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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晦气,我总觉得我只要见着你,便要倒霉。”
邢杏林满脸晦色,一只手不断地摩挲着自己的医箱,嘴里也是一刻不停地嘟嘟囔囔。
林茂也权当自己没听见那些抱怨,同对方说话时,态度愈发软和周道。
“只是如今你我既然见着了,便是老天爷给的缘分。恰好我那兄弟如今又病了,还希望大夫你再给看一看。”
林茂对邢杏林说道。
顺着林茂的指点,邢杏林一眼便看见了躺在矮床上的常小青。说得上熟悉的消瘦面庞映入他的眼帘,他差点没当场就直接跳起来夺门而出。林茂在一旁却早有准备,一抬脚搁在邢杏林的背后。邢杏林才一转身,便被直接撂倒,一张脸险而又险差点直接砸在地上,却在最后时刻被林茂拉住了衣领顺势一带。邢杏林整个人不由自主一转,最后便被一双手按在肩头,重重地安顿在了矮床的床沿上坐好了。
其实按照林茂之前的性格,那邢杏林若是不愿意替人看病,林茂也只能好声好气与人相处,或者柔声劝慰或奉上财帛。可自从忘忧谷那一夜见着那山中花树的幻像,又与伽若那等怪物心神想通之后,林茂却发现自己的心肠似乎硬了很多。伽若将那些追赶过来的江湖人士一并杀了吸取血肉这等惨事都没法让他产生半点犹疑愧疚,更何况如今只是露了一手功夫,以武慑人,强迫邢杏林为常小青看病而已。
邢杏林倒也乖觉,发现林茂一身武功并不弱之后,苦着脸是继续苦着脸,却也没真的继续逃跑,而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地按照林茂的要求,看向了床上的病患。
“怎么搞的,他竟然还么没有死吗?”邢杏林苦着脸道。
一听这等话,林茂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死……”
林茂冷冷回答,然后转念一想,却是恍然大悟,林茂知道邢杏林定然以为自那一次分别后常小青就一直没醒来,所以才这般纳闷。想了想,林茂又把邢杏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之后常小青遭遇的事情跟对方交代了一遍,邢杏林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倒是吓煞我了,即是当时已经求了解药转醒过来……”
等等,当时常小青醒过来,是因为……
林茂听得邢杏林的话,不由一怔,心神也恍惚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他,真的是因为拿到了持正府送来的解药,才让常小青从昏迷中醒来的吗?为何这时候想起来,却觉得此事无一处地方是对劲的呢?
林茂心思繁杂的同时,邢杏林却并没有停下手中动作。
只见他按着常小青的脉门许久,脸上神色便愈发古怪,接下来他又脱了常小青的衣服,咋着嘴将后者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邢大夫,敢问我这兄弟究竟是何原因失了魂?之后还有可能好转么?”
眼看着邢杏林面带异色,林茂心中一急,便将脑中之前所想全部抛开,急急追问起常小青的现状来。
邢杏林皱着眉头,摸着自己毛发稀疏的胡子,一双豆子般的眼睛在常小青和林茂之间来回转动许久,才慢慢开口。
“老头儿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你问。”林茂立刻点头道。
“你与这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兄弟……”林茂话一说口便愣了愣,担心起自己这番谎言会让邢杏林的判断最后出错,想了片刻后他又改了口,“罢了,事到如今便也不瞒邢大夫了。这人其实……是我的徒弟。”
没想到听到林茂说明真相后,邢杏林的脸愈发苦了。
“徒弟?真的是徒弟?不是血亲?”
林茂无端感到一抹淡淡酸涩在心间弥漫,他摇了摇头。
“绝非血亲,只是徒弟……他是我的故友之子,仅此而已。”林茂补充了一句,话音微弱。
邢杏林又问:“那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失魂不醒咯?”
林茂隐隐有些怒:“我若是知道,为何还要苦求邢大夫你来为他看病?”
“自然是因为……因为……”邢杏林挠着头,仿佛是有些难以启齿。
林茂不由道:“邢大夫,还请有话直说。”
“因为你这个所谓的徒弟,原本就不应当做个徒弟。”
邢杏林被林茂一激,终于负气一般开口答道。
“你什么意思?!”
