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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帝却是食不知味,问道:“素日里皇后都来陪着母亲的,怎得今日却不见人?”
太后笑道:“皇后这孩子就是孝心太虔,顶风冒雪得每日里过来,又要挂心宫里各样事物——年节下,琐事格外的多,皇帝也看看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我看了心里不是滋味,就说了,宁欣啊,你把自己身子将养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孝敬了。”说着瞟了皇帝一眼,眯眼笑道,“方才吩咐了翊坤宫的奴才们小心服侍皇后,命她这两日多吃多睡好好养着,不许到我这边来了。”
永靖帝只是听着,见太后住了话头,夹了一筷子炒豆芽儿,接了一句道:“这是母亲慈善,”吃进去嚼几下,看向珍妃道,“这个倒是清淡。”
珍妃福一福身,她是翰林家养出来的嫡长女,生就一副大气的圆脸盘,举动行事也都从从容容的;只听她回话道:“这是嫔妾厨下备着的,都抽了芯儿,去了芽头,没有半点豆腥味儿呢。”
永靖帝点点头,停了一下道:“贾妃那边也送点去,她是好清淡的。”
珍妃借着起身的动作悄悄瞄了太后一眼,见她正拿了个春卷吃,唇角带笑仿佛没听到皇帝的话,便也笑应了,“是,嫔妾记下了。”
永靖帝自己却又踌躇了,道:“她正在病中,怕有什么忌口的……还要先问问太医为好。”
太后就慢慢停了筷子,笑道:“想是晌午积了食,这会子才吃了几口便觉得饱了。”
永靖帝闻言也放下筷子,笑道:“儿子也觉得够了……”说着扫一眼老太妃们,“你们陪太后说话,朕先走了。”又看向太后,“母亲早些安寝吧,明日儿子再来陪母亲说话。”
太后见他这就要走,脸上的笑就有些撑不住,却还是平静道:“你去看贾妃,也带上珍妃和纯嫔——她二人算是代我去的……”
永靖帝心里惦记着贾妃的病,带着珍妃姜氏和纯嫔赵氏同坐乘舆冒雪而来,进了凤藻宫掏出怀表看时,刚刚过了戌时,那夜幕已缓缓降临,雪光中见几个丫头忙着往下撤膳,西厢煎药炉的烟雾袅袅,满院飘着浓烈的药香,东厢小厨房北屋里已经掌了灯,隔窗可见一个六品顶戴的中年太医正在写药方子——这凤藻宫里,不似慈安宫那边热闹,廊下人影幢幢,却相互不交一语,显得有点神秘。
永靖帝站着想了想,要是叫过御医问话,房里贾妃听见,一定又要换穿衣服出来迎接,反倒给她添劳乏,遂回头向珍妃纯嫔使眼色示意。三人悄没声地直趋凤藻宫的正寝大殿,却见碧玺和嫣红一边一个扶着贾妃,刚刚吃完药,正侍候着她嗽口擦牙。两个人全神贯注服侍,倒是贾妃一闪眼瞧见了永靖帝,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说道:“皇上来了——我这殿里人越来越不会侍候差使了,连禀都不晓得禀一声!
碧玺与嫣红便忙请安。
“起来吧。”永靖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俯身对贤德妃道:“朕瞧瞧你的脸色……像是比之前好些了,两颊也带了些血色。今早碧玺来禀,说是你烧得人都糊涂了,唬了朕一跳,只内阁事务繁重,北边军事又有变,耽搁到这时辰才得空过来——你觉得怎么样?还是浑身乏困,没精神么——别动,就这么躺着。”又指着旁边喜鹊登枝的枕头吩咐道,“碧玺,给你家娘娘垫在头底下——垫实了脖子不用使劲……”
