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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将手指竖到自己的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微笑说道:“不一定,只是来提醒一声。”
侯季常有些失神说道:“郭尚书被逮入狱,榜单一定会有所变化。”
范闲静静应道:“成兄与史兄我记不清楚了,但侯兄与杨兄是一定中的。”侯杨二人大喜,再也顾不得自矜,站起身来,对范闲深深行了一礼,知道从此以后,这位年轻的门师,自己二人是拜定了,除非自己不想要以后的坦荡仕途,繁华前程。
成西林与史阐立稍觉失望,但心想小范大人只是记不清,也不见着明日不会有个好结果,都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客栈中明显已经不是说话的合适场合,杨万里恭敬地将范闲请入自己几人的内房,然后奉上好茶,折腾了一阵之后,才诚恳说道:“小范大人,学生自问无钱无权无嘴无脸,实在不知如何能得大人青眼相看,更不知道大人为何冒险前来告知这个消息。”
这无钱无权无嘴无脸八字,真是说透了那些没有门路士子的辛酸无力。范闲笑着摇摇头道:“如今庆国科场上的模样,诸位自然知晓,三甲的名单虽然还没出来,但大体上也已经定了。至于我今日为何来,着实是怕万里你自暴自弃,不温书,不事应对,殿上丢了脸面,我的脸上只怕也不好过。需知道那日考院之外,是有许多人看着我将你放进考院的,不妨明说,这事我是冒了一些小险,不过倒也无妨。”
今日京中考官们皆自惶恐不安,偏生范闲倒说无妨,诸生不免有些诧异。
事已至此,这几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范闲此行的意义,互视一眼,侯季常便当先拜了下去,口道:“学生谢过老师。”杨万里再拜,就连史阐立与成西林二人也不再坐着,对范闲行了门师之礼。
范闲看着比自己年纪还要大了几岁的四位读书人,心里的感觉难免还是有些怪异,笑了笑说道:“我不是相府里的岳丈大人,我也不是郭尚书,而且我有钱,日后会更有钱,所以你们且放心,我只是看重你们的才学德行,至于殿试之后,入朝为官,只要你们忠心勤政,为国谋利,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自然心里高兴。”
这话极温柔,骨子里又极寒冷。四人一悚,诚恳应下,又稍叙几句,范闲问清楚了此次贺宗纬之所以没市参加春闱,原来是因为家中长辈病逝的缘故,叹息了几声,,便告辞而去。
出门后上了马车,范闲皱着眉着对藤子京说道:“为什么我做这种事情还是很不习惯?”
捧哏王启年适时地出现在马车中,柔声应道:“因为大人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不是大人。”
第十六章 皇榜
待范闲离开这家同福客栈之后,室中的四位读书人面面相觑,似乎想不到天下竟然会掉如此大的一个烧饼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可如何是好?”杨万里有些傻乎乎地坐在床上。成佳林与史阐立向他恭喜之后,笑道:“从此以后,杨兄等于是攀上了相爷与户部尚书,这仕途只怕会一帆风顺了。”
杨万里憨厚的脸上却透着一份苦闷:“我向来是极欣赏小范大人才学,此次春闱也多亏大人通融,想来幕后阅卷,这位小范大人也出了不少力,只是……我更希望小范大人今天没有来这么一趟。”
成史二人哑然无语,知道杨万里感觉范闲似乎有市恩之感。
一向隐为众人首领的侯季常却微笑摇头道:“小范大人若是市恩,断不必亲自来此,万里你多虑了,我已决定,从个以后,在朝中便以小范大人为念,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史阐立愕然,心想一向清高自谢的侯兄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杨万里摇头道:“我也知道,每科考试,门师学生这是惯例,只是侯兄知道,我一向敬重小范大人才学,考院之中因为身上那件夹带的缘故,又极喜小范大人性情,所以总希望小范大人与这些朝廷官员能有些许不同才是。”