【“因为他原本就只是一具用来……”】
林茂的耳边忽然响起了早些时候伽若尚未来得及说完的那句话,那种仿佛有人死死捏住心脏的紧缩感再一次袭来,叫他不由地加快了呼吸。
“唉,你既然要问,那我便说了吧。你这个‘徒弟’其实还真不是个人,而是一具……肉蛹身。”
肉蛹身?
林茂顿时愣住,嗓子眼就像是被人堵住了一半,只能直直望着邢杏林,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邢杏林既开了头,后面的话便也毫无顾忌地直接说了出来。
“你怕是不知道这个玩意,这还是当年江湖上一唤作逍遥子的魔头制出来的邪物。对了,如今的忘忧谷恐怕你也知道,就是那个地,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往前数几十年,那忘忧谷可是江湖上第一大门派……”
邢杏林半疯半癫,说的话也全无个重点,林茂一边听着,一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飘飘然离开了他的驱壳,飞到了远处。
肉蛹之身——邢杏林竟然还要同他解释肉蛹身是什么东西。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多么可叹。
要知道,如今世上还活着的人里头,恐怕也只有林茂一人真正见过那样的东西了。
第157章
冰凉而雪白的皮肤,摸上去仿佛冰丝织成的半透明薄绫。微妙的雪蓝色和淡青色的血管网络一般埋在皮肤之下; 若隐若现。一具一具高大健壮的身体; 全部都是赤·裸的; 半浮半沉在泛着淡淡乳色的微腥粘液之中; 他们没有头发也没睫毛; 正确地说连一根体毛都没有,光裸的眼睑下面是占据了整个眼眶的纯黑色瞳孔,在意识到声响之后; 所有人都无声无息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来。它们的眼睛闪动着奇妙的; 昆虫一般无机质的微光,湿润的眼眸仿佛永远蒙着薄薄的水膜; 清晰地倒映出来人小小的身影。
这些场景; 在林茂时隔多年之后听到“肉蛹身”之后; 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每一个细小的场景; 每一丝泛着腥气的潮湿气息都清晰可辨,仿佛误入师父修炼的后山洞穴只是在昨天。
多年以前,曾经盘踞南方数百年之久的南疆毒王败于忘忧谷中人之手; 那些源源不断自南面走水道送入忘忧谷中的可不止有林茂的小师妹,还有南疆毒王百年来积攒着数千蛊种毒物——而在其中; 便有一种极其罕见的蛊种; 唤作女蚕。
女蚕乃是一种异类,即是蛊虫,也是毒物。
其他蛊虫通常十分细小; 通过皮肤接触或者呼吸隐于中蛊者的皮肤血液骨髓乃至脑浆之中,但女蚕却恰恰相反,它的个体巨大,大到与人相当,长相更是怪异至极:若只看它的下半身,便如同人类的少女一般,双腿雪白笔直,丰臀细腰,凹凸有致,可从腰部再往上,却是一团柔软如薄膜包浆,节肢均匀,皮色惨白的蠕虫模样。再看其头部,更与蠕虫并无两样,复眼重重,口器狰狞,唯独一点与蠕虫不同,便是它要比蠕虫大上成百数千倍。
而女蚕虽然生得异常恐怖,却并不如同类那般以血肉为食,它们只吃植物,而且是那种剧毒无比,碰之即死的毒花异草。它们吸收食物中的剧毒纳入自己体内,以此来抵抗天敌,而它们排出体外的排泄物,常常都是可以用来制药的奇珍。
也就是因为这样,这女蚕在南疆毒王疆域之中虽然算得上稀少,却算不上太过珍贵,寻常只是用来作为提炼药物的工具使用而已。
但谁又能想到,逍遥子得到了女蚕之后,竟然会以那样丧心病狂,罔顾人伦的方式,钻研出女蚕的另外一罕见用途呢?