后面跟着的珍妃、纯嫔见皇帝这样体贴关怀贤德妃,甚至为迟来慰问解释军国大事,不由得都有些心里不是滋味。纯嫔就拉拉珍妃的衣角,使个眼色;珍妃全做没看到,上前一步,微笑道:“姐姐身子没事是最好了,记得前儿听碧玺说姐姐想用荷叶蘸蜜小粽子,我特意让底下人把夏天存在冰库的荷叶查点一番——都还个顶个得清香碧绿呢。姐姐什么时候再想用,只管差人去我那儿说一声。”
贾妃强撑着精神,笑应道:“有劳妹妹了。”一眼看到跟在后面的纯嫔,登时想起听闻的那桩丑闻,只做不在意将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再想不到这素日里看起来娇滴滴活泼泼的纯嫔竟敢做下秽乱宫闱的孽事来!情绪一起,贾妃便觉胸肺间的咳嗽要压不住,涨红了脸缓缓靠回枕头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知机窍太后动念(下)
永靖帝却没留意这暗潮汹涌,看了珍妃一眼,嘉许道:“你是个有心的,好好照看着贾妃,朕也放心。”珍妃面上笑意刚起,便见永靖帝转过头去,坐在床榻边,握住了贾妃的手,叹气道:“你呀,这个爱甜的毛病总也改不掉……如今风寒绵延,怎么还能依着性子想吃什么吃什么呢?等朕叫太医过来,好好问问忌口的——你可千万得听,身子不是小事……”
那珍妃面上笑容纹丝不变,只默默后退了一步;纯嫔在旁边低笑一声,她也只做不闻。
两位妹妹还站在一旁,皇帝却对自己这样嘘寒问暖——贾妃如何不知此中不妥?然而,她是久病的人了,前番又听了那桩秘事,有心报仇却只怕天不假年,今日病得糊涂时只觉心灰意冷,自己忍着秉性赚一个“贤德”的名声又有什么趣味呢?此刻反倒放了开来,万事不管最为自在了。因存了这段心思,贾妃便不像素日里拿妇德时时规矩着自己,索性反握住了永靖帝的手,虽是病弱却仍噙了一丝笑意,“皇上这一说反倒勾起嫔妾肚子里的馋虫来了。记得当年未出阁时,最爱隆记和九龙斋的糖葫芦了……”
贤德妃的目光从永靖帝面上滑过,停在织锦团花的帐顶上,又仿佛是透过那帐子看进了许多年前的岁月,“……隆记的糖葫芦色彩配得最好看的,是大山里红嵌豆沙,豆沙馅上用瓜子仁,贴出梅花方胜七星各种不同的花式。要说好吃,去皮的荸荠果,蘸成糖葫芦,甜凉香——就在宁国府的花园子里边吃着边赏花,到了傍晚的时候,晚香玉、栀子、茉莉、芭兰一放香……”她仿佛又嗅到了那年少时候的花香,苍白的面上晕染了一丝绯红,两颊笑靥浅浅。
永靖帝凝视着她——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她这样子讲过话了,这样的神采,这样的气息,他只在那些最开始的日子里有幸见过。后来,她就缩了起来,那些灵动娇媚统统都收了起来,变得规矩正经而又疏远,像是一尊神像,要么被打破摔碎,要么独自寂寂终老。然而总是有那一点少年时的心动在,他舍不得打破摔碎她,却也没有办法撕开那层假面——只好远远地看着。
“……还有沙营葡萄,夹一小块金糕,红绿相间,好吃又好看,宝玉总是闹着要吃的,祖母却时时要拦着怕他胀了食……”贤德妃的声音温婉恬静,“不过要是整段山药蘸的葫芦,唯有九龙斋的最得意……”
听她这样娓娓道来,永靖帝脑海中却盘旋着一种不祥的念头,让他几乎忍不住想立马就招太医进来详问病情,却只是更加握紧了贤德妃的手,温声道:“好好,朕都知道了……你喜欢什么,喜欢哪家的,朕都给你——九龙斋和隆记的糖葫芦,朕明儿一早就派大太监王福去传旨,让他们每式每样都进上来……”
贤德妃收回目光,笑晲了永靖帝一眼。
这一眼,这一笑,自有那万种风情。
“不,现在就让他们进——王福,王福——狗奴才!”永靖帝喊了两声,已是心烦气躁,那王福本来坐在殿外喝着香茶迷迷瞪瞪几欲睡着,不妨皇帝这会子叫他,听了这声气不对,吓得忙一溜烟跑了进来,一转过屏风就跪倒在地,压着公鸭嗓子一叠声道:“是是是,主子爷,奴才是狗奴才!”
