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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牡丹-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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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卢尚秋一岁开口说话,二岁便会背诵五言七言,那时每当有朋友来卢府做客,卢肃远便让卢尚秋出来背书炫耀。四岁时卢肃远为儿子请了当地最好的家教王先生学四书五经,请了曾是宫里乐师的丽姑学古琴。六岁时卢尚秋进了并州最好的私塾,跟随孙夫子读书学做人。
  卢尚秋还记得,入学的那一天,孙夫子领着他向其他人介绍他是并州刺史的儿子,当时就有羡慕的眼光向他投来。放课后同窗纷纷围过来讨好他,只有一个坐在后排,瘦瘦的,眉眼还没长开的家伙,一听说他是达官贵人家里的公子,反而鼻孔哼一声,很不屑的样子,放课后也不与他搭话,背了书袋欲开溜。
  从小卢尚秋就是被人追着捧着的,此时这个人态度引起了卢公子的好奇。他指着那开溜的人,问身边刚刚认识不久的赵财主家儿子赵刘毅道:“这个人是谁?”
  赵刘毅是私塾里的小霸王,比其他同学长一岁,因此个子也高,人虎头虎脑的,仗着拳头硬欺负同窗,老爹又是并州最大丝绸铺的老板,为了把儿子塞进学堂,给私塾捐了不少钱。这个赵刘毅,连孙夫子都拿他没辙。
  赵刘毅早就留意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子:“这个小不点叫杨元慥,他爹是前朝的后人,在长安城吃不开,躲到并州来。杨元慥打不过我,我去拎他过来,给卢公子你随便欺负。”说着便上前一把拽住已经溜到门口的杨元慥的后领,拖到卢尚秋面前。“想跑是不是?给卢公子跪下!”
  “跪下跪下!”其他同学在旁边起哄,顺便把杨元慥的书袋扔在地上踩。卢尚秋看着这些人闹腾,也不制止。
  说是小不点,但杨元慥也只是比赵刘毅矮,比卢尚秋还是要高一点。杨元一张脸憋得红红的,任凭赵刘毅怎么推,小身板挺得直直地,就是不下跪。
  赵刘毅不想在卢尚秋面前丢了面子,于是一脚踩在杨元慥腿窝。
  杨元慥经不住痛,咯噔跪下,上身依旧挺得直直的,水气在一对明亮的大眼睛里聚集打圈。
  赵刘毅一看杨元慥跪下,更是得寸进尺,招呼其他同学按着他的腿,自己抓着杨元慥的发髻,将他的头朝着卢尚秋脚下按,边按边说:“快给老爷磕头。”
  杨元慥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被赵刘毅欺负已经好几次,赵刘毅最看不得他那副傲脸孔,每每逼他给达官贵人家的孩子磕头,他不干,顶了一句“磕你娘的头”,那天他被赵刘毅揍到走不动路,回去晚了犯了杨家的门禁,不仅错过了晚饭,还被杨父罚跪一晚,不准下人给他送饭。杨元慥被揍得多了,他不再言语反抗,现在此刻只能拼命仰着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之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被弄得散乱不堪。
  卢尚秋看着杨元慥灰头土脸的样子,突然就失了平时看好戏的兴致。他摆摆手,对赵刘毅说:“我不想看见这个人,你们要折腾他去别的地方。”
  赵刘毅依依不舍地踹了杨元慥一脚:“卢公子叫你滚呢?”其他同学跟着起哄“快滚快滚!”众人又纷纷围住卢尚秋,拿出自己书袋里的零食等小玩意来讨好他。直到卢家等在门口的下人来催,众人才悻悻散去。
  ***
  卢尚秋百无聊赖地坐在轿子里,今天孙夫子讲得是论语,他早已熟读,没甚趣味,明天可要带些自己的书去读才好。他无聊地掀开轿帘,张望街上的行人,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沾满灰土的书袋,低着头走路,被行人挤来挤去,突然一个小贩挑着的箩筐甩过来,他一个站不稳,被推到了马路中间。
  卢尚秋看不见他,只觉得轿子突然前倾,他一个没坐稳,差点脚朝天地从轿子里翻出来。
  抬轿的卢家下人王忠义被这个突然出现在路中间挡道的小子绊了个趔趄,气得踢他:“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小子竟敢挡道,磕坏了咱家公子你有几条命来赔?”又回头问轿内,“卢公子伤着了没有?”
  卢尚秋掀开帘子:“王阿叔,我没事。”目光落在这个浑身是土的挡轿人身上。
  他终于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这不是杨元慥吗?被赵刘毅欺负的那个?赵刘毅他们都是坐轿子,他为什么走着回家?
