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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宗百多年来一直稳居修道界诸派之首,派中弟子自然是看不大上别派的,就连纪若尘也隐约有着这种想法。虽然明皇下了诏书,令天下修道门派合攻道德宗,而且这些门派背后还有个谪仙隐隐撑着腰,但纪若尘也并未将时局想得多么艰难。在他看来,只消道德宗诸真人联手,跨越千里不过瞬息间事,而后再以雷霆之势出击,除了青墟宫和云中居,差一等的门派都有灭门之祸。天下联盟的门派再多,道德宗也能一一击破。
可现在看来,恐怕这个如意算盘是打不响了。
纪若尘有心开口询问,不过还是忍了下来。可他的心思哪里瞒得过紫阳真人?紫阳真人向他望了一眼,微笑道:“想不到那孙果还有些道行,居然能够算准我们的行踪路线。他召集了二十七名道行相若的修士,在必经之路上摆了个宿曜大阵。一番苦战后,我等才破了此阵。为师道行逊了一些,受了些暗伤,一会还要劳其余几位真人送你我回山呢。”
纪若尘又是吃了一惊,他看出紫阳真人受了暗伤,只是未想到伤势居然会这么重。
虽有三位真人一起动手,复刻真武观大阵也足足耗去了半日辰光。阵法刻完,五位真人即行带着纪若尘回山去了。
想来真武观此次拦截中也受创不轻,是以回程一帐风顺,并未受到任何阻碍。
刚进入太上道德宫的大门,纪若尘即感觉到宫内气氛与下山时已大为不同。当时宫中仍是仙气缭绕,一片盛世景象,仅仅是略略能够感觉到一丝紧张。然而此刻太上道德宫中一片肃杀,人人面色凝重,脚步匆忙,再也不见往日的从容轻松。
紫阳真人回山后立刻闭关,纪若尘于是自行回院落中修炼,直到晚间云风来探问他时,才问起宫内最近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云风面色一暗,过了片刻方叹道:“你随我来吧。”
纪若尘披衣起身,随着云风穿房过巷,片刻后来到了太上道德宫一角。这里青瓦灰墙,黑石铺地,一片阴森肃杀,与宫内其它所在迥然有异。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只有一座黑木盖成的偏殿,有门无窗,再无其它附属建筑雕饰,纪若尘甚至能够感觉到缕缕阴气正不断从门缝中弥散出来。这座偏殿本是用来供在莫干峰上横死的孤魂野鬼转世前暂且栖身之用,不过无论是人是兽,莫干峰上经年也难得遇见一个横死之魂,就是有也多是不小心失足摔死的异兽之类,所以平日这座偏殿看起来与宫中其它地方也没什么不同。可现下殿中阴风如此浓重,还不知殿内藏着多少阴魂!
吱呀一声,云风推开了殿门,一缕带着透骨冰寒阴风立刻扑面而来,几乎令得纪若尘无法呼吸。
他随着云风走入殿内,环顾四周,本来沉静的面容也不禁微微变色。
殿堂并不如何宽大,只是过于阴冷,才显得十分深幽。殿堂尽头摆放着一尺宽窄的香案,燃着一对惨白色巨烛。烛火熊熊,光芒却十分微弱,不过照亮了周围三尺见方的地方。
青石地砖上,此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排尸体,几乎没有二人落脚的地方!
这些尸体面目栩栩如生,身上伤痕不一,伤口处血肉新鲜,偶尔还会渗出一滴血水来。愤怒、不甘、恐惧、惊疑,种种死前瞬间的情绪都凝固在他们脸上。看上去这些人像是刚刚死去一样,空中尚隐隐可见飘来荡去的魂灵,还未找到黄泉入口。
尽管服色不一,不过内中有几张纪若尘熟识的面容,看来这些人都是道德宗在山外巡行历练的年轻弟子。内中有两个已到中年的道士,纪若尘记忆中他们功行可是十分深厚的,未曾想竟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这半个月来,我宗陨落的门人都在这里了。此殿隔绝阴阳,能使魂魄不散,肉身不腐,暂作他们身故后的栖身之所了。”云风声音平淡中带着些许无奈。
此殿功能隔绝阴阳,纪若尘是知道的。但他一不明白何以半月时光道德宗竟会损折三十门人,二来这些尸身摆放此殿,就形同于被囚禁起来,魂魄也不得往黄泉轮回。道德宗建此殿的初衷是秉着一片善心,在那些横死冤魂沦入黄泉前洗去血孽,以免死后受苦。可是眼下以此殿存放门人尸身半月,实际上形同于将门人的魂魄拘禁了起来,这又是为何?