纯嫔在旁边被逗得噗嗤一笑,被永靖帝眼刀一扫便噤了声。
“你去传朕旨意,让九龙斋和隆记进他们店的糖葫芦来,各种样式的都要——少了一样,朕砍你一只手;少了两样,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王福摸不着永靖帝这么大的戾气哪里来的,纵然这道旨意多么滑稽莫名也不敢多话,唯唯答应着就要退出去。
贤德妃强撑着坐起身子来,对王福低声道:“你且慢……”又转过脸来,端详着坐在床边的永靖帝,真个目如明星面如满月,因修饰整洁,三十多岁的人了,看去还象十八·九岁那样年轻秀气,只是因刚刚动了怒气,白净的脸上带着一层薄晕。
她看了半响,突然觉得心酸,低垂了头给摆弄着他腰间的香囊,见那香囊还是去年她绣的翠竹图样,只是磨损了又补好的,堂堂一国之君用缝补过的旧香囊,自然是顾念她的意思,她压下万种情思,轻声道:“为着我随口一说,就这样劳民伤财,我心里也不安稳;况且为着我破了宫里的例,那我成了什么样的人了,就是后妃姐妹们没什么话说,太后她老人家……总也是我辜负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教诲……”
永靖帝被她亲近体贴的动作弄得心里一暖,听着这番耳边细语,心里已是转过味来,只是笑道:“吃几个糖葫芦,算得上什么劳民伤财……只是你尚在病中,朕这么做倒不是爱你反是害你了——你听太医的话,好好吃药早日好了,什么时候好了朕什么时候带你出宫去吃……”
“真的?”贤德妃听到最后一句,眼中光彩跃动,不过一瞬又归于寂寥,笑道:“那臣妾便先记在心底了。”
珍妃见状,插言道:“嫔妾和纯嫔是代太后娘娘来的,既然姐姐身子还好,这便回去复命,也免得她老人家挂心。”
贤德妃便在床上福身谢了太后惦念,让嫣红送了珍妃、纯嫔二人出去。
永靖帝便将她抱在怀中,只觉她如今瘦得不成样子,因有着前朝党派争斗,他见了这贤德妃总觉得心里不自在,算起来总有小半年没过来了,想着,他慢慢道:“朕和你少年相伴,有什么说什么。拈花惹草的毛病儿朕有,前朝纷争朕不能同你讲,这是祖宗规矩——论起心来,爱的还是你。但登基之后,总觉得和你隔着一层什么,欲爱不得,欲罢不能似的,为什么,朕也说不清楚。”
贤德妃乖顺得伏在他怀中,闭着眼睛含笑听着,静默片刻,轻轻问:“皇帝,若是嫔妾死了……您会给个什么谥号呢……”
她话未说完,已是被永靖帝一手掩住了嘴。
“不许胡说!”他凝目望着她苍白的面孔,半响有些挫败得移开视线,温声道:“你且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他起身往殿外走去,走到门边却又停了下来,并不转头只问道:“贾府如今可还是初一那日替你去清虚观打醮?”
贤德妃听他这样问,不觉心灰,总是年少时惹下的债,想着两眼已是淌下泪来,偏偏声音却还从容,“回皇上的话,是。”
得了一个“是”字,永靖帝这次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且不说那边凤藻宫里永靖帝冒雪离开,留贤德妃一人无语泪流;单说这慈安宫里,珍妃和纯嫔回来向太后是如何复命。
只见她二女垂首侍立在两侧,太后冷笑道:“贾元春果真这么说?”
纯嫔道:“嫔妾不敢欺瞒,贤德妃也实在是太恃宠而骄了——她亲口说的,便是后宫姐妹们没话说,太后娘娘也不会放过她的……这话对着皇上说,可不是挑拨太后娘娘与皇上之间母子关系么?离间天家骨肉之情,也太大胆了些。”她扯了珍妃一下,“珍妃姐姐也是亲耳听到的,对吧?”
珍妃面上微微一僵,低声道:“回太后娘娘,嫔妾也听到的;不过贾妃也是为了阻止皇上不妥举动,细论起来,总是皇上对贾妃太过挂心的缘故,才会偶失分寸……”
太后已是捶床大怒,顺手扯过一条束在大迎枕上的黄丝绦带扔给珍妃:“去,给贾元春拿去,就说我的话,她的事我都知道了!”这是要赐死之意了。
珍妃忙道:“老佛爷!您别生气,姐姐她不是——她是……您听我说——”
“去,这事我说了算!”太后朝珍妃断喝一声,又吩咐纯嫔,“你退下!”
偌大的慈安宫大殿里便只剩了太后与珍妃二人,夜风卷雪扑打在长窗上,“呜呜”得让人心生惧意,殿角的铜香炉里燃着白檀香,那甜香丝丝缕缕得钻入珍妃鼻中,让她觉得腻味粘稠——就跟面对太后时的感觉一样。
“珍儿,”太后念着她的闺名,拉着她坐在塌边。
前番当着众人珍妃不敢与太后同坐,此刻只有两人她却是不敢不坐,她顺着太后的力道与之并排坐着,只上身前倾仿佛随时要站起来一样。
“珍儿啊,”太后保养得宜的手拉着珍妃的手,凝视着她眉眼,恳切道:“这后宫之中,虽然皇后是哀家的内侄女,你却是哀家最看重的。”
太后的手明明是暖的,珍妃却觉得一股寒气从那里传来,直抵心窝,却还要在面上堆出一个笑来。
“总有五年多了吧……”太后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当初在王府里,你跟贾元春都有了身孕——前后没错开半个月。其实在皇家宗室,有庶长子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只是那会皇后——哦,宁欣,她那会正与永沥生分了,又见永沥独宠你们二人,生怕你们生下孩子便越发没了她的位置……你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