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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黄泉,不复相见。
以祖奶奶之洒脱,以师父之淡然,亦无法放下有些东西,何况靳韦?
何况赵括与她?
在霍太山山谷中,赵括便曾说:国恨家仇,累人无极。若他晓得师父便这样离世,他又会说什么?
那一日他再不肯与她亲热,而她后来亦决意离他而去,是因为两人皆怕落得有不至黄泉,不复相见的那一日。可如今既然这样死生相决,还要存什么相见的希望呢?
赵括,他真的以为她死了么?
若他以为月夕死了,无论他是念着也罢,忘了也罢。他心中的月夕,总是那个月明云淡时,与他在太行山道的细草软沙上一路欢歌的月儿。
总胜过两人在沙场上相遇,叫他一次次看见自己杀死他袍泽手足。
命运果真弄人,为何是师父遇见了祖奶奶,而她却偏偏遇上赵括。而又偏偏是他,日日夜夜在她脑海里笑着,一刻也难出了她的心。
月夕望着前方清晰雄伟的咸阳城,再回首灞桥之外。苍山如海,此时已是夕阳血红如豆,残霞似相思,直透天际。
她无法再看,闭上了眼睛,靠在吕盈身上,静静地坐着。
☆、25 再拜豁心领
直到夜色将黑,月夕才叫嬴戟动身入宫。大约一个时辰,马车从人烟稀少的灞陵,进了咸阳城。又进了秦王的咸阳宫殿,穿过这条狭长的永巷,将达秦王所居的秦王宫。
不知为何,马车又慢慢停了下来。王恪推开了车窗,前面一辆四乘马车对向而来,亦停在了对面。他仔细看了几眼:“好像是应侯的车马。”
吕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从窗口望出,又惊又喜唤了一声:“是靳大哥……”
果然对面马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人是靳韦,而另一人身形粗大,扫眉厚唇,三缕长须,眉心狭促,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那人缓缓朝这边走来,长袖阔大,衣裳轻逸,步履却又缓又稳,行一步便作一顿,似是从容,又有几分刻意做作出来的派头。月夕不待他到跟前,从马车上跃了下来,远远地便对着他盈盈下拜:“月夕见过应侯。”
“哎……白姑娘如此多礼,岂不折煞我范睢了。”应侯范睢连忙快步上来,扶起了月夕,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我与姑娘也有十年未见了罢?当年在太后跟前匆匆一瞥,今日再见,已是这样娉娉袅袅的大姑娘了。”
“应侯过奖了,实在愧不敢当。”月夕亦笑道,“月夕久居在外,刚回秦国,竟然就遇上了应侯,真是三生有幸。”
“老夫是为了上党一事,刚刚入宫见了秦王。”范睢瞥了一眼默立在马车旁的靳韦,笑道,“姑娘回秦,一路上玩得可好么?”
月夕双眼扑闪扑闪地瞧着范睢,哀声道:“不好,有人欺负我,害得我差点回不来了……”
“姑娘可是受了伤?”范睢面露惊色,指着靳韦,“老夫门客靳韦,精通医术,不如叫他为姑娘诊治?”
“月夕并无大恙,不过听说爷爷病了,心中便十分担忧。”月夕挽住了范睢的手,便连称呼都换了,微笑道,“范伯伯,你这个门客若医术厉害,不如你明日叫他去瞧一瞧我爷爷,可好?”
“姑娘放心,方才秦王亦是如此嘱托,老夫自会妥善安排。”范睢亦抓着月夕的手,仔细瞧了她许久,微叹道,“这聪明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宣太后。老夫有两子两女,可都不成才,比不上姑娘,你爷爷可真是有福气……”说着拍了拍月夕的手,又一步一顿地踱回了自己的马车。
靳韦待他上了马车,远远地朝着月夕一笑,挤了挤眼睛,亦跟着上了范睢的马车。
吕盈探头出了车窗,望着靳韦的背影。一个时辰之前,他尚且被押着去见范睢,可听范睢话里的意思,不但已经带他见了秦王,还成了范睢的门客。而这一个时辰内,她自己的心,便是在梦里,都是为他起伏不定。
如今见到他无恙,只想随他而去,可靳韦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他果真无事。”吕盈不由自主黯声道。明明心中为他欢喜,可见他这样无牵无挂地随范睢离去,心情又黯然不已。
她咬了咬唇,轻轻叹了口气。
月夕微笑着挡到了马车窗前,屈身行礼,候着范睢的马车经过自己面前,朝着宫外扬长而去。
她上了马车,却立刻沉下了一张脸。吕盈正觉有些奇怪,便听王恪低声叫道:“靳韦是怎么回事,怎么去了应侯那里做门客了?”
