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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已经彻底失去了焦距,我用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摇了摇,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你啊,总爱为别人操心,有空怎么也不多想想你自己?”
“我这一辈子啊,该得到的,不该得到的都有了,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一辈子还有很长,你只走了一小段。”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
“桃子仙?”
“恩。”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很多年了。”
“你说。”
“上一任的月老是越影,你不是奇怪为什么他总爱和我走得很近吗?我告诉你,因为他爱我!被吓到了吧?呵呵,刚开始的时候我也被吓到了。他是掌管姻缘的,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情爱之为物,我想,时间长了,他一定就会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事实证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也确实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咳咳,咳咳,”一下子说了很多的话,小鱼忍不住大声咳嗽了起来,我赶忙拍着他的后背道:“下次再说吧,不急。”
他又笑了笑,:“再不说就没时间了,让我说完。有一年你生日,越影送了你件礼物。从那以后你看我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爱慕。我觉得奇怪就去询问。最后越影逼不得已告诉我,他把他对我的爱锁在那颗药丸里。所以,与其说是你爱我,不如说是你在替他爱我!我是知道实情的,可是为了我的私心,我不会告诉你。我对不起你,也辜负了越影,善善那个夭亡的命格,我想那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他又咳嗽了起来,比上一阵还要厉害。
“桃子仙,桃花是你之所爱,每次你看那花的时候,眼神要比平时清明不少。这世间原本是没有桃花的,这花是西梵天的修罗大人孕育而出。修罗,他才是你原本的命定之人。我走之后,他必来寻你。思及此处,我就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他的嘴角挂着淡笑,很安详得样子。
“三百年,你陪了我三百年,这三百年是我偷来的,该知足了!”
他的全身有点透明,如琥珀般的,晶莹的颜色。他的双眼阖上了,枕着我的手臂,像是又睡着了。我怔怔地坐着,揣测着他刚刚的话,我宁愿相信那些他费尽心力所讲的,只是为了安慰我而编制的一个唯美的谎言。
对,一定是这样,我怎么可能不爱他,他又怎么可能会骗我?
“桃子仙,怎么不说话?是不肯原谅我吗?”小鱼突兀地说着,把我从自己的冥想中拉了出来。
“我想我是爱你的。”
“桃子仙,若是你原谅我,就给我煮碗桃花面好不好?”他突然很讨好地说着,自己则不动声色地地转过身去,以背示我。
“好!”
和面,揉面,切面,煮面,一步接着接一步,有条不紊地做着,
倏地,我感到胸口强烈地痛了一下,昭和殿的钟声也恰巧在此时嗡嗡地响了三下,我的眼泪瞬时沿着脸庞落入了锅里,原本沸腾着冒泡的水也停止了咕咕声。
钟声三下,预示着死亡!
面条在水里起起伏伏,上上下下,如一个不知疲倦的孩子在水中戏耍。我把它们一根根地捞了出来,盛了满满一碗,均匀地在面上撒了一圈粉色的桃花,拭了眼泪,换上笑颜,轻快地朝昭和殿走去。
不计其数地鲛人已经先我一步地赶到了,它们身着整齐的素服,唱着只在神典中记载过的安魂曲,歌声飘渺,响彻苍穹,惊断了飞鸿,也泣涕了杜鹃。
那张床铺上没有了一点温度,我看见一缕一缕的银色的细沙在房中穿梭着,然后化出了小鱼的模样,他依旧对我笑着,就像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那样。
我指着手中的碗,讷讷地道:“面要凉了,快吃吧。”
他看着我,但笑不语。
“面要凉了,快吃。”我又说了一遍。这空无的沉默,让人不由地害怕。
“我走了,好好照顾善善。”
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知道,下一刻他就要消失了。
那些细沙又开始生动地飘散起来,将他的影像也彻底带走。
屋外鲛人的歌声仿佛也更加嘹亮了,银色的光芒透过纱窗传入屋内,我追随着细沙游走的路径望向窗外:鲛人们,泪如雨下。眼泪是断线的珠子,珠子是连线的眼泪,洒落一地的光辉。
我走到了他们中间,成就了苍茫白色中唯一一个粉色的亮点。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悲戚的哭声中,我忽然放声大笑。我的眼睛对上了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他的眉眼弯弯的,嘴角也不合时宜地往上翘起,那个人,是越影。
我的笑声不出意外地引起了鲛人的愤怒,穆修的脸色沉了下来,厉声喝道:“将这妖妇逐出冥海,永世不得回来。”
穆修,冥海的大祭司,在这里仅仅屈居于小鱼之下,小鱼走后,他要让我走,我就真的不能留了。
我的眼神再次和越影对接,他朝我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嘴唇翕动着,比着他的唇形,我读懂了:你一离开冥海,他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我离开冥海的那一天,冥海的桃花一瞬间全部凋零;
我离开冥海的那一天,只有冷冽的海水目送着我远行;
我离开冥海的那一天,除了善善以外,什么都没有带走!
