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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喜欢我这靴子?”男子循着她的视线看过来,哑然失笑,“这你却穿不得,喜欢也是枉然。”
贾元春缓缓抬起头来,视线从他的靴子一点一点上移到蓝芝地的纱袍上、而后是外面套着的石青直地纱纳绣洋金盘龙褂、腰间的五爪龙金丝带……健硕的胸膛、宽阔的肩膀……她猛地抬眸,睫毛“呼啦”一下撑了起来,那人如星双眸、似玉面容登时跃入眼帘!
血液涌上耳膜隆隆作响,贾元春倒退一步,只觉得双腿虚软像是踩在三尺深的棉絮上一般。
竟然果真是他!
永沥身为靖亲王世子,本人又生得英俊潇洒,老妇人太太们见了他心思活络为自己女儿探路的有之,烟花之所清倌人唱曲的见了他粉面含羞的有之,便是机缘巧合遇到的几个大家小姐也都是团扇半掩面羞答答娇滴滴……但却从未有过像眼前这少女一样,打眼一看他立时跟活见鬼了似的,面色惨白满目惊怔的!
永沥将折扇往手心敲了两下,思量着望向眼前少女,见她乌发分作两股搭在肩前垂至腰际,虽是面色苍白目含泪光,两颊却仍是笑靥浅现,比之独有泪光或独有笑靥更惹人怜;初夏正午的阳光隔着垂花门洒下来,落在她身上着的月华裙上,好似化成了清冷的月光。她通体也别无修饰,只在鬓角簪了一朵小小的珠花,倒是简单自然。
“想来是我生得丑,竟将姑娘吓哭了?”哄个小姑娘罢了,永沥自信得很,因此一面说着一面就近前一步,言语带笑倒的确是一副翩翩佳公子做派。
孰料贾元春不避不让,透过眼中薄薄的泪光迎面直直向他看来。
这目光……
永沥有一瞬闪神。这目光,竟让他觉得……心悸。
贾元春凝视着他,却已是心乱如麻。如何这一世,这样早就遇见了他?既然相遇提前了,又焉知后面的故事不会改变呢?若要改变,对,这岂不是正是她的机会?她定下神来,盈盈一拜,压住嗓音里的颤抖,曼声道:“今日之事,多亏公子机敏。小女在此谢过了。”
永沥还沉沦在那目光中,下意识得虚扶她起身,口中道:“唔,姑娘言重了……”
贾元春知他于男女事上向来机灵通透,便是上一世也鲜少见他这幅呆头鹅的样子,不由一笑,既为上一世心酸又觉今生这开端不可谓不妙,她侧过脸去,学着他方才的口吻道:“我倒并不喜欢公子的靴子,只是公子直盯着小女的裙子瞧……可是喜欢这裙子?”说着轻笑出声,低声道:“为报公子今日之恩,小女少不得再向安玥郡主借一条来,赠予公子。”
这话却是表白她的身份,并不是这府上的郡主。
永沥料不到这少女还能大着胆子反过来调笑于他,更觉新奇,又觉这话似乎是在暗指不要错认她为安玥郡主,却又不留痕迹细论起来倒像是他多心了。 一时间永沥只觉好似对着一枚通体剔透的琉璃珠,光洁华美,让人爱得不得了却偏偏无处可以下手。
不等他想出应答之语,贾元春已是转了话头,目光如水从他面上轻轻掠过,求肯道:“送佛送到西,还要借公子做个幌子,让这丫鬟带我从西角门出去。公子今日的恩情,小女自当报答。”
“不知姑娘想要如何报答呢?”永沥恢复了素日对着红粉佳人的不羁模样,对自己方才的失神感到诧异羞惭,因为背对着她负手而行,走到垂花门下回头望着贾元春。
对这样的调笑之语怎么回应最好?与他调笑回去,就流于轻浮落了下乘,她是想嫁给他的,而不是做个姬妾之辈;若是斥责对方无礼,倒是显得她冰清玉洁,然而却让对方碰了一鼻子灰无法下台,只怕也就没有将来可言了。
贾元春因敛容郑重道:“小女力微言轻,或许今生难报公子今日之恩。若是如此,愿来生衔环结草以偿。”
听她说得如此郑重诚恳,倒让永沥无法轻佻,他牙疼似得吸了口气,原地转了个圈,叹气道:“来吧,爷今日给你当一回引路小厮成了。”
贾元春忍俊不禁,心底的欢喜化作面上的笑容,一时光华动人,让永沥看得又是一痴。
“劳烦公子了。”