“他会有危险么?”吕盈听懂了王恪的话,心情顿时变得更糟,“月夕,你说应侯是你爷爷和小恪爹爹的对头,靳大哥做了他的门客,你不欢喜是么?”
月夕仍是拉着脸,沉思了半晌,才微微缓和了脸色:“我不是气他做了应侯的门客……不,我确实是气他做了应侯的门客……”
“这……”吕盈望着王恪和月夕,一脸茫然。月夕叹气道:“方才应侯特地来说那几句话,便是告诉我他已经在秦王面前保下了小师兄。小师兄就此全身而退也好,可他却去做什么门客……”
“说不定是应侯看重他,硬是要留下他也未必……”吕盈为靳韦辩解道。
“上党一事,他自以为自己做的巧妙,可其实不过是平原君顺水推舟。而他这样两面三刀,应侯是最瞧不起这样的人的,怎么会留下他?他定然又同应侯做了什么交易……”月夕道。
她虽不知靳韦拿了什么东西打动范睢,可她却清楚,他一心要留在范睢身边,无非想借范睢手中掌着的秦国权柄,趁机再做图谋。
“以祖奶奶之能,从前也要对应侯忌惮三分,何况小师兄……他如此好行小慧……”月夕长长叹气,她瞧着眉头深锁的吕盈,硬生生将后面那句话憋到了心里。
赵括说的对,吕盈以后可有得苦头吃了。她这样既聪慧又心善的姑娘,为何非要跟着靳韦呢?便是月夕,都有些想不透。她和王恪对望一眼,王恪重重一叹,她苦笑着靠在了车壁上。
马车得得起行,过了片刻,又停了下来。外面有人高声道:“秦王宣月夕姑娘觐见。”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月夕深深吸了一口气,柔声对吕盈道:“有小恪陪着你,会很安全,莫要害怕。”
她下了马车,一名侍者正候在前面,她仰头而望,眼前是一座雅丽秀朴的宫殿,红绡从敞开的宫门中飘出,迎风飞舞。她不禁一愣:“怎么是宣华宫?”
※※※※※
宣华宫,已故秦王之母宣华太后的旧日宫殿。月夕对这座飘满了红绡的宫殿,再熟悉不过了。她上云蒙山之前,八年的幼童生涯,便是在这宣华宫里渡过。
祖奶奶宠着她,放纵着她,任着她在宫中肆意嬉笑玩耍。
她无数次见到身着冕服的秦王,入宫来探视祖奶奶。祖奶奶总是屏退了左右,靠在席榻上同秦王轻轻地说着话。秦王年纪再大,权势再高,在祖奶奶面前,却仍像个孩子一样,垂下头,恭恭敬敬的聆听母亲的教诲。
这个时候,她则会静静地站在红绡之下,仰起脸,任飘扬的红纱罗在脸上拂过,不吵不闹。诚如师父所言,她自幼便知进退晓分寸,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她心中一清二楚。
而这座宣华宫已经空置三年了。
今日的宣华宫如常空荡,没有宫女,也没有侍卫,红绡随着夜风飘荡。殿上只点了几只烛火,那样的微光中,整座宫殿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芒,祖奶奶惯坐的席榻上,正坐着了一个人,垂着头,仿佛已经睡着了。
☆、26 茧中慢抽丝
月夕静静地跪伏在地上。
“是月儿么?”席榻上那人抬起了头,朝月夕招了招手。他六十有多,双鬓尽白,声音微显衰老,双眼狭长,瞧不出神采,眉眼间一股冷冽之气若隐若现。
“月儿拜见秦王爷爷。”月夕再拜。
秦王摆手拦住了她:“快过来,陪爷爷坐。寡人多久未见到月儿了?”
