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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殷殷转过头来,见明云立在路旁,青布道袍有些湿意,似乎已在这颇见风寒露重的清晨候了许久。明云眼圈有些发青,显见昨晚也是一夜无眠。
自以纪若尘为敌、开始刻苦修道之时起,张殷殷平素就是在太璇峰也很少与明云等同宗师兄弟见面,而起手修习天狐秘术后,更是一月也未必碰得上一回。且她不喜明云木讷呆板,也就越来越少与他搭言。此时见明云相询,她不耐地道:“我要去找紫阳真人,你有什么事吗?”
明云面色变幻不定,挣扎片刻,方道:“殷殷,你不是要去找紫阳真人,而是去找纪若尘的吧?”
张殷殷两道柳眉慢慢竖起,脸上已是阴云笼罩,冷然道:“明云师兄,我去找紫阳真人,如果再顺便问问若尘师兄回山了没有,这有什么不妥吗?”
明云欲言又止,最后苦笑道:“这……当然没什么不妥。你先随我来吧,我带你去看一些东西。”
张殷殷耐心素来不好,见他说话有前段没后句,眼看着就要发作。只是历经了这许多事后,她的脾气倒也收敛了许多,又素来知道明云性格沉稳,从来不做莫名其妙的事情,当下只是一动不动地冷睨着明云,等他进一步解释。
明云把张殷殷的神态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叹了口气,道:“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顺路,不会耽误的。”说罢领先走去。
见明云就是不愿明说要带她去看什么,张殷殷用力蹙了下黛眉。见他果然走的是去太上道德宫的大道,也不想再耽搁时间,当下压下性子,跟了过去。转眼间两人即越过索桥,步入太上道德宫,又绕过主殿,停在了巍峨壮观、依山临崖的邀月殿前。
邀月殿殿高五层,本就十分瑰丽宏伟,乃是道德宗用来举办庆典,宴请宾朋之所。此时数十名道士正在邀月殿周围内外忙个不停,栽树移花,置石引泉,重贴金箔,再设玉栏。
张殷殷心中疑云大起,再想到一路行来,处处可见有道士们在清理杂草碎叶,洗刷奇珍异兽,一副要举行庆典的模样。可是这当口非年非节的,又举行哪门子的庆典?
她看看身边仍是不发一言的明云,撇了撇小嘴,就想顺手拉名道士来询问。但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悄悄袭上心头,不知是明云那古怪的神色,还是始终盘踞深心的隐忧,她却忽然有些怕了,不敢去揭开这个谜底。
她不开口,明云也是一言不发。两人就这样矗立在道旁,和身边的两只石猊吼一起呆呆看着邀月殿。
终于有一名道长注意到了他们,走过来含笑问道:“殷殷小姐,可有什么事吗?”
如此一来,张殷殷再也回避不得,强自笑了笑,道:“敢问道长,好端端的为何要重修邀月殿呢?”
那道长笑道:“原来殷殷小姐还不知道?再过两月余,即是我宗纪若尘与云中居顾清订亲的大好日子。紫阳真人将亲往云中居下聘礼,而后据说云中居掌教清闲真人也会开关一月,亲送顾清上得西玄山,共完大礼。这可是正道罕见的盛事!所以我们才要整洁园林,重修殿堂,免得来观礼的宾朋们笑话……”
张殷殷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眼前全是缭绕散乱的光带光块,又似有无数声音一齐拥至,就如千百个人同时拼命向她说着什么。可是这许多声音汇在一起,究竟传达什么含义,却是完全无法分辨清楚。
那道长后面又说了些话,她全都没听见。
她也不想听见。
似有一个人想来拉她,她用力一甩手,那讨厌的障碍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殷殷!”明云色变,大叫一声,想再去拉住她,可是刚一动,体内真元忽然腾的燃烧起来,如煮沸汤!
他满面血红,哼了一声,向后便倒。
那道长在一旁亦受影响,陡然觉得胸口发闷,面色刷白。但他一看明云的情形,立知大事不妙,强忍己身不适,一掌拍在明云顶心处,一边镇住他沸腾真元,一边大叫道:“来人哪!他道心将破,快取天王护心丹来!”
