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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渊道:“金色的峰顶便是龙冢所在地。”
历经两天多的攀山之途,龙冢到了。
这里是整个不周山最为肃穆之地,被称做“寂明台”。十几万年中死去的应龙骨骸布满墓场,触目所见,到处都是灰白的龙骨,犹如一场战争留下的遗迹。
四周围着不知名的矮小花草,每株植物都绽放出一朵青蓝色的、发着微光的花,粉末从花蕊中源源不绝地飘上半空,在荒凉的风里旋转着,飘散而去。
“像什么?”襄垣瞳中映出数以千计的巨大龙骸。
鳞片在空气中慢慢腐朽,金血浸润着脚下的泥土,渗满整座峰顶。
“像一个战场。”陵梓喃喃道,“生灵与死亡曾经交战的沙场,最终全军覆没。”
没有刀兵与屠杀的痕迹,却曾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襄垣正处于极大的震撼中,累数十万年之积的龙血把整座峰顶染成了金色,苍凉的每一具骨骸,仿佛都带着它生前的眷恋与故事。
擎渊留下了它的遗言:“欲知魂魄之事,必先勘透生死。”
继而一声震荡天地的龙吟!
不周山万龙齐鸣,朝往峰顶龙冢的方向,擎渊离开襄垣的手腕,昂首化为本体——蜿蜒近里的折角应龙。
传说中世间凤凰涅槃、应龙归寂的景象,终于让襄垣亲眼得见。怀中凤羽似是感受到了威压与死亡,发出阵阵颤抖。
擎渊舒展龙躯,在龙冢上一个盘旋,再次发出死前的宣告。
山下千万角龙齐声应和,悲鸣声犹如巨大的浪潮。
山顶,烛龙之子,不周山的主宰——钟鼓,睁开了它金红的双眼。
擎渊龙目中闪烁着星辰的光点,缓缓落在龙冢正中的石台上。龙魂于寂明台上飞起,如同烟雾在龙冢中盘旋,似在寻找什么。
不周天柱顶端的旋云似得到了感应,发出第一道纠结的雷光。耀目的闪电刹那间拖过近千里高空,击中龙冢里擎渊的龙躯。
巨响声中,擎渊鳞片飞散,在轻柔的微风里缓慢飘零。
第二道雷霆飞至,再一声巨响,整座不周山的侧峰随之阵阵摇撼!
金色的龙血从寂明台流淌而出,擎渊的骨肉带着金火开始熊熊燃烧。
过了很久很久,龙冢西面另一道烟形龙魂跃出古冢,飞向擎渊。双魂在空中引颈交抵,擎渊的魂魄睁开双眼,发出呜呜声。
“它的朋友也在等它。”陵梓喃喃道。
襄垣明白了:“难怪无论如何都要回龙冢。”
雷云渐收,仿佛有两头魂魄形态的应龙飞上天空,其中擎渊的魂魄转头望向主峰顶部,但再细看,不过是数个飘散的光点。
峰顶传来清越的呵斥声,龙语嘹亮清朗,听在耳中如群磬击响,似是责怪擎渊既已归寂,缘何留恋不去。
擎渊低下龙首,仿佛在祈求一事,峰顶龙吟声停,沉默。
一头通体暗棕的龙飞离不周山主峰,两道珊瑚般的金角在深黯的天空下绽放出流金的光泽,山下群龙纷纷畏惧地缩回洞窟内。
钟鼓侧过头,瞳中映出荒凉的龙冢,那景色在它的眼里镀上一层朝阳似的金辉。
不周山的最高主宰落下寂明台,龙躯飞来时消失于半空,赤红色的云霞倏然化做飞展的金绸,流云般卷来裹住赤裸少年的身躯。
钟鼓赤脚踏上染满龙血的土地,睁开双眼。
强大的气势刹那袭来,陵梓与襄垣的灵魂犹如浩瀚大海中的孤舟,随时会被钟鼓的龙威卷成碎片!
陵梓恐惧地退了一步。
双方都没有交谈,而正是陵梓的这个动作,触发了钟鼓心底嗜杀的冲动,他探出三指,随手凌空虚抓。
登时只听陵梓一声惨叫,发出骨骼爆裂声,委顿于地。
襄垣吼道:“放开他!”
钟鼓冷冷道:“蓐收的祭司到不周山来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陵梓在这压倒性的龙力前就像一只蝼蚁,钟鼓漫不经心地凌空翻掌,将他翻过身,又压下去。数息间,陵梓口鼻内鲜血狂喷,一身骨骼碎为万段。
襄垣双眼赤红,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叫喊,冲向钟鼓,还未来得及靠近,便被一股巨力弹得横飞出去,摔倒在地。
钟鼓打了个响指,陵梓软绵绵地躺在骸骨丛中,被倒提一脚,像块破布般悬挂在半空。
襄垣喘息着后退:“你说……你……擎渊答应过我们……”
钟鼓懒懒道:“答你一问,问完则死。问。”
襄垣吼道:“我们与你有何仇恨?!人在你们眼中就连蝼蚁也不如?!人族若非必要,也从不乱屠其余生灵!”
