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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日开始,这个曾经叱咤于朝堂与武林中的三应书生,便像是被人抽了魂魄一般,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日之中,仅有一两个时辰,是勉强能有神智,嘴里却只是莫名其妙喊着“毛儿,毛儿”之类的话,其余时间都是面如金纸,昏迷不醒,太医院派来的太医也都心中有数,诊脉后出了房门,便苦着脸跟永彤大公主禀告……
“……说是寿材纸人什么的,已经可以准备起来了。”
王太监摸了摸自己光滑无比的下巴,窥视着章琼的神色。
龚宁紫既然没法管事,那云皇窥视持正府已久,哪里又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而白若林早在龚宁紫没有完全病倒的时候,就已经与云皇眉来眼去许久。待到龚宁紫病倒,两人瞬间就一拍即合:白若林在云皇的布置下,轻轻松松便想办法成了新的令主,紧接着又借大内那边的势力,让自己成为了这持正府中数一数二的拍板人。
也就是因为这样,红牡丹带着章琼回了京城,持正府才立刻得到消息,派了人过去截住了章琼。
可以说,持正府的龚宁紫一倒,再将那唯一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章琼制住,云皇毕生忧患便已三去其二……
“太子殿下,你也别那样看着小的。陛下派我来盯着你,我也是没办法……要真说起来,殿下你还不如好生想想等到了明日见了圣人之后该怎么办……”
王太监一番话听起来仿佛是好意,可一看到他那张止不住快意的脸,就知道他此时定然是兴高采烈。
倒也难怪,章琼年幼时在宫里尝尝吃此人的苦头,等后来龚宁紫伸手护住他之后,这王太监便也没少被龚宁紫好生教训。
如今无论是龚宁紫还是章琼,眼看着都没有好日子过了,他又怎么可能不欢欣鼓舞?
没想到他明明都已经把话说得这般明白,那章琼却偏偏只是冷冷看着他,半点没有害怕惊恐的模样,反倒是让王太监心中不满。
“太子殿下,你也别想什么你是太子之类的事情了……别想啦!云皇陛下早就寻到了长生之道,此生已能脱出生老病死之苦,不入轮回。殿下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爬上那个好位置了……”
章琼皱了皱眉头:“长生……之道?你说的是蓬莱散人帮我父皇寻的那所谓长生之道?”
王太监脸上浮现出了诡秘的神色:“殿下不信?”
章琼摇了摇头:“自然不信。”
王太监道:“那是你不曾见过云皇陛下,罢了,明日你便能见到了。”
章琼轻轻叹道:“是啊……宫中这些日子还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王太监嗤笑了一声:“倒也没有什么新鲜事,不过即便是有,恐怕也与太子殿下无关……”
“既然再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那便到此为止吧。”
章琼径直打断了王太监的话头,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
“你说什么?”
王太监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他愣怔了一瞬,忽然意识到刚才那句话……
章琼似乎并不是对着他说的。
王太监猛然回过头来,正好对上了背后悄无声息出现的那道人影。
“你——”
太监的瞳孔瞬间紧缩,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呼救,便周身一软,砰然倒在了地上。
“不愧是太子殿下,了不起,还能跟这种下贱东西东拉西扯这么久……”
红牡丹甩了甩手,一脸厌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王太监说道。
可是章琼却并没有回应红牡丹。
他倏然站起身来,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房间的另一角。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披着一件旧而褪了色的旧麻衣衫,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如竹,鬓角染着银白之色,显然已过不惑。
红牡丹手持弯刀,抓着王太监的头发将那人的喉管割开时,他却只是依着墙,神色淡漠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的眉眼是那样冷峭,眉眼都宛若洇着冰雪,锋利得几乎能刺伤人的眼睛。
“龚宁紫……”
诧异之下,章琼不由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第169章
听到自己的名字; 龚宁紫稍抬眼角; 淡淡瞥向章琼。
章琼对上他的视线; 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背上的寒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偏偏大脑却运转得迟钝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章琼才想明白,原来那种感觉,叫害怕。
“龚府主; 身体还好么?”
