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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桓却不言语,仍然抬头看着天。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我最喜欢月圆的晚上,觉得那是最完美的时候。所以一到十五就会特别高兴,等月亮一天天缺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差,等到月末月初那几天,我身边的宫人都会很紧张,因为我常会乱发脾气。我还记得,我的乳母叫锦娘。她的手很软,很温暖,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把我搂在怀里,我便会安静下来……”
我微微地笑了,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珮娥也是这样哄着自己。
“我那时候喜欢玩水,把小船放在池子里,然后叫人用扇子吹着走。”说到这里,承桓回想了一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我听外祖皇提起过,”我插了句:“他还说怕你掉进水里,所以特意命人挖了个小池子。”
承桓转脸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其实,在挖那个小池子之前,我就已经掉进水里过一次了。那是春天,水很凉,我身子原本就不好,所以大病了一场。等我病好之后,就发现锦娘给赶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些事我完全没听说过。
承桓的声音很平静,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哭闹了很久,不过没有用。”他说,“祖皇只是说,她没有照顾好我,所以就必须给撵走。那时候我真的很难过,因为在我心里,锦娘就像我的亲娘一样。我从来没见过爹娘,其实那时候,我常常会想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周围的人却都不在意。锦娘走了他们也不在意,只有我独个伤心。那段时间我的脾气很坏,动不动就吵,就摔东西,东宫的人只好把值钱的都藏起来。有一天,我又发脾气,却连可以摔的东西也找不到了,宫人们都躲开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喘气,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就在那时候,有个人拉起我的手,对我说:‘来,我给你讲故事。’那人的手也很软,很温暖,于是我一下子就平静下来。我回过头,她微笑着看我,说:‘你是不是又不记得我是几姑姑了?’我有十几个姑姑,我总是会弄错她们的顺序,但是这一次我脱口而出:‘我记得的,你是九姑姑。’她笑了,我看着她,觉得她肯定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所以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她做我的王妃……”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轻轻笑了起来。伸手又拿酒壶,摸空了才想起来已经扔了,于是又抬头看天。
我在心里轻轻叹息,我想他是真的喝醉了。其实这些话我早就隐隐地猜到了,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
忽然听见他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子晟啊?”
我一怔,窘然转过身去:“你真的喝多了。”说完便走。
“慧儿。”承桓在我身后叫我。“等一等。”
我犹豫了一下,脚步慢下来,但没有回头。便听见承桓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慧儿,假如……假如我明天就不在了的话……”
我一惊,霍然转身:“为什么这么说?你要到哪里去?”
承桓微微笑笑,我讶然地发现他的眼睛清澄有如月色,全然没有醉意。他说:“假如我不在了的话,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慧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喜欢子晟?”
我一时无语。他为什么要那么问呢?他那么问是不是说他已经觉察了?自己又该不该说实话呢?说了实话他又会怎样呢?念头转来转去,只是凌凌乱乱地,没有主意。
承桓忽然又笑了,说:“其实子晟比我好。”
我愣了愣,抬头看他,却发觉他又仰头看着天上,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忧伤,又似乎很是宽慰。过了一会,他又转身,看着我说:“其实今晚我本想去明秀宫找你,可是……”却没有说完,顿了顿,又说:“后来我想,以前常常见你坐在这回廊里,我便在这里坐坐,也是一样。”说着,便握住我的手。
我低下头,脸上一热,却没有挣脱。这样明明白白的话,听了心里便不由得一紧,就好像有人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止不住地跳了又跳,跳了又跳。忽然想起子晟,登时又心乱如麻。然而终于咬牙,心里想,无论如何,这段姻缘终究还是在的……
但,他只是轻轻一握,旋即放开。半晌,只说了一句:“上天待我,终究不薄。”
5…6 剪不断的线
那天夜里,独自坐在窗边,愁绪难解。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慧儿。”
回头一看,竟是天帝,微微含笑地站在门边。我连忙起身相迎:“外祖皇,这么晚了,怎地还会来这里?”
天帝笑说:“不是我要来,是他们两个要来。”说着身子一侧,我便看见承桓与子晟站在门外,两个人仿佛都怀着很重的心事,神色端凝,默然不语。
我愣了一愣,有些呆呆地,也忘记了该让他们进来。
接着就听见天帝说:“慧儿,他们都说喜欢你,这却叫我为难了。”
我大惊,匆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连他后面的话也几乎没有听清:“……我便想问问你自己到底是喜欢哪个。慧儿,你到底喜欢谁?”
到底喜欢谁?
这样的问题叫我如何回答得出来?我就连仔细分辨的力气也没有。
天帝说:“不如这样,我一个一个问,你喜欢哪个就点点头。”说着,不由分说地问:“慧儿,你喜欢承桓吗?”
我低头不语。
承桓看着我,似有话说,却没有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天帝又问:“那你喜欢子晟吗?”
我仍是说不出口。
子晟大急:“慧儿,你要想好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一震,抬头看他。他的眼睛亮如星子,我看见其中清清楚楚的渴望。不知怎么,不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子晟神情一松,笑逐颜开。
承桓叹道:“慧妹妹,你我之间纵然没有儿女之情,也总有份恩情在,你就真的要这样负我?”
我觉得内疚甚深。但又觉得松了口气,总算把话说出来了。
只听子晟大笑:“好、好、好。”
连说三声好,忽然间拔出一柄剑来,回身向承桓斩去。但见寒光一闪,承桓已经身首异处。
我大骇:“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子晟奇怪地看着我,说:“你不是选了我么?那还要他干什么?”
我惊惶失措,“我是选了你,可是我并不要他死,你快让他活回来啊!外祖皇,”我拽着天帝的衣袖叫:“你快让子晟把他救活啊!难道你也要承桓死吗?”