张殷殷若一朵彩云冉冉离地升起,停伫在丈许空中,五彩迷离的光芒从她身上发散出来,在肌肤表面缭绕流转,方寸空间,登时异香发散,异相丛生。她身姿一动,似缓实迅,向远处飘去。
在左近忙碌的道士们已被惊动,有数名道行较高的发觉情势不对,欲行拦阻,刚进到她身周一丈之地,就纷纷倒地不起。那道长见了,忙运起真元叫道:“不要接近殷殷小姐,小心道心被破!快去通知真人!”
他叫声未落,张殷殷已突破重重拦阻,早去得远了。
张殷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太上道德宫,越过索桥,重回太璇峰的。她只隐约感觉到,周围似乎有很多很多的人,向她问了许多许多的事,她头痛,痛得快要裂开。好不容易她才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关死了门,将所有吵死人的喧闹都关在了外面。
有那么一些时候,她感觉清晰了一些,看着周围,发着呆。看陈设布置,这似乎是她的房间,可是那几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又是哪里来的?她不记得有在房中藏酒啊?
仅这几个简单的念头,就已让张殷殷累得不行,她的头又痛了起来,眼前的景物再一次模糊。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游离不定的意识再次回归。
这一次,是因为心头传来的一阵烈过一阵的痛。
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向前走着,可是前方是何处,她也茫然不知。直到一滴冰凉的水珠落上她的额头,那浸骨的凉意才让她眼前跳动不已的色斑彩带褪去。她双眼的焦距慢慢凝聚,眼前是一条阴湿潮湿、似永远也看不尽头的甬道,好半天才认出这里是镇心殿地下的通道。
张殷殷摇摇晃晃地向前飘行着,时不时会撞上两边的洞壁。终于她走到甬道尽头,看到了那几百年来,一直那么立着的白衣女子。
“师父……”
张殷殷只叫了一声,心头忽然又是一阵剧痛涌上,不由弯下腰去。剧痛甫歇,她就提起酒瓶痛饮几大口,这才稍稍好过一些。几口酒喝完,她才看着手中半空的酒瓶发怔,浑然不知这瓶酒是何时到自己手上的。
苏姀抬起手来,轻轻在她脸上拭过。张殷殷这才发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她本也不是那扭捏作态的女孩儿,但此刻十分的想哭,却只有泪在静静流淌,无论如何也无法哭出声来。她又想拿酒来喝,才发现酒瓶不知何时已跑到苏姀手中,早被喝个干净。苏姀意犹未尽,纤巧樱红的舌头一卷,又将唇上的几滴酒都扫了下来。那一刹那间的风情,几乎连张殷殷也看得呆了。
几口酒下肚,苏姀的眼睛亮了起来,盯着张殷殷笑道:“果然好酒,已经五百年没有喝过了呢!收了你这一点良心都没有的徒弟,真是该我倒霉。这几年的辰光都不记得给我孝敬些好酒来。”
张殷殷望着苏姀如水双瞳,只觉深不见底,却十分和煦温暖。一时间她只想躲到两湾潭水中,什么都不再想起。不知不觉间,她面上一阵温热,泪水又在无声涌出。
她道:“我输了……”
苏姀道:“我知道。”
“他说自己不是什么谪仙。他把这个告诉了我,就是知道在宗内呆不下去了。可是我怎会向人去说?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一定要杀他的人,那个人很厉害,又是青墟宫的。他若离了道德宗,孤身一人,怎么逃得过那人追杀?后来我遇到了那人,就向那个人挑战。我想,若是那人将我杀了,父亲可不会管他是何门何派,一定会杀了他为我报仇的。这样一来,他日后行走江湖也就安全了。可是,我还是输了。”
张殷殷语气木然,声调亦无平仄,就似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全无干系的事一样。
痛到了极处,也就不痛了。
苏姀的纤手从张殷殷额上略过,为她理了理纷乱的秀发,微笑问道:“那你后悔吗?”