  王阿叔过来抱着卢尚秋检查一番:“公子没事就好。这个不长眼的贱人,公子可准备如何处置?”
  卢尚秋摇摇头。“王阿叔,他也是孙夫子的学生,将来要和我一起读书识字,再说我看到别人推他,他也不是有意挡轿,我不准备追究他。”
  王阿叔失望地拱了拱手:“公子海量,不追究便是。”回头看看杨元慥,用傲慢的语气说道,“原来是咱们公子的同学,失礼了。你可以走了。”
  杨元慥瞟了一眼卢尚秋,弹弹身上的灰,也不准备说抱歉,转身就走。
  “等等。”杨元慥回头,只见卢公子向他走过来,急急后退。不是说不追究他么?难道还是逃不了一顿拳脚?
  卢小公子走到他跟前,仰起小脸蛋,像大人似地两手往身后一背:“本公子有问题要问你。”
  “别人坐轿子,你为什么走路回家?”
  杨元慥眨眨眼,不说话。
  除了在学堂上回答夫子的问题,这一天卢尚秋还未见杨元慥一声吭。“我知道你不是哑巴,但为什么不说话呢?”
  杨元慥侧过头,仍是不愿回答。
  卢小公子绕到他面前,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你走路回家,是因为你爹没钱雇人抬轿子。你不说话,是因为我爹是刺史,你不屑于和我说话。”
  杨元慥愤愤抬起头和卢尚秋对视。
  卢小公子不以为意,继续问道:“你每天都走路上学吗?”
  “哼,不关你事!”杨元慥终于开口说话,稚嫩的童音饱含着屈辱。
  卢尚秋不以为意,拉起杨元慥的胳膊就往轿子里走,一边道:“走着回家多累,你家住哪?我看你家和我家应该是住一个方向,你来和我一起坐轿子。王阿叔,麻烦转道去一趟杨府。”同时拉着杨元慥进了轿子,忽略外面一脸怨愤的王阿叔。


第3章 第三章
  杨元慥不甘不愿地被拉进轿子里。
  他父亲杨成武是前朝武将后人,身手不凡,可惜新唐建立之后,杨家便家道中落,杨父一身武艺无处施展。为了省钱,杨父出门走路最多,出远门才会租马,杨元慥娘亲平时不出门,带儿子回乡省亲时才乘坐租来的马车。杨父仕途多舛,对官场恨之入骨,连带教育儿子不要同官家公子同流合污;却又暗暗希望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振兴杨家。杨元慥与他父亲一般,爱好习武,从小就爱练拳脚功夫,出去疯玩打架。幸好杨家与孙夫子的夫人家有姻亲,杨父得以将杨元慥小小年纪便塞进私塾给夫子管教。私塾里其他孩子们都是达官贵人的子弟,只杨元慥一人是平民之子,又加上孙夫子知道他会些功夫,怕他伤人,责令他被打不许还手,因此他难免不被同学欺负。
  毕竟是孩子,杨元慥头一回有人抬的轿子坐感觉十分新鲜,也同时感觉到卢尚秋的友好与其他同窗不同,渐渐也不赌气了,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话也多起来。
  “看,是泥人张。”
  卢尚秋顺着杨元慥的指向看去,只见一大群孩童围住一个老者的小车,小车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泥人造型,有白马,有罗汉,有太上老君,还有小童子,最顶上彩泥捏出的何仙姑和吕洞宾更是栩栩如生。
  杨元慥接着说:“泥人张的手艺可好了,我最喜欢他捏的吕洞宾。可惜我爹不给我买。”
  卢尚秋看到那么多漂亮的道教神话人物造型,心里羡慕,嘴上却说:“爹不让我玩泥人,泥巴脏。”
  杨元慥惊奇地说:“你都没有玩过泥人吗?我可是玩泥人长大的。”
  卢尚秋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下次我带你去,我们一起去泥人张那里玩。”
  “不行,有下人看着,他们会告诉我爹。”
  “那怎么办好?”杨元慥抓抓头,“这样吧,你要是不嫌弃,我捏一个老君童子,明天带到学堂里给你。你只要好好藏好就可以了。”
  “真的?你会捏泥人?”卢小公子的眼睛闪闪发亮。
  “骗你是小狗,我捏得童子可好了。”杨元慥顿了顿,问出自己心里的疑惑:“你为什么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欺负我,还让我和你一起坐轿子?”