章琼又道。
说起来; 此时的场面其实略有些僵硬。
红牡丹早在两人开口之前便已熟门熟路地将王太监的身体拖到墙角,此时正将衣摆挽在腰上; 捋着袖子熟练地用弯刀剔入尸体的下颚,一点一点将那张肉色的面皮从头颅上剥下来。
纵然红牡丹技艺高超; 也免不了场面骇人,鲜血四溅。
空气中很快就洋溢起仿佛还带着人体热度的铁锈味; 寻常人闻着恐怕能当场干呕出来,在场这三个人倒是一派镇定自若,风轻云淡……
唯独章琼在闻到那血腥味的时候; 舌尖轻轻在齿间抵了一下。
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这小动作的意味; 只是潜意识里……仿佛觉得曾经他也品尝过一丝甜美的血腥味。
听到章琼的问候,龚宁紫就像是花了一点时间来反应,迟了片刻才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哦,是你啊……”
又顿了一瞬,才继续道:“无碍的。”
房间中间摆放着那煞风景的桌椅与茶具; 龚宁紫慢慢地挪着步子走过去,然后坐了下来。
“殿下,也坐下来吧。”
龚宁紫吩咐道。
章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红牡丹,只见那女人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点,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的事情,停了半晌之后,还是硬着头皮按照龚宁紫说的那般坐下来。
偏偏之后龚宁紫似乎又不知道神游到了何方,沉默了下来。
可龚宁紫越是不说话,章琼便越是有点儿说不出的心惊胆战和毛骨悚然。
到了这个时候,章琼自然也察觉到了龚宁紫身上似有不对。
如果在场的是个普通人,大概会觉得龚宁紫现在非常虚弱吧……就连刚才走过来的那一小段路,那人都走得有些踉跄,似乎随时都能跌倒在地。
这个清俊的云州第一书生的脸白得近乎透明,没有一丝血色,连带着他的指尖,也仿佛冰凝而成,搭在桌面上,透着一股寒意。那件旧白粗麻布衣披在他的身上,也不知道穿了多久,明明看着十分破旧,但只要披在龚宁紫身上,却平白有一股仙人般的缥缈气息。
可章琼并不是普通人,他是在云皇的忌惮下长大成人的唯一的皇子。
他的出生,注定了他要比寻常人敏锐许多,才有可能活下来。
而这个时候,那种超出常人的天赋正在对章琼发出警告。
龚宁紫此时绝不是虚弱,而是……
“我有话要问你。”
龚宁紫忽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章琼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眼皮上的肌肉不自觉跳了一跳。
他总觉得,自己可能并不会想回答龚宁紫接下来的问话——
“你这次从交城大难不死脱身出来,是因为忘忧谷常小青的出手……而常小青的身边,还有一位长得异常美貌的少年?”
怦——
在那一瞬间,章琼觉得自己的心脏重重地撞了一下自己的肋骨。
果然,他问的那个人,是林谷主……林茂。
持正府龚宁紫少年落难之时,曾与彼时忘忧谷小公子林茂有过一段刻骨情谊。之后纵然因为世事变幻而割袍断义,可实际上龚宁紫自始至终都未曾放下过林茂此人。
这件事情他人难以知晓,可对于龚宁紫身边的这群人来说,也实在说不上隐秘。
章琼自然也是知道的……
可是,之前他的知道,也只是知道而已。等真正见到了林茂,那个与他魂牵梦绕的梦中之人江映雪一模一样的少年,章琼对其的心思早已不同往常。这个时候倏然听得龚宁紫问起林茂,心中百般滋味沸腾起来,倒像是要把他那一刻稚嫩的少年心放在火上烧烤油煎一般。
但不管心底情绪如何,章琼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滴水不漏。
“啊,不亏是龚府主……没错,救我之人便是那忘忧谷常小青,而那跟随在他身旁的少年,据说是他偷偷养在忘忧谷中的一名情人。林谷主身故之前一直掩人耳目地藏着,等到谷主去世后,常小青被人追杀,这少年才展露于人前。”
章琼面不改色地答道。早在说话之前,他便已经决心瞒下林茂的真实身份——以龚宁紫在听闻林茂先前死讯后展露出来的痴狂疯癫,章琼可以肯定,一旦那人知道林茂未死,定然会不顾一切将林茂豪取抢夺回来困在自己身边。