与我不同,越影在冥海住下了,长长久久的……
☆、留不住的修罗
佛的大雄宝殿,终年笼罩着团团的金色的光芒。
佛高坐于大殿的正上方,双目微闭,嘴角含笑。
众弟子按照佛性与权能的大小,依次坐于佛的下手。他们的头谦卑地低着,嘴唇翕动着,枯燥的佛经从这些口中吟唱出来,成为一支美妙的歌曲。离佛最近的位子空着,佛似有若无地瞄了一眼。
一白色僧衣的男子倚门而笑,不羁地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佛,笑道:“鲛神薨逝,我要寻她去了。”
佛睁开了双眼,众弟子的诵经声也在这一刻一齐停下。
“修罗,可以不去吗?”佛依然微笑着。
“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不要去,我和她本来就该在一起,若不是你,我也不会空等如许多年。从一开始,就是你在骗我!”白衣男子不以为然地玩弄着僧袍上的带子,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大家都听清,众人愤怒地朝他投去目光,却在眼波到达之后闪躲似的又把头别了过去。男子见状,低低地笑了起来,有点不屑,有点嘲讽。
这一笑,就连佛,也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两眼。
“修罗殿下,您不能这样诋毁佛。”一个清晰有力的声音像涓涓流淌的溪流,滑过大家的心田。
殿下二字,间接地道出了修罗在佛堂不可一世的位置。只有他,也只能是他,当得起这两个字,一人之下,众人之上!
“哦?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迦叶。迦叶尊者,冒昧地问一句,忏比丘尼近来可好?”修罗一边说,一边优哉游哉地踱到大殿的中央,迦叶沉默着,刚想开口,佛说话了:“修罗,他们和你不一样。迦叶和忏比丘尼是千真万确的宿命姻缘,你们不是。”
迦叶听了佛的话,愣了愣。
修罗思索了一番,然后出其不意地跪了下来,他的双眼直视着佛,道:“佛,自从有了你,之后便也有了我,是您伴随了我,朝朝暮暮。你悉心地照料我,不遗余力。在那个众生还没有被完全创造出来的时代,我只有您。我敬你,爱你,追随你,这种强烈的情感即使到现在也没有丝毫变过。在我心里,我一直把您当做是我的父亲!可是孩子大了,不想在父母的羽翼下生活时,难道还不应该放手吗?”
“你只是我的弟子。”佛凝视着修罗琉璃般的眼睛,那眼睛玲珑剔透得如同千年的琥珀。琥珀一眼便可望穿,修罗眼中的悲伤也□□裸地呈现了出来。
佛说得淡淡的,有点理所当然的味道,只是脸上少了一如既往的微笑。
修罗的脸色白了白,不可置信地向佛投去了质疑的目光,佛没理他。
“我真是自作多情了。”修罗站起身来,嘴上的笑容大大的,他的头高高的仰着,像只骄傲的凤凰。
“六根不净,乱我佛门清净!”
“所以呢?你要处罚我吗?”他的心底像是藏着什么愉悦的乐事,从那一刻出现在佛殿,他就一直没有吝啬过他的笑容。
佛不语。
“惩罚?哼,你可以训斥我的不明事理,但是你对我的欺骗又该由谁来惩戒呢?”