“求全了,求全了。”成佳林责备道:“小范大人虽有诗中仙材,但毕竟也是朝中官员,权贵子弟,能够亲身来此。已属不易。万里兄难道希望小范大人是个不食烟火的真仙人?何况真仙人对这个穷苦凡世,并不见得会比一位精于谋划的能吏要更好。”
史阐立拍掌赞叹道:“佳林兄话虽少,但今日这话说得透彻。”转向杨万里说道:“若说崇拜之情。万里你绝对不如我,半闲斋诗话我时常手捧诵读,里面那百余首诗可以倒背如流,但今日见着小范大人,我却没有一丝毫失望。为何?全因为诗乃心声,这位小范大人确实是我辈洒脱中人,与朝中那等腐朽官员,岂可一道而论。”
他笑了笑,接着说道:“先前我提着烧鸡过来时。巷中打伞之人不多,我这人就爱玩个乱劲儿,瞅着一把伞下的年轻人面容清秀,气息清新可人。所发议论又有些新奇骇人。所以莽撞钻到了他的伞下,一路走了过来,如果换作是一般的权贵官员,岂能容我如此无礼?偏那位小范大人却是满脸微笑,与我同行,面色没有一丝不自然。客栈中知道他便是范闲,说实话,愚兄真有些惊喜。范闲范闲,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众人此时才知道原来先前还有这么一段事情,怪不得范闲刚才说与史阐立有半伞之缘,想到其中感觉。不由微笑了起来。杨万里有些尴尬地摸摸脑袋:“或许……只是感觉有些幻想破灭的寂灭感?总觉得小范大人应该是那种闲卧葡萄架,醒书万首诗,不理朝中龌龊事的清贵人物。”
侯季常不赞同地摇摇头,冷冷道:“那种人物看似清逸脱尘。却实在是于国无用、于民无益,若范大人真是这种词臣模样,我反而会瞧不起他。”
“不见得,不见得。”杨万里叹气道。
侯季常淡淡一笑说道:“说来不怕诸位笑话,读书人何以报国,只有入朝为官一条,而朝政之艰深可怕,又岂是你我这种局外人所能了解?所以小范大人今日前来,实际上不是他需要我们,而是他知道,我们需要他。”
他顿了顿,又道:“我虽有些傲骨、却不是不知进退的酸腐之人,既然我们有这个机会,当然要把握住,如果在朝中我们一定要跟随某个人物,那么我想,范大人应该是最好的对象,想来日后官场上作为,与我们平日里的理想才能最不冲突。”
众人齐声并道:“为何?”大家本就有些奇怪侯季常坚决的态度,此时听他再次强调,更感好奇。
侯季常从桌上端起茶杯,看着旁边范闲饮剩的残茶,略有些出神,半晌后才说道:“一个雨天行路的当朝红人,居然会留神自己伞面上的积水落下时,不要滴入路边躲雨小贩的锅中,宁肯自己的身上被打湿,还要往外面侧一侧。如此细心仁厚的人物,如果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圣大贤。”
他微笑道:“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不可能随时随地都能掩饰得如此之好,所以我认定小范大人是位大圣大贤,我的判断就是如此简单,因为我被雨中那幕感动了。”
房中一片沉默,许久之后,才传来一阵唏嘘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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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考院左侧的那面朱墙之上,终于贴出了考生们翘首以盼的那张黄纸。庆国春闱取士规矩倒不复杂,乡试之后是会试,会试后便要取出三甲人选,只是不定名次,依笔画排列在皇榜之上。
三甲的人数历年不等。因为庆历三年曾经加开过一次恩科,所以后两年取士的人数都有些偏少。今年皇榜上的名字,一共只有一百零八个。正因为取得少,所以不论是京中太学的学生,还是各郡各路来京赶考的贡生,都有些紧张难安。
考院西向是一座桥,若想去朱墙下看榜,得过桥而行,此时朱墙之下已经围满了穿着长衫的学生们,人头攒动,正紧张无比地在大黄纸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而在桥的那头,心里已经吃了定心丸的侯季常与杨万里缓步走着,桥面上仍残留着昨日留下的雨渍,石砖间的青苔显得格外湿滑,四人往那边走着,成佳林险些滑倒了,惹得众人一片笑声。成佳林自嘲一笑,虽然他与史阐立二人的步子与两位友人一般缓慢,但内心深处却是难免紧张。
来到朱墙之下,四人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从左手边开始看起,不知道看了多久,猛听着史阐立一声喜呼:“侯兄,侯兄!中了!中了!”