钟鼓斜眼一瞥:“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襄垣反倒静了。
“不、不……”襄垣喘着气道。
陵梓艰难地张嘴,像是想让襄垣快逃,血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
钟鼓看着陵梓的眼神,就像在看花草树木,甚至路边的石子。
数息后,襄垣起伏的胸膛渐缓。钟鼓转过头,眉间充满戾气,像是想把陵梓扔下山崖去。他手指微一拨,陵梓拖着一道血线,轻飘飘荡向山涧。
此时乐声响起。
那低微的音调简单而低沉,像从生命的萌芽中发出的恳求,襄垣双手并起拇指及食中二指,挟着蛋形的陶埙轻轻吹响。
像一只鸟在唧唧喳喳地叫,提醒钟鼓:你,回头。
陵梓的躯体凝于半空,颓然摔在地上。
钟鼓转过身,只见面前一少年盘腿而坐,长发在不周山的风中飞旋。
襄垣的指法极其生疏,千变万化不离五调,音律更为笨拙,似想一求清脆婉转,却渐渐喑哑下去。
然而那音调,钟鼓却略微听出了什么。
他不知人世间音律不过五音衔接跳跃,只依稀记得,将当年的琴声拆碎了,便是这些呜呜的声音,有相似之处,却又浑不似那番景象。
钟鼓朝襄垣走去,襄垣的乐曲先是战栗地一顿,继而喑哑消逝。
“啊——”襄垣脖颈一紧,两脚悬空,竟被提了起来。
钟鼓手指微动,一股看不见的巨力掐住襄垣的脖子,将他提上半空。陶埙落地,摔得粉碎。
钟鼓一手前推,将他凌空提着,拖上了擎渊归寂时的龙冢中央,继而侧过头,闭上双眼,将窒息的襄垣拖到怀里,低下头,抬起右手按在他的额上。
“襄……”陵梓痛苦地喃喃出声。
襄垣不住挣扎,气绝时瞳孔缓缓扩散,其中倒映着不周山高空涡卷的乌云。他的眼前景象渐渐发黑,三魂七魄离体而出,在钟鼓的五指间缠绕。
一瞬间,巨大的魂力带着不甘的痛苦嘶嚎着、挣扎着,在钟鼓的面前躲闪。烛龙之子的双眼仿佛能窥见过去与未来,灼烧一切的目光将襄垣的魂魄从里到外,清清楚楚地看了个遍。
襄垣残余的意识涌起一阵发自内心的耻辱与抗拒,无数记忆碎片被强大的龙力戛然破开,一个又一个刹那在钟鼓眼中飞速掠过。
长流河旁,他虚弱地求助:“哥……”
雷泽淤泥淖里,他绝望挣扎,惊慌躲避。
北荒境中,藏身岩缝内,他的双目带着恐惧望向天空。
安邑村落外,风雪夜中,在昏黄的灯火下,襄垣带着几分不舍,眺望自己生长的故乡,最终转身离去。
时间不住回转,每一缕魂魄,俱是数年的记忆。
蚩尤赤着胸膛,一刀挥至,卸下比翼的翅膀。少时襄垣一声担忧的呼喊却还未来得及出口。
黑暗的粮仓里,十岁的蚩尤与六岁的襄垣依偎在一处,于静夜中冷得发抖。
断生崖前,婴儿的哭喊声在风雪里远远传来,四岁的男孩赤着脚,一手抱着襁褓,在冰崖上艰难地寻找出口。
再往前,往前……
钟鼓要看的不是这些,虽然他在襄垣的回忆中有所停顿,从岩缝内少年惶恐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然而他要寻找的,是更早的记忆。
钟鼓起身,一手扯开襄垣的七魄,揪出他的命魂。
襄垣的命魂出乎意料的安静,像一柄带着黑色火焰的奇异兵器,微微颤动。
钟鼓戟手前探,铮铮铮数响,那黑火命魂蓦然暴涨!千万根荆棘般的锐刺倏然刺出,密密麻麻地布满全身,仿佛在威胁钟鼓,不要再靠近。
钟鼓冷哼一声,带着嘲讽的笑意,手指轻撮,指间现出一团金火。那是可以焚烧一切的,从龙穴中获得的创世火种的一部分,足以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命魂烧得灰飞烟灭。
那柄武器带着无数利刃,缓慢旋转,隐隐约约有哭泣的声音传来。
钟鼓忽然打消了烧毁这奇怪命魂的念头,就像对着一个神秘的匣子,若将它强行摧毁,便永远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钟鼓闭上双眼,全身蒸腾出血红的火焰,缠住了那把黑火兵器,并强行在兵器上破开一个口子。火焰中他睁开自己命魂的双目,野蛮地朝内窥探。
黑暗里,背对外界的光线,有一个小孩。
“这是什么?”钟鼓疑惑道。
“剑。”小孩的声音怯怯道,“我知道你不懂,没有人懂。”
那名很小的孩子,抱着膝盖,蹲在一片黑暗里,背对破开的狭缝外的钟鼓,低低哭泣。
那是钟鼓无法理解的,隐藏于生命最深处的意识。但即便他看不懂,也知道一件事:这不是自己所知的那个人。
“你在等谁?”钟鼓问,“出来,让我看看你。”
小孩子带着眼泪,转过头,注视着火焰般的钟鼓。
钟鼓瞬间闭上双目,撤出襄垣的命魂之外。
小孩道:“等我长大,等我变强以后,自己会出来。你不是我哥,我不出来。”
钟鼓的命魂回归己身,满身血红色的火焰收敛,静了片刻,他挥指弹出一道金火,穿过缓缓合拢的“剑”的灵魂裂缝,飞进襄垣命魂深处,粘在那小孩的脖颈后。
魂与魄再次涌来,严严实实地缠住了那把通体在黑火灼烧中的“剑”,温柔地将它从钟鼓手中夺回。襄垣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陵梓……”襄垣醒时,第一件事便是匆忙起身,寻找陵梓。
“陵梓!”