  卢尚秋得意地装作小大人道:“我为什么要欺负你?就因为我爹是官,你爹是平民?太宗皇帝曰:民为水,官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既于我是同学,我便应该以同窗之理相待。况且,谁是因为我爹才和我做朋友,我心里很清楚。你是第一个躲着我的人,我偏要与你做朋友。子曰:唯仁者能好人。我若要你做我朋友,必要对你好。刚才其他同学因为我而欺侮你,我还未向你道歉呢。”
  一大段之乎者也绕得杨元慥晕晕乎乎,羡慕地说:“你知道得好多!我背书太差,夫子老罚我,打我手心。看,这是昨天夫子戒尺留的印子。”杨元慥伸出右手,小手上还残留着几个长长的红印。
  卢尚秋看了不禁一阵哆嗦,心道今后千万不要得罪孙夫子。
  杨元慥得了空观察这个说要和他做朋友的公子哥儿。这公子哥儿长得和其他孩子就是不一样:一双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小脸红彤彤,嘟嘟小嘴像颗红润的樱桃。
  “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好看?”
  “啊?”卢尚秋被他突然转换话题弄得一愣。
  “我是说,你长得像我弟弟,可是你比他好看多了。”
  卢尚秋没什么大反应:“我从小就被我爹娘和姐姐们夸好看。”
  “这样啊~”杨元慥第一次试图夸别人得到这种答复,真是很失败,很丧气。
  他不知道的是,卢尚秋没有告诉他,当只有他大娘和他的时候,他大娘便会痛骂他“死妖精,丑八怪”,顺便抓住他两只耳朵使劲儿往上提,或是拎着他一只脚把他倒提起来。耳朵被揪看不出来伤,他告诉娘,娘也没法子只能和他一起哭,渐渐的他也不和娘说大娘打他的事,免得娘担心。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大娘眼里是丑八怪。他想也许他真是丑八怪,别人只是奉承他吧?
  杨元慥见卢尚秋陷入沉默,挠挠头,试图打开话题:“你刚才说要和我做朋友,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卢尚秋点头。
  “我在孙夫子的学堂里没有朋友。你是第一个。”
  卢尚秋把刚到嘴边的“万分荣幸”咽下去,道:“这么说你在学堂之外有朋友?”
  “有是有,是和我一起玩泥巴的朋友,可自从爹送我进学堂,每日要回家背书,再不能疯玩,便断了往来。”杨元慥说,“那我们是朋友了,你多大?我是咸亨三年六月出生。你可以叫我元哥。”
  “我是咸亨二年二月。我长你一岁。你反要称我为兄长。”卢尚秋又想了想,“你要叫我秋兄。”
  杨元慥不服:“不要,你明明比我矮,我要叫你小秋。”
  “只有你我的时候,我准许你叫我小秋。但是在人前你要尊称我为秋兄,元弟。”卢尚秋哈哈大笑。他在卢家是老么,被上头数个姐姐搓圆捏扁,而今终于认了个弟弟,做一回兄长,自然是十分地得意。
  “到我家了。”杨元慥打断他的笑声。并州城北偏僻一角,有个矮墙大院,两扇因掉漆而斑驳不堪的红门,上挂一块小匾“杨府”。门口连个守卫的家奴也没有。杨府其实离卢府距离不算远,但是因为太靠城北,离南边的商铺十分不便,因而显得冷冷清清。再加上年久失修,外表上看去破败不堪。
  卢尚秋对杨元慥说:“元弟,你家离我家不远,明天你早晨去卢府门口等我,我们一起上学。”
  “嗯好。”杨元慥高兴地给卢尚秋一个大拥抱。“小秋,我今天很高兴,谢谢你!”
  “不用谢。我既认了你做弟弟,今后你随我一起上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杨元慥依依不舍地离了轿子。他不敢走正门,今天被同学欺负,已过了严厉的杨父规定的归家时间,怕又被父亲责骂。杨元慥轻车熟路地绕到一处矮墙,将书袋扔进矮墙内,噌噌噌三下五除二翻过矮墙进了院子。卢尚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好笑地摇摇头。
  ***
  第二日,卢肃远一出门就看到一个小毛头在卢府门外东张西望,一问才知是儿子的同窗,果然,杨元慥抵不住坐轿子的诱惑。卢父对儿子这么快能在私塾交到朋友甚为满意,拍拍杨元慥的小脑瓜,叮嘱他:“你与我儿秋郎作书伴,可要好好保护他,不要让他被欺负。”
  杨元慥心里道:“小秋是大老爷的公子,怎有人敢欺负。”但是卢父这一番话他是记下了,从此发奋练武,誓做小秋的合格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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