月夕忙盈盈上前,坐在了他脚前的台阶上,仰面笑道:“秦王爷爷,自月儿离开宣华宫,已然十年了。”
“啊,十年了,让寡人瞧瞧这当年淘气丫头……”秦王低下头,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道,“像,真是像……”
“像祖奶奶么?”月夕微笑道。
秦王又凝视了许久,默默点头:“很像母后年轻时,相貌虽然不同,可这神气却是一模一样的。”
“能与祖奶奶有一分相似,是月儿的福气。”月夕将自己靠在秦王的身边。秦王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膀,叹道:“寡人幼年继位,四十多年来一直由母后主持政事。后来应侯入秦,母后归还了朝政,可寡人心中总是十分孤单。一遇到事情,便总想同母后商量。方才你一进来,不晓得怎的,寡人又似见到了母后一般……”
月夕没有接话,只是静静聆听。
秦王又说道:“月儿,这次回来,不回云蒙山了罢?”是他急召月夕回秦,可此刻这句问话,轻飘飘而出,却似月夕返秦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月夕直起了身子,拉住秦王的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秦王爷爷,你心中孤单,月儿便回来陪着你不走了……”
“好,好。不愧是母后身边的人,晓得寡人的难处。”秦王不住地点头,拍着月夕的肩膀,叹道,“母后将你调教得很好。这一回来,便为寡人抓回了那个靳韦,还救了王龁一命。”
“这都是月儿的本分。”月夕见秦王终于提到了靳韦与王龁,轻声道,“秦王爷爷,月儿捉到靳韦,认出他是月儿师父从前的徒弟。秦王爷爷可否网开一面,饶了他一命?”
“这一路上,你不曾询问靳韦上党一事的来龙去脉么?”秦王奇道。
“月儿不敢。国家大事当由秦王与应侯处置,月儿岂敢越俎代庖。”
“难怪……方才连应侯都夸你,说你识得大体……”秦王笑道,“应侯已经查明真相,是冯亭这个小人,不欲降秦,私通赵国平原君。故以靳蘣性命要挟,靳韦为救父亲,不得不屈从于他,为他去邯郸送信。”
“原来如此。”月夕恍然大悟,恨恨地道,“这冯亭真是可恶,还有那个平原君,月儿在上党也吃了他的大亏,几乎回不来了。”
“这个赵胜着实可恨,三年前他来秦国出使,寡人听说他的名声,本想趁机杀了他,还是母后网开一面,劝寡人放他离走。”秦王一掌拍在了几案上,面上突现凌厉之色,“早知今日,当初便该杀了他,免留后患。”
“王龁也太疏忽了,在中条山几乎被他所擒……”秦王哼了一声,又沉吟道,“这件事到也奇怪,平原君门客虽多,可领军作战一向非他所长……寡听说他极器重那个什么马服子……月儿,你自上党回来,可见到那个赵括了么?他可是真有几分本事?”
赵括,到哪里都听得到他的名字。月夕慌忙摇了摇头,不敢接话。
“不过这事也怪不王龁,其实应该怪寡人。”秦王拍着月夕的手,和声道,“你可还记得义渠么?”
“记得,”月夕心中一整,晓得秦王终于说到了正题,点头道,“十年前月儿去了云蒙山后,祖奶奶设计杀了义渠王,义渠终于降了我们秦国。”
“可这几年,他们私下又推举了一个新王,又要起兵反秦。”秦王冷声道,“寡人便是因为义渠之事分了心,怕他们做乱后防不稳,才不敢将关中重兵交给王龁,只让他带了两万人马……”
“兵家法则,后方为本,但求防而无敌,不求敌来无防。秦王爷爷所虑极是。”
秦王皱着眉,站起来踱了两步,道:“前方战事吃紧,后方无谓再起波澜。寡人已经安排王族之女,明日便前往义渠和亲。若义渠新王愿意诚心接纳,不再作乱,寡人方可放心将关中的大军,派往上党。”
他一边说,眼睛却不时地望着月夕。月夕沉思了片刻,笑道:“秦王爷爷,义渠蛮荒之地,怎能委屈王族的公主下嫁,不如让月儿替公主去?”
“你?”秦王立刻拒绝,“不行不行,寡人怎能叫你受这样的委屈?那样边陲小国,若你去了那边,寡人又怎能对的住母后和你爷爷?”
他俯身低头,面上露出神秘的微笑:“不过……你可晓得那义渠新王是谁么?”
月夕摇了摇头。秦王笑道:“就是当初教你骑术的那个须卜。母后死后,他又回了义渠,竟然也弄出了点声势。寡人几次派人同他议和,他都问起你。他对你……”
“正是念念不忘,”秦王哈哈大笑,“你若肯下嫁于他,他岂不是会生生世世得记得寡人的恩德?”
“月儿那时不过七八岁,除了骑马,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月夕亦笑道,“不过他既然惦记着我,我更要去见见他了。秦王爷爷,你便同意了让月儿去义渠罢?”
“你真的要去?”秦王迟疑道。
“若秦王爷爷首肯,让王恪再同我一起去。”
“啊……这样啊……”秦王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若你执意要去,我也不能勉强,王恪自幼随侍你,自然与你同去。此外……”他压低了声音:“寡人再派三千精兵随行,可够用了么?”
“义渠马上一族,若带三千步兵,不若给月儿一千骑兵,那便绰绰有余。”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