陵梓还活着,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远处,全身断裂的骨骼已恢复原状。此地残余的应龙金血浸润了他的全身,将他的衣袍浸成了淡褐色。
陵梓睁开眼,虚弱地笑了笑。
“龙血草……”陵梓勉力指了指寂明台周遭,“襄垣,摘点那个过来。”
龙冢处的奇异植株在龙血灌溉下生长、盛开,乃是世间最好的疗伤药材。襄垣摘了不少,放在口中咀嚼,继而敷在陵梓的四肢上。
陵梓全身剧痛,十分疲惫。襄垣检查完他的身体,在避风的一处寻了个应龙的颅骨,把他勉强抱进去,生了一堆火。
“那个混账呢?”陵梓问的是钟鼓,“他没伤着你吧?!”
襄垣马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从龙颅的眼窟中朝外看,不周山顶雷霆阵阵。
“这里是他的地盘,别乱说话。”他唯恐钟鼓会听见他们二人的窃窃私语,默默把陵梓抱得离火堆更近一些。
“你要休息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襄垣问。
陵梓道:“睡一晚,明天就能下山了。”
襄垣说:“不要勉强。”
陵梓笑道:“我太没用。”
襄垣低声道:“是他的力量太强。”
陵梓问:“他没把你怎样吧?”
襄垣摇了摇头,陵梓又说:“我昏过去前,见他扼着你的脖子……”
“他在看我的三魂七魄,似乎在寻找一个人。”
“他以为你是……?”
襄垣点头说:“他看到了我的魂魄。在龙的眼里,人都长得差不多吧。他只是单纯地从我吹的那些音节中误会了……其实我不是。”
陵梓蹙眉。
襄垣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杀我们吗?”
陵梓出神:“我本以为,这次死定了。”
襄垣说:“他看我的记忆时,我也看到了他的,看到一点……只有那么一点点。或许是他为什么留我们一命的原因。”
陵梓动容:“为什么?”
襄垣没有回答,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他看见的两个片段:在钟鼓尚是一条小虺时,努力地在岩石上磨砺它柔软的腹部;以及为了让衔烛之龙看见夜晚璀璨的星辰,转头毅然冲入不周山龙穴深处。
究其根源,他与它的命魂深处,那毕生的愿望相近而邈远。
所谓愿望,大抵是无穷尽的岁月已逝去,充满未知的时光还很漫长。
陵梓伸手,解开襄垣的衣领,襄垣眉毛一动,问:“怎么?”
陵梓道:“你脖子后,有东西在发光。”
襄垣心中一惊,陵梓示意他稍安,让他转过身背对自己。
襄垣问:“是什么?”
陵梓道:“是一道金红色的……符文,襄垣,我觉得你可能……”
襄垣静了片刻:“多半是他留在我身上的,这不奇怪。”
陵梓难以置信:“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襄垣道:“能意味着什么?”
陵梓喃喃说:“你是他的祭司。你是唯一一个龙的祭司!”
襄垣自嘲地笑道:“不过是个烙印而已,我猜他只想知道我接下来会如何,死在哪里,死前能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我可不觉得他给了我什么龙力。”
他双臂一振,将外袍穿上,系好领子。
陵梓摩挲自己的下巴,迷惑地打量襄垣。他也看不出襄垣有什么地方变得更强了,只得半信半疑地点头。
翌日,陵梓终于恢复了少许力气,跟在襄垣身后离开。
“你还有疑问想问他的,不是吗?”陵梓问道。
襄垣缓缓摇头:“他……也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