帘子,我将它换了个方向继续搁在了我的腿上。“我不知道长安城,我现在只想回平安镇。”我对着一帘之外的易平生说道。
易平生的声音有些落寞:“哦。”
我要的长安城给不起,我的双亲、我的家族、我的爱情葬送在那,再鼎沸再繁华的华夏都城,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空城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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