天帝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弄丢了玩意儿的孩子,他摇摇头说:“慧儿,是你自己选了子晟的。怎么倒来问我了呢?”
我急得失声痛哭:“不不,我不要他死的,我不是想要他死的,我要他好好地活着……”
天帝叹气,说:“慧儿,怎么这么任性呢?那子晟怎么办?你不要子晟了吗?”
我大哭:“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要承桓死,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我,我不要子晟了……”
我要承桓活着,我不要子晟了。
突然地一惊,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难道真是我心里的想法吗?我看见天帝正对着我微微地冷笑,仿佛洞悉一切。
“不,不是的……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仓惶后退,忽然一脚踩空,猛然跌下了万丈悬崖,最后落入视线的,是子晟悲伤的眼神——
终于清醒过来。
原来是梦。微微地松了口气,还好是梦。
夜极静。皇宫内苑,就连秋虫也被除尽,只有低微的风声,如同心头飘浮不定的心事。子晟的眼神留在心里,像是一把钝刀来回拉扯。然而,我知道,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和承桓之间始终有一根线系着,是情也好是义也好,这根线我都无法将它斩断,即使承桓真的死了……
死?心一抽,不会的,承桓怎么会死?那只是梦。就算他不再是储帝,也不会到那个地步。又想,不是储帝也好,不如就去求了天帝,放我们两个去荒山野岭,没有人认得的地方,终老一生,其实也好……
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一夜无眠。
清晨当我起来梳洗,在镜中看见的是浮肿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珠儿端着水,站在我的身后,脸上带着一种我不明白的神情。她看起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我懒懒地揉着自己的面颊,我现在任何事都不想理会,但她再次欲言又止的神色令我感觉不耐。终于我说:“珠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珠儿在镜中看着我,说:“公主,储帝昨夜率亲卫离开了帝都,他带着息壤去了下界。”
我猛然回身,过于激烈的动作撞翻了珠儿手中的水盆,连同带落一地的胭脂粉盒,刹那间一片狼藉。
6…1 息壤
土能克水。
传说昔年大神女娲造人力竭,还余下一小团泥,那就是息壤。这件上古神器,看起来就只是块普通的泥团,然而落地便会生长,生生不息,永无止境,于是就被唤作“息壤”。
承桓带走它的目的不言而明。虽然我深知他的悲天悯人,却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决绝。
“假如……明天我就不在了的话……”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而我竟然毫无觉察。在我忙着着理清那些凌乱心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决定。我心里渐渐生出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害怕自己也许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害怕自己也许将永无机会再见承桓。
我陆续听说他在下界的点滴。我知道息壤果然神奇无匹,凡人们脱离洪水的灾难,重新回到地面生活,我也听说凡人们对承桓感恩戴德,然而有时我忍不住会想,也许我宁愿让下界的一切都毁于洪水,也不愿失去承桓。我惊觉自己的心中有难以抑制的渴望,我渴望能再见到承桓。
真的,只要承桓回来。
帝都变得一片混乱。从未玩弄过阴谋的承桓,这次却震惊了所有的人。息壤或许还是小事,储帝的反叛却好像是突然打翻了一条满以为颠扑不破的船,满船落水的乘客手忙脚乱,有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有些就此沉没。每天都有消息传出,又有人因此丢职被逐甚或陪了性命,天帝的怒气猛烈而持久,似乎无休无止。
然而我却觉得,从他听到消息的那天起,似乎就没有过真正的意外和愤怒。他仍然时常召我与他下棋,看起来始终冷静而安详。有的时候我想,是不是对他而言,一切都只是棋局?其实他早就看见了结局,他所做的事,就是一颗一颗地放上棋子。
最初闪过这样的想法时,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后来,也就渐渐地变成了叹息。
转眼九月过去,现今宫中的花园里开的都是菊花了。以前在东府的时候,看母亲种的都是浅黄的菊花,宫中的菊花却是千姿百态。但是却看不见人采花做茶。我问珠儿:“这里不是有喝菊花茶的风俗么?怎么我来了之后都没见人采花来做呢?”
珠儿回答:“做茶另有专门种的,这里的菊花都是种来赏的。”一时又说:“公主想喝菊花茶还不容易,问宫中管事的要些来就是了。”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喝菊花茶,便笑笑不提。
不久,珠儿带来了青王全家被逐和白王“康复”回到朝中的消息。听到了这两个消息,心里忽然有种了然。
“青王一家都被逐往北荒了。青王妃想要服毒自尽,可是被救了回来。结果人活着,却走不了路了,想想也真是惨。”珠儿叹了口气,“这次天帝真是气坏了。”
我说:“不,天帝根本就不是真的生气。”
珠儿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迟疑了一会,她问:“可是青王就因为替储帝说了几句话就被放逐了不是吗?如果圣上不是很生气,他又怎么会这么做呢?”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青王被逐并不是因为他们与承桓过往密切,而是因为他们素与白王不和。”珠儿仍是一副怀疑的神色,我笑了笑,也不解释。
看来天帝看中的人是子晟了。
心里禁不住地有些窃喜。我虽然并不清楚他的本事,但是天帝最有识人之明,能够被天帝看中,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了。
然而转念又想,天帝看中的人必有为君的才能。
难道子晟,竟然是那样的人吗?
不由得想起天帝的手段。想起去年秋天下棋时他的问题,在那时,也许更早,他已经在心里谋算好了一切。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合适的藉口,不动声色地除去所有障碍。然后呢?然后就是这一颗棋子顺理成章地取代那一颗……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我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服。也许天帝并没有错,我想起承桓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