永沥这次倒没有出言调戏,转过身去正正经经得在前引路,走过东书房时他的小厮小五子正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一见他跟见了亲爹似的迎上来,“好我的主子爷!可算找着您了!奴才去端杯茶的功夫您怎么就不见了?这要是丢了您,奴才回去怎么向王爷交代?没伺候好您,回头我爹指定得把我打死……”说着就哭得两眼泪,往地上一跪挓挲着双手冲着永沥的腿抱过来。
这小五子是靖王府的家生奴才,他爹当初是打小伺候靖亲王的,现如今是王府上的内总管,教起儿子来跟对贼似的,稍有不如意就是一顿打。养得这小五子动辄就耍赖耍贱,他爹要动棒子,还没招呼到他屁股上呢,他就已经鬼哭狼嚎得八条街外都能听到了。因为是陪着永沥一起长大的,半是奴才半是玩伴,所以有时候也闹起来爱做个样子。
永沥一向也知道小五子这性情,素日只当看戏一样得瞧一会儿一笑也就罢了,此刻被身后这少女看了这一出,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羞赧。他提起脚来在小五子肩头轻轻一踢,将他踹了个五体朝天,呵斥道:“嚎丧呢!还不快给爷滚起来!去跟郡王说一声,就说我酒沉了,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小五子被永沥这突然的转变弄得一愣,一个翻身爬起来,跪在地上眨巴着俩黑豆似的眼睛瞅着永沥,迷迷瞪瞪得没明白过来。
元春跟在永沥身后看了这半日,终是忍不住“噗嗤”一乐。
那笑声落入永沥耳中,直激得他涨红了面皮,讪讪得不敢回头看,只瞪着小五子,用嘴型示意他速度滚远点。
小五子毕竟也不傻,虽然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个状况,还是特乖巧得磕了个头爬起身来往书房寻郡王回话去了,只是心里嘀咕:小主子这是哪里来的火气,合着他倒霉,撞火枪口上了!后面跟的那俩丫鬟又是怎么回事?有个也太大胆了,敢笑小主子,不知死活的东西!
永沥立在原地,清了清嗓子,将折扇挥开又合起,看着廊下铺的菱花砖道:“见笑了。”也不知他对谁说的。
贾元春却知道,永沥这人素来是好面子的,因此柔声道:“家仆能如此真情流露,自然是公子素日恩德所致。小女所笑者,是公子家仆情状憨厚滑稽,不禁一乐罢了。”
永沥一听,顿觉大有道理啊!这小五子敢搁自己跟前插科打诨的,可不正是自己素日宽厚吗?要是他跟父王一样,素日板着个脸,规矩又严人又冷,谁敢在跟前放肆?这么一想,永沥登时觉得这少女非但临危不乱、机智貌美,还通情达理了!
三人继续往西角门走去,一路上永沥抓心挠肺得想问这少女是哪家小姐,然而终究太过唐突只得忍着,等送走了她回头问问这个丫鬟总会有答案;期间他忍不住假借观赏景色回头瞅了贾元春几眼,见她说不出的气定神闲,莫名得竟觉得心里发闷:爷这么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又明带着皇家幌子的翩翩少年在跟前,这姑娘就一点也不想知道爷是谁?
他却不知道贾元春对他已经是了如指掌了!甚至连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是什么意思都清清楚楚!
到了西角门,贾元春谢过了永沥,从他身边一低头,轻盈走过。
就这么巧,在她低头那刹那,簪在她鬓角的珠花掉落在了地上。
贾元春微微一怔,先是抚了抚蓬松的鬓角,再俯身去捡时,永沥早已经弯腰将珠花抄在了手中。
他将珠花捏在手中,不知怎地竟没有像素日那样留下来以为调笑,反倒规规矩矩得将那珠花交到绿翘手中,吩咐道:“你替这位小姐簪上。”
绿翘忙接了,垫高脚小心翼翼为贾元春簪在鬓角。整个过程永沥一直在旁边注视着,面上一副正人君子之态,心底直纳闷:爷今儿这是中了什么邪?又一时深悔没将这珠花留下来。
贾元春虽然不能将他的心情完全洞悉,但却也能略知一二,不由抿嘴一笑,又谢了一次,这才举步上了贾府的马车,又吩咐绿翘,“劳烦你替我去回靖安侯夫人,就说我身子不适,先回府了,对不住。”
绿翘屈膝答应。
永沥遥看着载着贾元春的马车转过甬道不见了,这才回神,问绿翘道:“这是哪家的小姐?”
