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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小雪儿放在母亲手上。小雪儿“咪呜”一声,抬头看了看,又蜷成了团。我抚着它软软的背,说:“是储帝送给我的。娘,储帝是谁啊?”
“他是你表哥,叫承桓。他是你祖皇最喜欢的孙儿,我离开帝都的时候他才八岁,听说如今已经长得极出色。”
我看看小雪儿,点点头,说:“嗯,我想他也一定是很好的人。”
母亲怔了怔,然后大笑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觉得我的话这么好笑,但是我觉得母亲笑的样子实在很好看。于是我问:“娘很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娘为什么不喜欢笑了?是不是因为父王现在很少到这里来了?”
母亲猛然止住了笑,吃惊地看着我。
我说:“娘不要生父王的气,父王真的很忙,他也很少到姨娘们那里去。”
母亲沉默地注视着我。我知道,她肯定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心里很是得意,觉得虽然他们都把我当作很小的孩子,但是大人的事情我也已经明白了很多。
半晌,母亲终于叹了口气。她把我搂在怀里,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柔软而温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这味道让我十分安心。她说:“我知道。你的父王正在忙着想做一件大事。”
我微微挣开一点,仰头看着她,“那不是好事吗?娘为什么不高兴?”
母亲又默然良久,“因为那件事情他是不可能完成的。”
“那,娘为什么不去告诉父王呢?”
“我告诉了。可是他是不会相信的……”我又听见母亲叹息的声音。然后她说:“我早已经无能为力了。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会阻止你和储帝的……”
“王妃!”鹂儿突如其来地叫了一声,神情似乎很是紧张。
“怕什么。”母亲淡淡地说,她的神情像是一种豁出去的平静,“难道我不说,别人心里就不明白了么?这桩婚事明摆着是幌子。因为现在谁都不敢动谁,所以,帝都要稳住东府,东府也要稳住帝都。”
“王妃……”鹂儿不知所措地看看母亲,又看看我。
母亲笑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没关系,我就是说给慧儿听的。”
我终于忍不住说:“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娘的意思。”
“没关系,慧儿。”母亲又把我揽进怀里,这一次,她把我抱得很紧,就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样。“现在听不懂也没有关系,”她低声地说,“只要把我的话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一定要快点长大,快点学会照顾自己。因为,我只怕不能陪在你身边看你长大成人了。”
母亲的声音有些异样。我抬起头,看见母亲的眼中一点泪光闪闪烁烁。我感觉十分地困惑,我问:“为什么?娘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不能陪在我的身边?”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
1…3 小猫雪儿
每年黄叶翻飞的时节,青芷园的花圃里就会开满菊花。母亲亲手采下小朵的花蒸了,晒干,用来沏茶。我着迷于看母亲沏菊花茶。每次看到原本干枯萎谢的花瓣在水中慢慢的松弛,舒展,恢复原来的美丽和骄傲,我总觉得那是件无比奇妙的事情。
东府里只有母亲会做菊花茶,据说那是来自帝都的习俗。有的时候,她会捧着茶盏,长久地坐在窗边,若有所思。我常常在暗地里揣测,她到底是在想什么?
有的时候觉得她也许是在想东帝,也有的时候,觉得她是在想帝都。
大概从我十岁的时候,母亲开始跟我说起帝都的往事。而在那之前,母亲对那些事情,只字不提。我对母亲在那个遥远都城的所有点滴,都来自随她嫁到东府的丫鬟们。
从四百年前姬氏与甄氏一战,为了表示安抚之意,每代都有一位姬氏公主嫁到东府。到父亲该娶亲的年纪,那时我的祖父还在世,他亲往帝都,相看之下,选中了母亲。
“天帝有十七位公主,可是九公主是最美的,天帝也最疼她。”每次说到这里,陪嫁侍女月儿总要叹一口气:“唉,天帝也不愿意公主嫁得这么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东帝亲自选中的。公主东嫁的那天,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连天都下着大雨……”
从很小的时候就听惯了这样的话。但是有一天母亲却告诉我:“其实我是自己心甘情愿嫁到东府的。”
我看着她,心中不无惊讶。
“为什么?”
“因为我很想离开帝都。”
“为什么想离开?”
“因为如果不能离开,就会被吞没。那就是那样一个地方。”
正是深秋的黄昏,菊花恬淡的香气飘荡在青芷园中。母亲站在菊圃里,微风撩动她的裙裾,夕阳映在她晶莹如玉的肌肤上,泛出一种奇异的红润。有一瞬间的错觉,我觉得母亲就好像是菊花的精气,幻成了人形,随时都会随风飘去。
这样呆呆地望着她,竟然忘记了方才的话题。
母亲看见了,就问:“这么出神,在想什么?”
我脱口而出:“在想月儿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啊?”
“娘是帝都最聪明最美丽的女子。”
母亲笑了。
“这话不对。我既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美的。”
“我不信。”
母亲从花圃里走出来,坐在院角银杏树旁的石凳上,闲闲地说:“是真的。帝都最聪明的女人是已经过世的天后。可惜你没有见过她,那才真正是睿智无匹的女子,连你的外祖父也极敬重的。”
“那,”我说:“就算娘不是最聪明的,也该是最美丽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她的目光,随着一片飘落的黄叶缓缓地移动,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好久,她说:“也不是。最美的呢,是‘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她是你的五舅母。只可惜她……唉,等你再大一点告诉你吧。”
母亲微微蹙起眉,仿佛想到什么难过的事情。她的脸隐在最后的一抹余辉中,像是被笼在烟雾当中。我发现,她即使是这样的神情,也是这样地动人。于是忍不住想,自己长大以后,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美丽?