云风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苦笑一下,道:“若尘,你也通晓卦象之道,不妨起上一卦,算一算我宗的运势若何。”
纪若尘依言起卦,片刻后面色忽然一变,讶道:“逆天而行,当受天谴?!”
平素修士起卦,卦象所示皆是模糊不清,怎样解释均可,是否有所领悟皆要看个人修为如何。像纪若尘所起的这一卦如此明显,倒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他旋即想起一事,自己于卦象上修为并不如何精深,使用卦术也不出奇,那么这岂不是说,其它宗派的修士若起卦问卜,也会得到同样结果?
云风叹道:“若尘,你说的没错,现在稍有修为之人问卜我宗气运,都是这八个字。这即是天下宵小敢于对我宗放胆群起而攻的原因。这卦象始自于半月之前,紫阳真人一知卦象,立刻飞讯召回云游在外的弟子,但仍迟了一步,伤损了数十名弟子。我等尽了全力,才抢回了三十余具尸身。现下我宗所守范围,不过是西玄山周围百里而已。”
纪若尘没有料到局势已严重到如此地步。他看了看满殿同门的尸身,轻叹一声,道:“师兄,为何不放他们的魂魄往黄泉往生轮回,而任他们在此殿中徘徊不去?如果轮回往生,或许来世还能留一点宿慧呢。”
云风摇了摇头,苦笑道:“若尘,你真以为他们的魂魄入了黄泉,还能顺顺利利的轮回往生吗?”
“为何不能?”纪若尘讶道。
云风沉吟片刻,缓道:“问卦占卜看似旁门小道,其实不然。卦象之道,有上下高低之分。下者探究一时一地之吉凶,放眼三五日,方圆百十丈;中者上秉天心,下承地气,问数十载气运,观几千里风云;而上者视千载轮回,万里天地如无物,直指大道本原,至于能卜出何等天机,非是史书典藉所能载。你这一卦,虽然火候尚浅,但用的也是中者之道,问的乃是天地之事。”
“天心地气,天地之事?”纪若尘皱眉苦思,他此前倒是从未想过卦象之道居然还有上中下三等之分,然而云风如此一说,他心中已隐隐觉得这天心地气四字中,或许别有所指。
云风颔首道:“若尘,你能有如此一问,已知天资敏锐。其实我辈辛苦求道,为的不外是羽化飞升,肉身成仙。那飞升后总该有个去处吧?莲华也好,妙境也罢,不管道典中怎么称呼,那即是飞升的去处,群仙的居所。”
云风顿了顿,凝思片刻,方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想法,现下也不妨说与你听。世间修道之士所习之法殊途同归,多是几位上古真仙遗下的秘法。我道德宗师承广成子,更是与仙宫正法相近,修行事半而功倍,我宗能历三千年而不衰,这是最重要的原因。由此推之,修道之士演卦推算后所测得的,恐怕不是天意,而是仙意!”
“仙意?难道我们不是逆天而行,而是逆仙行事?”纪若尘失声道。
云风点了点头,道:“卦象预示如此清晰,乃是极为罕有之事。想来我宗十之八九触怒了哪位仙人,引动了仙怒,才会有如此之相。唉,说起来,逆天与逆仙,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言罢,云风走出偏殿,长叹一声,挥袖而去,只留下纪若尘与一地尸身、重重鬼影相伴。
仙为何物?
每当纪若尘起卦问卜时,皆会自心底生出这个疑问。若是卜问个人凶吉,则一如寻常,通常卦象所示如在云里雾里,晦涩难当。但只消问到道德宗前程,十卦中倒有三四卦显出了凶兆来,内中更时不时有一两卦显示道德宗逆行倒施,行将引来天罚。
纪若尘心中暗叹。道德宗几百年来领袖群伦,行事历来有些霸道,别说寻常门派万不能有所得罪,就是青墟宫这类的大门派也不肯轻易招惹道德宗。但既然卦象预示如此清晰,那么过往百年间积累的恩怨都会如积抑已久的地火,寻得一个出口,就会汹涌喷薄。道德宗手段已不可谓不凌厉,时至今日,小门派已经灭了三个。平日这足以震慑群小,然而今时今日,似是只能激起更多的仇恨杀戮而已。
若这世上真有神仙,那据典籍所载的神通,一二仙人可未必灭得了拥有紫微的道德宗。但眼前局面,那隐于幕后的仙人未动一根手指,已令道德宗成为众矢之的。如此局面,纵是道德宗实力再强上一倍,也注定了覆亡之局。
或许,这方是真仙的可怕之处。
纪若尘轻抚着面前的定海神针铁,一时再也收不回思绪。且不论这仙怒,纵是当日的紫雷天火滔滔而下,煌煌若大河倒悬,这等夺天地造化之威,又岂是他能够当得一分一毫?即便不看吟风的仙风道骨,也还有百世千载缘在,他又如何插得进去?
