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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珏佯装生气,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这个时候你该说我老了也可爱,你这条呆瓜龙,看不见也要夸我好看,凡人都喜欢别人夸自己好看。”
玄龙赶紧保证:“你最好看。”
花珏满意地笑了,把手重新递给他,而后抬眼认真地说:“就算我是草木飞灰,我也会飞到你头顶,我一来你便知道是我。如果我是神仙,我就把你收了当……嗯,当坐骑,别人谁都碰不得。”
玄龙提醒他:“我是上古龙子,不似普通兽类化形,神仙也收不了的。”
花珏瞪他:“我偏要收,你有意见?”
玄龙赶紧摸摸他的头:“没有意见,你收罢,我很开心。”
两人一番陈情,再彼此腻歪了一会儿,险些连正事都要忘记了。花小先生放下心来,话本子里流传至今的亘古难题:人妖相恋要怎么办,他自认为已经找到了完美答案。
他心情愉悦,和玄龙手拉手往山上走,崎岖漫长的山路似乎也变得短了。这显然是离他们现在很远的以前,栈道与青石地也尚未铺设好,走起来费时费力。花珏估摸着:“这是十年前?二十年前?”
玄龙道:“差不多二十年前,我记得这段时间的气味。”
花珏好奇问道:“又是二十年前?什么气味?”
“竟江河神发怒的气味。”玄龙道。
花珏:“……”
玄龙接着道:“你应当还记得那帮邪道士,当年国师羽化之后,便是那个如意道人当了青宫道长,成为国师,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任国师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抓了白鹿、太岁与人鱼,献给皇帝。抓人鱼时,许多人不分时段大肆捕捞,几乎要使群鱼绝灭,天下河神齐齐震怒,水里尽是他们发怒的味道。所以人间之后洪涝三年,也是那帮子人造的孽。”
花珏想了起来。小凤凰随他夫君战死沙场的那一年,也是宁清作为国师死去的那一年。
紫阳王一脉覆灭,拥立皇长子的那一派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他们所爱戴的皇长子本人,染病去世,皇后亦染病去世。再往后的十年间,皇帝郁郁寡欢,从此寄情与修仙炼丹,成天不要命地磕丹药水银。老皇帝一直活到次子十岁时才撒手人寰,肯将其立为太子。这个太子,也便是花珏这一代头顶的少年天子。
这位少年天子性情暴戾,继承了他父亲的痴迷神魔仙道,却没继承来治国的本事,花珏身在天高皇帝远的江陵,偶尔也只能听见城主和桑先生谈一谈,叹息说圣上年纪太小,如若不是朝堂中尚有一干得力老臣,这天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还要另说。
花珏想了想,忽而觉得有点胆寒:“这不合理,为什么最后还是坏人当道?那个青宫……本来是宁清要修给天下天选之人的,不能就这样便宜了那帮道士。”
“他有点傻。”玄龙道。
花珏瞅瞅他,望见玄龙一脸坦荡,于是指了指自己:“我也有点傻吗?”
玄龙摇摇头:“你不傻,你不会把自己置于那样的境地中去。如果有一天……”玄龙顿了顿,“如果有一天,你被人放到那种位置上,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立刻带你远走高飞。你就是你,判官笔给你的东西,或者偏阴命给你的东西,都无法成为你本身,明白吗,花珏?”