而章琼若是还想从林茂那里探取关于百年之前那位祸国妖人江映雪的消息,将是天方夜谭。
好在龚宁紫此时大概是为了将计就计示弱于他人而将手头大部分势力都分了出去。这一路上章琼跟着红牡丹一路进京而来,旁敲侧击地从自己这位便宜师父的口中套出了些许消息——如今龚宁紫其实仅仅只能靠着隐藏在暗处的几股亲信力量获取信息,消息灵通,早已不如往常。
更何况林茂此人如今是死而复生又返老还童,说起来也太过于匪夷所思,倘若章琼不曾跟着林茂度过那么些时日,恐怕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这样一来,章琼当着三应书生龚宁紫的面信口开河瞒下林茂消息,心中总算是有那么些许把握。
只不过,到底还是微微有些心慌意乱,当龚宁紫空洞洞的目光幽幽看过来的瞬间,章琼还是不由头皮发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依旧如同毒蛇一般沿着背脊爬上来了。
“情人……你是说那个少年是常小青的情人?”龚宁紫嘴角微微一提,看着仿佛是一抹冷笑,可若说是冷笑,这笑容中的杀意却未免又太重了一些。
“太子殿下,你知道吗……”龚宁紫的声音带着一点儿飘,听着仿佛是鬼魅发出来的一般,“常小青那个废物,是不可能有情人的。那个少年的真实身份,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想瞒下什么来呢?”
章琼的脸白了白。
他人都说龚宁紫智多近妖,可也就是在这一刻,章琼才终于切身明白,什么叫做……“近妖”。
这龚宁紫,分明便是个活生生的妖魔。
“龚府主是想说什么呢?”
章琼咬着牙强撑出迷惑不解的模样对上龚宁紫。
龚宁紫的目光却又仿佛飘得远了。
“那个少年,是不是自称自己,叫木非真?”
他轻轻地问道,语调放得那么轻,轻得好像生怕碰碎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梦。
这一下,章琼却是彻底的身体僵硬了。
他说不知道的是,就在龚宁紫那件洗得很旧的衣衫袖口中,放着一封信。
而那一封信,来自于天下闻名的金楼乔家。
写信的人,则是整个乔家最可怕的那个女人,乔小小。
她在信里,也写了那个被常小青带在身边,捧在手心的少年。
而她也如同今日的章琼一样,非常平铺直述地写着,那个少年是常小青的某个情人,只是长相之间颇似当年林茂,因此而格外得到常小青的喜爱。
乔小小的这封信,按理来说,应当是十分可靠的。
事实上,就算是龚宁紫派出去的那些小鸟们送回来的消息,也都同这封信上所说的大同小异。一定要说有什么乔小小未曾提到的事情,无非就是这个被唤作木非真的少年,曾经在林茂下葬的当夜,被乔暮云从忘忧谷中带走藏起来……之后,乔暮云甚至还被其美色缩惑,差点因为他而跟乔小小彻底撕破脸。
这些小道消息,其实本不应是龚宁紫这样的人在意的。
可是……
可是那个少年,唤作“木非真”。
龚宁紫在自己的心底描摹着这个名字,又是痛苦难当,又是欣喜若狂。
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时候的龚宁紫还只是个灰头土脸什么都没有的小乞丐,而林茂是被武林第一门派忘忧谷上下当做珍宝呵护的小少爷。
那个时候的龚宁紫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傻乎乎地跟在林茂身边,一门心思想要当那个长的很好看的少年的小厮。
两个人也曾像是所有的江湖傻瓜一样,尝试过仗剑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时林茂曾经在某次乌龙中慌乱地报出过一个假名。
而那个假名,正是“木非真”。
恐怕就连林茂自己都不会记得的那个假名,却被龚宁紫含在心底翻来覆去咀嚼回味过无数遍……事实上,跟林茂在一起的那一小段快乐时光,每一个片段,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被龚宁紫这般细细回味过。
留而现在这三个字既然被他看到,又怎么可能让他不心生幻想。
那样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