林茂不知道逍遥子是如何办到的——常师兄或许是知道的,那样一个心思缜密,老谋深算的人,却在某日铁青着脸干呕不止,数日都不曾进食,怕也就是因为知晓了逍遥子使出的法子吧。
总之女蚕在逍遥子的手中,很快便生出了许多模样与寻常人一模一样,实质却是没有神智,污秽低贱到牲畜都不如的人形蛊虫。
逍遥子给它们取的名字,便是肉蛹身。
这种蛊虫无毒无智,生下来数十天便能从婴孩模样长成人。
它们唯一的作用,便是四肢躯干,五脏六腑都与人无异……而且,这些部位都可以切割下来补在人的身上。
那残疾的人补上肉蛹身切下来的手脚,便能四肢健全地过活,又或者是被内力伤了心肺必死无疑的人,胆子大些让逍遥子切开身体,补上肉蛹身上割下来的内脏,再用羊肠线缝起来,也不过修养数月,便能养好身体,再无大碍。
只是说起来这般好,忘忧谷中也只有寥寥几个必死无疑的师兄弟曾经白着脸去了逍遥子的居所,求了肉蛹身救命。谷外的江湖人却对其知道的甚少。
林茂也曾迷惑不解,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东西”这般好用,却叫师父死死藏在后山的禁地之中。直到那一日他仗着宠爱偷偷溜进了那个黑暗得仿佛是某种巨兽腹腔的洞穴之中,他才终于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
那些肉蛹身实在是……实在是太像人了。
明明没有表情,也没有神智,但是依旧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会发出不明所以,没有任何意义的悲鸣,也会在得到抚摸和投喂之后,弯起嘴角露出满足一般的笑容。
然而就是在这些看似与普通人并没有两样的生物聚集处的不远处,山坳里堆积着分娩失败的尸体,有的依旧是婴孩模样,还有一些却依稀长出了成人坚毅的面容和修长的五官。
惨白的肢体相互交叠,淡粉色的血水汇成浅浅的溪流,顺着通道两边凿出来的凹槽淅淅沥沥往外流淌。
林茂被吓到了。他吓得动弹不得,泪流满面,一双温热的胳膊从身后探过来,死死抱住了他,干燥而粗糙的手掌盖着他的眼睛,带着他一路跌跌撞撞,飞快地逃离了那个洞穴。
带林茂离开的人是常师兄,那一次他罕见地冲着林茂发了脾气。林茂还从未见过常青那般发火的模样,扭曲的表情和充血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刚吃了人的恶鬼。
然后他便病了,一场从春季延绵到了秋季的大病,或许那个时候便已经显现出林茂之后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征兆。
而当林茂病好之后,师父依旧是和蔼可亲的师父,师兄也依然是宠他入骨的师兄,山洞里的那些事情,那些惨白的面孔和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入漆黑山地面的血水,已经成为了遥远的往事,被深深地埋在记忆的最深处,再不曾翻捡出来——直到今日,直到此刻。
“你说他是肉蛹身……你又知道什么叫肉蛹身?!他有这样的聪明才智,这样的盖世武功,这般贴心仔细稳妥的一个人——”
一声低沉剑鸣,等林茂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手中的剑早已出鞘,剑尖稳稳落在那疯癫老头子的眉心之上。
“你倒有脸哄骗我说他是个肉蛹身!”
林茂低声呵斥道,整个人已是气到脸色铁青。
他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打心眼里不曾相信邢杏林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信。
该说邢杏林不愧有着云谷疯医的名号吗?明明不久之前见着林茂还像是老鼠见了猫,一幅畏畏缩缩的模样,这个时候被一把沾过血的利剑对着要害,他却偏偏半点畏惧之色都没有带到面上来,相反,那张总是皱巴巴的,看上去多少有些神经兮的脸竟然还舒展开来。他显得十分平静,平静到有点高深莫测,而在与林茂对视的时候,他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同情与怜悯。
“看你的模样,想来你其实也知道那肉蛹身的来历,容小老儿再问个问题,你这徒儿……是否便恰好与忘忧谷有着联系呢?”
邢杏林平平说道,没有起伏。
而林茂分明意识到自己的掌心中渗出了薄薄的冷汗。
常小青是忘忧谷林谷主的小徒儿,这一点世人皆知。
而常小青更是当年的魔头常青的孩子,这世上却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而偏偏林茂心中清楚,那几个人中间,可绝不会有人擅自将常小青的身世告诉他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邢杏林却会知道这一点?
眼看着林茂神色愈发混乱,邢杏林的态度却愈发平缓了下来。
“你这个徒弟啊……老头也不知道你是否只是装作不知他身上的异样,但我可以老老实实告诉你,你这徒弟与当年的忘忧谷定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若不是这样,他绝拿不到这样好的一具躯体——”
……
邢杏林说道这里,声音忽然顿住,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