花珏感觉到玄龙比往常任何时刻都要严肃,他思索了片刻后,也点了点头。
从花珏有限的了解来判断,宁清一世,错便错在不自知,看不见本我,也看不见众生。兴许那时的他还不懂什么是凡人和命运,便可滥用判官笔,铸下大错。花珏无法想象无爱无欲无求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觉得那大约沉寂如死,并不有趣。
玄龙扣着他的手指,低头看他乖巧应声的模样,眼里忽而泛起一丝微笑:“我那时候看见你……你在江边浑身湿透,冻得发抖的时候,还肯抬头看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忘不掉。一想起来,就很想亲你。”
花珏推开他:“……别闹。”
却还是踮起脚,主动往他唇上碰了一碰。两人手拉手行至山头,终于遇见了几个行人,花珏上前去搭讪,发现果然如判官所说,他们的存在对这个幻境一丝一毫的影响都没有,行人只当他们是空气;两人袖手旁观。
幻境的开头在这里,睚眦也应当在这里。
花珏望见一个人撑伞往山上走来,露水天气,披蓑衣,戴斗笠,呼吸间呵出雾蒙蒙的白气,和瞳仁一样朦胧发亮。
若是只看第一眼,他几乎要以为那是玄龙。仔细一看又并不是,此人面容与玄龙有七成相似,气质却没有玄龙那样冷厉漠然,反而是一种浑圆大气的沉稳感。
伞是白的,晨雾也是白的,透着朝阳散下来的轻薄的光亮,年轻人推开新修的寺院门,瞧见里面住着一个道士。
“道士居于佛堂,这是什么讲究?”睚眦轻声问。
那老道长得像神仙,花珏不曾见过。粗布衣袍,举止却温雅谦恭,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股犹如闲云野鹤般的悠然自在。一样的年岁,单看气度,与那绣花枕头的青宫道长却是云泥之别。花珏被镇住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往前看去,望见那老道奉了茶,请来人坐下。
“佛祖倦怠,我助他迎客。”老道温和地道,“施主是从水边来,要往南边走么?”
“我来寻回我的家人,天雷往哪边走,我便往哪边走。”睚眦答道,“只是你在这鹤脊山上设下笼罩全江陵的结界,让我无路可走,今日,我们还是将此事了结罢。”
老道笑了:“我并非要拦你去处,这是我自己的冤孽。我有一位友人,早年我欠他一条命,便要拿此后半生来还他。他临终前嘱托我照顾一条不懂事的小龙,让我看着他不要被欺负了,我便如约前来,替这条小龙挡你一挡,告诉你不必追了。”
“他是我弟弟,我们自会照顾他。”睚眦沉声道。“嘲风犯了天条,逃出兴州,本应由我们带回去领罪。”
一人一神,仿佛知交多年,在此慢慢饮茶,言谈间并不真正动火气。谈来谈去,说不通,两人便不约而同地静默了片刻。
只有瞧热闹的人还在出声,花珏看了看自己身边这条“小龙”,试探着问道:“这个老人说的友人……莫非就是宁清?他是在替你挡你二哥吗?”
玄龙不说话。花珏想起之前随同谢然看到的那枚长钉,放眼寻找了一下,果然瞧见屋里陈设法器,皆纹上一对同心铃,是青宫中的东西。
他大约猜到了下面会发生的事情:两人意见不一致,必然会打上一场,这才算完。
前因后果,睚眦同老道的缘分到此,可他花珏和睚眦的机缘又从何而来?
花珏有些不解。室内两人的茶几乎在同一时刻饮尽,风起云涌,天地忽然变色,雷雨慢慢笼罩了整个山头。
玄龙给他指云层中的缝隙,教他辨认江陵上空的两团真气,风与水碰撞,雷与火交缠,那是睚眦在与人斗法。
“谁会赢?”花珏问道,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傻。现实中的睚眦是被锁在井下,活生生锁死,而后化成龙蛋被他们捡走,显然是老道赢了。花珏认真打量着眼前的老人,再度确认了,这张脸他根本没有见过,可是无端给他一种熟悉感,并不令人畏惧,反而让人想要亲近。
尘埃落定时,天边的乌云崩塌了一角。僧庙也随之坍塌了一角,老道与睚眦面对站立,各自分去房中一半的地盘,却是睚眦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被湮没在碎裂的砖石与飘飞的草絮中。
“睚眦,我镇你在此十年。十年之后,镇符失效,你可重获自由。这期间,你无法对嘲风动手,且让你弟弟安生一阵子罢。”
碎瓦之中,一条虎身长龙盘卧于地,被老道抱起来,轻轻放入井中。它探头望了一眼老人,接着便爬了下去,由锁链自动缚住它的四肢,一声长啸过后,它闭上眼,似乎陷入了沉睡。
“十年。”玄龙忽而道,“那张符纸只能锁他十年,但他过了期限却也没出来,不肯离开江陵,也没有来找我,他是把自己活生生熬死在那儿的。”