其余三人听着声音,赶到了史阐立身边,果然瞧见头顶第三排里赫然写着侯季常的名字,不由好生兴奋,杨万里轻轻捶了侯季常肩头一拳,满脸笑容。
侯季常微微一笑,想表现出一丝自矜,但是这是何等样的大事!他虽自号清高,但想到十年寒窗之苦,家中父毋殷切期望,诸多身旁士子艳羡目光,也不免有些飘飘然起来,嘴唇不自禁地咧开,露出了极开心的笑容。
此时,皇榜上“侯季常”三个金粉写就的名字,似乎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显得金贵无比,前程无限。
……
四人这下不再分开,干脆往右仔细看去,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成功地在皇榜里找到了杨万里的名字,此时才真正相信了昨天小范大人的话。杨万里看见自己的名字果然上了皇榜,激动万分,双目有些赤红,讷讷自言自语道:“真的中了,真的中了。”
他忽然怪叫一声,从人群里冲了出去,跑到桥边,对着桥下的水面大声吼叫了起来,声音回荡在桥洞之中,发出嗡嗡的声音。
三位友人微笑看着他,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杨万里八岁丧母,自幼在泉州孤苦长大,全亏父亲忍着饥寒为他购了不少卷藏书,又一力劝他入族学忍着白眼学习,极其困难地过了乡试,这才来到了京都。
但是京都一月,杨万里才发现,自己的才能应该是有的,自己的疏论道理比旁的士子还要更切实际一些,但无奈何家山偏远,族学简陋,总是没有学到京中学子们的繁华辞藻,一篇策论写出来总是干巴巴的毫不引人。
所以就连侯季常、史阐立这些挚友也都认为他不可能取中,杨万里自己也没有存什么指望,所以花了最后的银子买了一件学生间最流行的夹衫,将史阐立的文章夹在了里面,想赌上一赌。
哪里料到,竟还没进考院、就被居中郎范闲给揪了出来,当时杨万里心丧若死,本以为自己这十年寒窗算是荒废了光阴,没想到这位小范大人却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
考完出院,他没敢动用夹衣里的小抄,自然做的策论诗赋毫无光采可言,所以也绝了录中的所有念头,只是饮酒作乐,只是听说郭尚书被捕入狱才多了一丝欢颜。没想到昨天小范大人却亲自来同福客栈看自己,并且暗中点明,自己可能会入三甲。
悲后是喜,绝望后是希望,这种情绪的冲击一直延续到了今天白天,杨万里过桥之后,站在朱墙之下,愈发觉着昨天小范大人的来访是一场梦,自己是不可能中的。
……却,真的中了!
杨万里望着微荡河水里自己那张有些扭曲的面容,稍稍平静了一下,自然明白为什么自己短短数日间能得如此造化,心中对那位年轻的大人好生感激。
第十七章 权臣刚刚上路
没有士子会注意到杨万里的癫狂举动,就连河对岸经过的京都市民都没有投来好奇的目光。因为在京都里,这种场景实在是太常见了,尤其是每年春闱放榜之时,考院朱墙左近处,总会平空多出许多疯子来。
此时桥那头看榜的士子们脸色都有些异样,有的亢奋,有的颓然,中了的仰天长呼,未中的以头抢地,各色模样,真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更有惨者嚎淘不止,抱着朱墙旁的那株大槐树用脸蹭着,任由伙伴们如何拉也不肯放手,直到将自己的脸颊蹭出了鲜血,看着凄惨无比。
庆国以科举取士,非高族子弟不得授恩科,所以对于一般庶民学子来说,春闱放榜,是他们能够改变自己人生的唯一途径,这种压力与动力,足以将温文而雅的书生,变作癫狂不已的疯子。与那些在河畔碎碎念头叩首拜天,感谢上天让自己取中的士子们比较起来。杨万里只不过喊了两嗓子,确实显得有些平淡。
当然,这也更加突显了侯季常三人的沉稳。
等杨万里回复了平静,兴高采烈地走回朱墙下时,三位友人已经将整张皇榜仔仔细细看了个清楚,出乎意料的是史阐立居然没有上榜,而让大家在失望之余有些高兴的是,成佳林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最后一排中。
成佳林满脸掩止不住的兴奋,但看着身边史阐立略有失望的脸色,也不好表现的如何过分,安慰道:“今次不中,明年再来。”
这是很老套的一句安慰话。但在这种情境下,似乎也只有这样老套一番。史阐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