绿翘略有犹豫。
永沥目光一闪,忽看到自己脚边一粒晶莹之物,心思一动俯身捡在手中,凝目看了一刻,正是那珠花顶上的珍珠。
作者有话要说:
☆、一问惊天
重生以来,贾元春其实一直在犹豫入宫时机之事。她是圣祖爷钦定的女史,入宫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只是什么时候了入宫又在什么情况下入宫却还大有文章可做。这次在东平郡王府比上一世提前遇到永沥,让她下定决心,这一世绝对不能重蹈覆辙。太子一系是沾不得碰不得的,只是如今圣祖爷尚在,却也远不得躲不得,为今之计,只有使一个“拖”字诀。
拖,拖到太子被废。
小皇子既然已死,那么距离太子被废也不过还有旬月光景。
只要拖着不入宫,一个月以后,天翻地覆自然是另外一番光景。
贾元春回府,并不将心事外露,面上一派平静。她先去了贾母处说话,陪着逗宝玉玩耍了片刻,又去王夫人处看为她准备的入宫行装;最后去了贾珠处,却见长兄面色越发暗黄起来,不过一日之间,竟然又憔悴了许多,不禁心惊,却也只能将话岔开说些令其宽怀之话,只是暗自惊疑,不知长兄究竟是何疾病。
此后,贾元春便回了自己住处,闭门焚香,在东次间坐定了研墨写字,这一写就是两个时辰。
其间碧玺进来过两次,一次是奉上茶水,一次却是笑道:“姑娘,您只管写字,奴婢来帮你磨墨吧。”
贾元春并不看她,只往砚台里又倒了些水,淡淡道:“我正要研磨静心些,你却偏来啰嗦。”
她向来待下宽和,对身边两个大丫头更是亲切,鲜少这样给人软钉子碰。
碧玺微微一窒。
贾元春却已是带笑睨了她一眼,口气转柔,“我另有紧要之事要用你的——你去替我找一身簇新的丫鬟衣衫来,要我能穿的,”见碧玺疑惑得答应着,又一笑,叮嘱道:“悄悄些,莫让别人知道了。”
言语中透着亲密。
碧玺听了这话,虽然疑惑却也觉得心中喜悦,便把先前的软钉子给抛在脑后,忙忙走了出去,只一心要将大姑娘吩咐的这件“紧要之事”办妥了。她自然是有新衣衫的,只是她的身量与大姑娘的不同——想来倒是贾母院中的荔枝与大姑娘身量相仿,荔枝又是个好说话的,不如就去问她借了,只说是自己要用……
贾元春从敞开的长窗望出去,看着碧玺沿着青石板路渐渐消失在院中花树间的背影,前尘往事与今时今日夹杂在一处,不觉胸中窒闷,凝腕不动,一大滴浓墨从毛笔尖端坠在宣纸上,晕染成一团丑陋的墨疙瘩,这一篇写了两个时辰的《金刚经》却是毁了。
忽得一阵狂风大作,将敞开的长窗来回吹动,撞在墙上“啪啪”作响;风从窗口直灌而入,将桌上的纸张吹得“刺拉拉”一阵响,若不是一角有镇石压着,又有贾元春及时伸手按住,只怕就给刮走了。
院子里抱琴正指挥着小丫头们,“你们俩将竹竿子上晒洗的衣物帕子都收了”,“画眉笼子都收到廊下来”,“幺七将长窗关了”,真是有条不紊又一派热闹,瞬间原本躲着暑热的小丫头们都动了起来,满院人间烟火气。
狂风不止,那收衣物的小丫头一个没留神,被掀去了最上层的一方帕子,就听另一个小丫头嚷嚷道:“哎呀,我的帕子,我的帕子……”收帕子的小丫头歉意道:“我一时没留神,幺七,对不住……”那个叫幺七的小丫头显然很喜欢被风刮走的那方帕子,跌足道:“罢了罢了,你这冒失鬼,早晚将我喜爱的东西都弄没了才是完呢!”
贾元春正听得有趣,抱琴却站在阶前低声喝止了,“都小声些,姑娘写字呢。吵了姑娘的清静,让大风刮了你们去。”说的是正经事,话里话外却都是玩笑亲近之意,那两个小丫头都是嗤的一笑,各自答应着忙去了。
抱琴站在阶前环顾了院子一周,见并无疏漏了,这才反身,却看到东次间这边的长窗还没关,忙往屋内走来。此刻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经是乌云密布了,云层极厚极重,仿佛是压着人的头顶而来的,天地间登时昏沉沉一片。
抱琴走进来,先点亮了烛灯,又俯身拨动长窗机括,口中道:“六月天孩儿脸,怕是有场大暴雨,奴婢将窗子关了,别被风雨沾了姑娘的字。”
贾元春推着桌子站起身来,走动了两下活动着,笑道:“我写字不过是用来静心,又不是什么大家名作,被风吹了被雨湿了也就随它去吧。”
抱琴将窗子关严了,又推动了两下确保无虞,转过身来一边收着桌上的茶盏一边笑道:“奴婢不识字,倒觉得但凡是个字,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