“为什么?”花珏问道。
“我不知道。”玄龙的眼神追着那个老道士,有几分探寻的意味。“我也不知道……还有凡人曾经这样帮过我。我想跟着他看一看。”
第76章 真…兴州
玄龙与花珏两人如同鬼影; 跟着老道在山里的庙堂里呆了一段时间。时不时有人上山奉香; 花珏也慢慢知道了,这个老人的道号为护花。
倒不是寻常人调笑男女关系的那个护花,旁人传言; 此人是佛前护花使者转世; 在梵天照看五树六花,因感念众生疾苦而来; 因而得名。也便是说; 这个道号不是他自己告诉人家的; 反而是别人传成这样的。真假与否; 花珏并不清楚,唯独知道此人并非凡尘人物; 以前似乎同宁清有过交集,受邀加入青宫道派,但在宁清死后便离开了。
老人用镇魂钉锁死了井口; 往上造了一尊慈航像; 喃喃念道:“从此此庙以慈航真人名,奉龙神睚眦香火不断绝。凡往来供奉,皆记在睚眦名头; 以平神灵之怒。”
幽深的井口传来低沉的回音; 老人摇摇头; 叹道:“你要怨便怨我罢,人神相契,必然会有此牵扯; 这本是那条小龙和我友人的冤孽。”
符纸只镇了十年,对于神妖千万年的寿命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对于那时躲躲藏藏的玄龙来说,十年便是救命的时间。
玄龙道:“我从兴州出来找你的路上,唯独睚眦打我打得最凶,此后他十几年没再出现,我还以为他回家娶亲了。”
花珏捏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老人在山中呆了数月,在此期间常同井底的睚眦说话。那时候睚眦只不过是身无自由,但意识尚且清楚,老人说,他便听着。护花道人将上好的花茶饼丢下井中,睚眦也照吃不误,脾性很好。
几天后,老道说:“我不能待在这里啦。前几日我算了算,我那位友人已经转生,我须得找到他,替他看一眼。”
井下的龙打了个沉重的呼噜。
“我也是老身子骨了,这条命该由无常索去。此去不知能否回来,若我回来,则在此陪伴你到死,若不能回来,你便知我已死,十年后你恢复自由身,可到黄泉道上来寻我报仇,我在忘川旁等你十年。”老人将拂尘换成拐杖,对着井口深深参拜,“就此别过。”
老人下山,微风细雨,山峦苍翠。
“他要去哪儿?”玄龙问。
老人下山后,时间似乎变快了一点儿。玄龙化了原身,花珏伏在他的脊背上一路追赶。老道身侧有一匹小灰驴,路平整时,老人骑驴上路,不平整时,他牵着缰绳,拄拐慢慢攀爬。有的地方偏僻,甚至连人踏过的足迹都没有,但老人不知为何便轻松过去了,仿佛足下自有仙鹤在。
这一路往南,花珏看出了他的目的地。
“是兴州。他在找宁清的转世,也就是……我。”
花珏感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身下的巨龙扭过头,在他手心轻轻蹭了蹭:“别害怕。”
他在小凤凰的梦境中找不到的家,就在这里。
花珏没有来由地一阵紧张,刹那间便理解了古人所说的“近乡情怯”。等到了那个小小山城中,那种自蒙昧时便有的亲切与熟悉感将他包裹住时,他仍然不敢迈开脚步。
护花道人在溪水边洗去脸上风尘,捧水啜饮,一腔清甜。身后是深林与晨雾,身前是空旷无垠的田地与三三两两的人家。
“您是神仙?是药医么?”老道气质非凡,寻常人莫敢近身,只有几个采草的小童过来问话。
老人笑了:“你们这儿可有一户人家,姓为草木姓,最近得了个小娃娃?”
“有的!有的!是村头长户的花家,他们家媳妇儿昨儿生的,药郎们都去了。”小童叽叽喳喳地过来,要给老道引路。花珏跟了上去,一路环视着周围景象,内心有说不出的怅然。
有人道:“不知道是个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田埂间微风徐徐,带来些稻草叶的清香。有人迎面跑来,神色苦闷慌张,说的也正是他们当下在讨论的这回事:“坏了,你们别去了,今早郎中看了,他们家的小孩子刚出生便有弱症,气息不足,恐怕活不过明日。别去了,别去了,这种热闹咱们不看。”
一个小童讶然道:“怎么会?花家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好的人,为何遭了这种灾?”
花珏的脚步顿了顿。
玄龙再握了握他的手:“别怕。”
护花道人却只是笑笑,摇头道:“请带我去罢,我或许有办法。”
一行人继续前行,气氛却沉闷了许多,像是被这份别家的噩耗突然打断了。老道自顾自在哪儿数着时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