“殿下,请您不要再说了。”
“殿下,您不该用这样的口气跟佛说话,佛做的一切都是为您好。”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二位是阿难陀和舍利弗吧?”修罗友好地冲他们笑笑,又道:“有些问题我总是常常迷惑,若是二位将来得空,还望不吝赐教!”
“殿下真是羞煞我辈了。”两位僧人汗颜地低下头去。阿难陀多闻第一,舍利弗智慧第一,但与和佛近身相随千千万万年的修罗来比,还是浅薄得多。
“修罗,不要再胡闹了。”佛的语调有些疲惫。
“佛,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修罗的眉毛扬了扬。
“说吧。”
“什么是爱?”
佛想了想,又想了想,许久才缓缓地道:“爱,就是慈悲。”似乎是对自己的答案不甚满意,佛将头转向迦叶,轻声问:“迦叶,你觉得呢?”
“万能的佛,您说的话当然不会错。”迦叶谦卑地说着,低眉顺目,像是微风中的杨柳,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是吗?修罗,这个答案你满意吗?”佛漫不经心地回问修罗。他已经看不懂这个孩子了,这个由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孩子,这个倾注了他万千心血的孩子,这个在他眼中如此独一无二的孩子。关于修罗的点点滴滴,即便光阴荏苒,还是历历在目。在他身上,佛看到了善与美,看到了光与亮。
世间一切皆是不完美的,只有他,散发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气场,那么的耀眼,那么的不容让人忽视,那就是修罗。
“我不知道。”修罗笑了笑,很轻,很浅,宛如刚刚出水的芙蓉,清丽动人,弥漫着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雅丽。无怪乎佛门诸弟子间曾流传了这样的话:“若得修罗殿下真心一笑,便是下地狱也值了。可是,那年修罗顶着大魔王的身份回来的时候,众人却没有认出他来,亦或说是刻意淡化他的存在。毕竟,为了他人一笑葬送自己的前途,未免太过不值。
“我要走了”,他又补充道:“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修罗的衣衫渐渐变了颜色,那是少女眉心,朱砂一点的赤红。一朵正红色的曼珠沙华在他的脸颊绽放,成形,最后定格在它盛极时的样子。他又恢复成了他初在魔界时的样子,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没有人说话,空气似乎凝固了,凝固中有种等待的意味。
“迦叶,”他收了嘴角的笑容,郑重无比地道:“大雄宝殿是座荒城,里面写的满满的都是寂寞。而越是身处高位,越是寂寞。你的灵实永远达不到佛的高度,你们也不可能进行平等的对话,但是我希望,你能待在佛看得见的地方。”
殿堂里传来嘤嘤的啜泣之声,很多白衣白袍的僧人掩面而泣,一些道行尚浅的僧侣甚至不和礼法地低声祈求:“殿下,求您,不要走了。”
迦叶微微点了点头,他明白,只要是修罗决定的事,那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修罗挥了挥衣袖,众人还没回过神,他就消失在了殿堂,留下一屋子的人,扼腕叹息。
于情,他违背了众人对他的期待,击毁了他在人们心中的信仰,理当受罚;
于理,身为佛门弟子,抛下了身份,去与魔界妖众为伍,理当受罚;
他搅乱了一池碧水,就这样自顾自地全身而退。
大家面面相觑,却都不提他的过错。
很久很久以前,大家冥冥之中就认定了,
那个人,
无论做错了什么,
都是可以得到饶恕的!
☆、善善
出了冥海,才发现生活要比我想象中艰难得多。
天界是没有我容身之处的,这个问题早在我待在魔界的那一刻我就清楚的认识到了,虽然当时也是迫于无奈,但这世上有些东西本就不是可以触碰的,比如说天界至高无上的尊严,比如说前尘纠葛中的宿命。
我又回到了人界,带着不谙世事的善善。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充满了好奇。
人界又被称作欲结或有□□,欲望与贪婪在每个人的心底雄踞一方,等待着时机潜滋暗长。美好这样的字眼是很难在这里驻留的,所以世人又多痛苦,为自己,也为别人。
没多久,善善就趴在我背上小声地嘀咕道:“娘,好饿啊。”
不光是善善饿了,其实我也饿了。
仙家的孩子早在落地之时就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