但又想,她却是不快乐的。
那我呢?我以后会不会也这样地不快乐?
胡思乱想着。心里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忍不住便说了出来:“娘,我要是父王的话,我就一辈子守着娘,什么别的事也不想了。”
母亲呆了一呆,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你这孩子……”笑了一阵,忽然又不笑了。沉默了良久,轻轻地说:“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你还不懂,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我便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娘,你后悔吗?”
母亲想了很久,然后回答:“不,我不后悔。”
我相信那是真的。就好像她选择了离开帝都,却又乐此不疲地泡着菊花茶,那也都是真的。
1…4 母亲之死
帝懋三十七年九月,我的父亲在东府起兵。
母亲一直在教我各种事情,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像是想把她懂得的事情全都教给我。虽然很多事我依然不明白,但仍比同龄的人懂事很多。所以,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任何的意外。甚至当我的父亲率着一小队戎装的东府禁卫冲进青芷园的时候,也一样。
我还记得那天母亲坐在窗边,凉飕飕的风从窗口扑进屋里,母亲仿佛打了个寒战。然而丫鬟要去关窗的时候,她又止住了。她望着窗外惨白色的阳光,天空和秋日的空旷仿佛都带着一种阴沉的凉意,后来我想,或许那是种预感。
“你的外祖皇,前几天派使者来过。”母亲说,她的眼睛依然看着窗外,我猜想她也许是不想让我看清她脸上的神情。
“我去见了你父王,希望他能让你去帝都。”顿了顿,她轻叹了一声:“但他不肯答应。”
我早已经猜到父亲的回答,所以没有任何的失望。
她又说:“可是你早晚一定会去帝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这样的话了,那时我还不清楚母亲何以如此肯定,但说不上为什么,我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这一次,母亲忽然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也许你该远走高飞,到一个可以隐藏身份的地方,甚至凡界——”
我哑然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个时候,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在宁静的青芷园,显得格外刺耳。我立刻就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母亲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我甚至觉得,她仿佛松了一口气。
母亲缓缓地站起来,面对着门,迎接她的丈夫。她的衣袂浮动,身形端凝,有如女神。她说:“你来了?我一直都在等你来,你终于还是来了。”
父亲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仿佛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站稳。然后,他开始叫着母亲的名字:“贞娘,贞娘,贞娘……”声音仓惶而急促。
母亲沉默不语地凝视着他。
我觉得那是个奇怪的场面,我的母亲沉静如古井之水,我的父亲却像秋风中的枯叶般浑身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后来,还是母亲开口,她说:“让慧儿出去吧,你总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做那样的事情。”
父亲脸色苍白地望着她,好像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母亲转向我,她说:“别恨你父王。”
那是我听到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走得很远,只是站在院子里等待。空气里依然飘荡着淡淡的香气,阳光很亮,很刺眼,像剑一样从银杏树的枝桠间穿过,照在地砖上,反射出白花花的一片,让我依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哭声从屋里陡然爆发出来。
进去的时候,仆从已经给母亲换好了衣裳。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神情安详,宛如熟睡。父亲扑在她的床边,死命地抓着她的衣角,他的哭声如同野兽受伤的呜咽,嘶哑而低弱。有两个仆人勉力扶住他,使他不致于滑落到地上。
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他转过身,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然后,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失声痛哭:“慧儿,慧儿,你娘已经不在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已经把她杀了。”
父亲一惊,瞪大了眼睛张皇地看着我。然后,他更紧地拉住我,他语无伦次地说:“不是的,慧儿。我不想这么做的,真的不想这么做的。是你娘她自己一定要这么做,她可以顺从我的,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她一定不肯。我不想失去她,我真的不想失去她,慧儿,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说:“我相信。”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他的眼泪和悲伤都绝不是装出来的,我也知道他对母亲真切的感情。然而,我还知道,即使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种洞悉的感觉,甚至比母亲的死更让我悲伤莫名。
这年冬天,第一场雪下过之后,父亲宣布将我许配给东府大将军文义的儿子。曾经有过的另一份婚约,便这样无声无息地被遗忘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多少感觉,这一份和那一份也没有多少不同。我知道这不过就是宿命,就像早上升起的太阳,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去面对。
母亲过世之后,我一直住在青芷园里。
青芷园比以前更冷清了,父亲忙于他的大业,早已经忘记了他的长女,别的人也不会来,因为人们都传说母亲的鬼魂依然在这里。我觉得这说法很可笑,却又忍不住感到悲哀,如果可能,我倒是宁愿我的母亲依然在这里。
母亲死后,我始终都没有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为此东府的人视我为一个古怪和薄情的人。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我心里那与日俱增的悲伤,和干涸龟裂的痛楚,钝而持久。
那以后青芷园就不再种菊花了。但是秋天来临的时候,我还是能依稀闻到一种谙熟的混合着草叶和菊花的香气。就像母亲从前常常做的那样,我也会长久地坐在窗边,小雪儿便会温顺地伏在我的膝上。它已经是年纪很大的猫了,但是身形却不曾变化,依然还像刚来的时候一般大小,有时候我看着它,就会恍惚地觉得时间似乎从来就没有流逝过。
就这样,我在青芷园度过了在东府的最后三年。
1…5 前途未卜
帝懋四十年四月,我们从东府出发。押送的禁军尽了一切可能加快行程,然而那依然是漫长的旅途。珮娥告诉我,有两个年迈的妇人经不起长途的奔波,已经死在途中了。我漠然地听着这个消息。我根本想不起那两个妇人的模样,我甚至觉得这样的结果对她们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她们不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