张殷殷木然片刻,才道:“不后悔。”
苏姀轻叹道:“你一心想赢时,其实已然输了。但你既不后悔,那么也可以说是赢了。你心已死,本心自然不动,地基稳了,才能立起千丈之峰。你知道什么是痛到极处,也就知道了该如何将别人带入这等境界。”
苏姀顿了一顿,道:“所以只有输过,痛过,心也死过,你所用的,才是真正的天狐镇心术!”她的声音悠悠在囚室中回荡,仍是那么柔媚空灵,却与素日勾魂摄魄不同,多了一点令心魂震颤的东西。
张殷殷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气,回望向苏姀,道:“那师父你的镇心术……”
苏姀笑道:“小妮子,竟敢怀疑你师父的本事!当年你师父以一颗至冰之心,使得天下多少英雄人物如痴如狂?只是我那时不大出山走动,是以名声才不若妲已姐姐罢了。家姐虽因纣王而亡,却也得纣王真心相伴数十年。只是这样一来,她的镇心术倒反不如我了。”
张殷殷又问道:“师父镇心术如此厉害,那么,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苏姀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她五百年来心如古井,可今日张殷殷这一问,勾起了无数尘封已久的心事。
良久,她才幽幽叹道:“他啊,是块木头,不,是一块最冷酷无情的冰。我初见他时,他就在那海的中央坐着。四百年后当我心灰若死,再去看他最后一眼时,他依然那么坐着,动也未曾动过。四百年间,任我用何手段,都从未能让他将心思稍稍停留在我身上一刻。千年前家姐身故的那一场大战,姜尚请下了仙兵天将,我族兵败如山倒,每一刻都会有成千上万个族人往生轮回。那时大地之上,血流何止千里?甚而他所坐着的海都给染成了青色!可是他依然不动如山,宁可看着数以十万百万计的族人倒下,也不肯稍稍施以援手。若他肯助我族,姜子牙虽然请下仙兵,又哪敢如此赶尽杀绝;那些个假仁假义、威风八面的所谓英雄,又怎敢如此猖狂?败局已定时,我骂他无情无义,他却说我年少无知,看不破轮回,辨不清因果。那时我一怒而去,下了天刑山,率领幸存的族人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寻得了几块存身之地。”
前朝那段血与火的秘辛,纵是由她婉转如歌的声音道来,也充满了硝烟与杀戮之气。
说到此处,苏姀忽然嫣然一笑,道:“不过啊,我也从没后悔过。”前一刻她还在诉说千年前哀鸿遍野,血流飘橹的惨烈,这一刻,却笑容盛放如深闺中无邪的处子。
张殷殷只听得惊心动魄,待听到那一句“我也从没后悔过时”,猛然间呆住!
心头隐痛再次暗生之时,忽然一阵不可抵挡的疲倦涌上心头。张殷殷身体一软,慢慢地倒了下去,喃喃地道:“师父,我好累。别让人……叫醒我……”
苏姀扶着张殷殷一起坐到地上,调整了下姿势,将她的臻首轻轻放在自己膝上,柔声道:“放心吧。除了紫微那小家伙,师父这里可是谁都进不来的。”
章三十二 炼器
残月如钩。
洛阳左近一座小山顶上,正有一道红艳艳的光华在空中飞舞来去,灵动变幻。
光华如有灵性,再次盘旋三周之后,回到了纪若尘手中,现出了真形,原来正是赤莹。
“云风师兄,怎样?”
云风从纪若尘手中接过赤莹,以指肚轻抚那锋锐无匹的剑锋,道:“果然不出真人们所料,赤莹虽是紫微真人亲自淬炼而成,堪比仙兵的一把宝剑,但毕竟与你真元体性不合,使动起来还是有些滞碍。看来是时候修炼一件本命法器了。”
“本命法器?”纪若尘吃了一惊,道:“那不是至少要到太清上圣之境才能起始修炼的吗?”
云风微笑道:“也不是这么说。本命法器威力神通与你三魂七魄息息相关,修炼时费时耗力不说,一个不小心就会伤着自身的魂魄。是以虽说道行修为到了太清上圣境时就能起手修炼本命器,但本宗弟子大多是道行入了上清时才会修炼自己的本命器。若是你仅靠一已之力,此时自然是不成的,可是现在乃是非常之时,你修道上的天份又是百年罕见,因此早些修成自己的本命之器,就能早一些受用到好处。至于道行不足,这倒是不用担心,有我助你即可。”
纪若尘闻言大喜,本命之器非同于一般法宝仙兵,神通大小且不论,仅是运转如意这四个字,就非是一般法宝比得了的。是以有足够道行修为之人,纵算得了罕见法宝兵刃,也要想方设法加以炼化,与本体元神合一,如此方能尽数施展法宝的真正威力。当然也非是什么宝物都能被炼化。神物且不论,光是那被列入洪荒级的四件神兵就因为威力过于强横,从未听说过有修道人能够成功炼化。只是这些神兵,比如青衣所用的混沌鞭,即使仅发挥得出三成威力,也远超寻常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