或许该如先贤大哲,当断则断,收于该收之时。
定海神针铁黑沉沉的,静静伏着,摸上去粗糙不平,冰冷中有一丝燥热。纪若尘取过桌上一枚钢凿和一柄小铁锤,略一沉吟,在定海神针铁上叮叮当当地凿了起来。定海神针铁承天地灵力而生,别说寻常顽铁,就是洪荒异宝也根本奈何它不得。纪若尘凿了半天,自然是半点铁屑也没凿下来。但他分毫不急,就那么一下一下地凿下去,每一下敲击间隔都分毫不差,就似是要凿到地老天荒一般。
他手中凿锤也有来历,乃是道德宗史上一位妙隐真人所留。当年妙隐真人持两块顽铁,自西玄山麓一锤一凿起,生生开出直通莫干峰顶的盘山路来,前后共耗去二百余年辰光。妙隐真人日复一日的凿石开山,既无焚香祭祖,也不打坐调息,更无修炼哪怕是最简单的道法。整整二百年间,道德宗掌教已换了三任,然而任你道行如何通天,也无法自妙隐身上看出丝毫的道行真元来。久而久之,道德宗上下也就任妙隐去了,有些人佩服他的毅力,有些人则只当他是个疯子。
盘山道最后一阶凿成时,已是子夜时分。夜天忽然大放光明,将整个西玄山照耀得有如自昼,空中祥云汇聚,中心一点处柔辉四溢,有如藏了千万颗夜明珠一般。云破光溢处,数十对数丈长大的白鹤络绎飞出,空中盘绕数周,方始化光散去。
一时间,惊得道德宗满山皆醒。
已躬身凿石二百余年的妙隐不知何时已立起身来,破旧的道袍再也掩不去透肤而出的光华。他仰首望天,眉头微皱,似若有所思。
忽然间一霹雳,妙隐发髻飞散,顶心大开,飞出一颗极为夺目的金芒来。金芒盘旋不定,不断向中心坍缩,顷刻间缩成寸许大小的一颗金丹,在妙隐头顶飘浮不去。
此时太上道德宫中陆陆续续有人飞升而起,看到这一幕时莫不失声而呼。金丹出窍正是上清境修至极处的景象,自入宗那一日起,妙隐就从未修过一日功课,怎会突然有这么高深的道行了?就是宗内道行最高的道一真人,修成金丹也不过十余年辰光,还未能修到金丹出窍的地步。
而夜天中的异象更是令修为最是坚定的真人们也悚然动容。故老传说中,修为到了极处、羽化飞升之人能够上应天相,引发天地异变。依据飞升时的仙班品秩不同,天相也有所不同。眼前这天相看上去与白鹤来朝十分相似,那可是羽化飞升九天相中的上品了。
金丹出窍的修行虽已惊世骇俗,可离羽化飞升仍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甚至可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那这夜天中的天相,莫不成是应的其它人?
一时之间,虽然道德宗群道都晓得以自己现下的道行根本没有羽化飞升的可能,那一颗心仍是砰砰砰砰地跳了起来。道一真人更是大袖颤动,身形一沉,险些自空中坠了下去。
白鹤来朝的祥瑞宝光并未如群道所愿的照耀在他们中任何一人身上,而是缭绕着,徐徐向妙隐落去。
妙隐顶心处的金丹忽然再生变化,先自上乍亮一点精芒,然后若莲花绽开,一瓣瓣剥落,片片金莲环绕着妙隐纷飞不停,又有阵阵暗香涌出,道德宗群道几乎人人心旷神怡。
无数莲瓣结成三座玲珑宝塔,托着妙隐冉冉升起,迎向夜天中降下的祥辉。待那祥辉载着妙隐回归天外,这一次出忽从人意料的羽化飞升也就完成了。
然而妙隐忽然一声喝,如春雷乍响,喝声中玲珑宝塔纷纷碎裂,天降祥光倒卷而回。妙隐袍袖一挥,沿着自己开出来的盘山路大踏步下山去了,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任你道德宗群修灵觉无双、慧目如电,都无法看清妙隐去向。
直至一柱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