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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彭十三的手肘,眼睛却在张越身上打转,若有所思地揪着自己下巴上那寥寥几根胡须。良久,他才反问了一句:“少年老成不好,难道要年少轻狂才好?”
彭十三翻了个白眼再也没有二话,心中却想这话怎么仿佛有所指代——自家英国公当初可不也是少年老成建功赫赫,可英国公那两个弟弟就是货真价实的少年骄狂不可一世了!
张越和觉海谈好了一应条件安排,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心里忍不住有些后怕。
其实就算发大水,凭张家那些房子的结实程度,一时半会顶多是进水,留在里头未必就有危险,可他却因为前一世曾经遭过大水的恐惧贸贸然跑了出来。要是他没有尊师重道去接来了杜桢,这会儿就算不在路上被那帮恶棍截住,恐怕也只有在开封城内团团转的份!
看在张家的面子上,对于之后赶到的顾家三口,方丈觉海大手一挥也拨出了一间禅房。之后也有几家大香客举家前来大相国寺避难,他自然都一一安置了,同时也笑纳了数目不菲的香火钱。寺中的存粮还算充足,尽管一下子多了几十个人,但支撑个把月还没问题。
然而,到了傍晚时分,虽然外头的雨渐渐小了,但拖儿带口往高处避难的百姓却越来越多,大相国寺即使地势不算最高,仍是有不少人赶了过来,把山门前那个特意搭起来的宽敞大棚子挤得严严实实,足足有两百多号人。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对紧闭的山门怨声载道。
尽管自己有温暖的禅房可以住宿,有精致的斋饭可以饱腹,但得知人越来越多,张越不由担心了起来。这份担心别人没注意,张晴却都看在眼里。
等到用过晚饭之后,她便拉着张越走到一边,低声说道:“三弟,你可是看到那些难民心里难受?我知道你心肠好,可如今我们也只是借住大相国寺,也帮不了他们什么……”
见张晴说着说着已经露出了黯然之色,张越顿时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他又不是圣人,自然能够掂出自己的斤两,怎么也不会同情心泛滥。可问题是,这人越聚越多,到时候没有吃食绝对会闹腾起来,近在咫尺的大相国寺怎么可能不受波及?大相国寺又不是少林寺,没有武僧看门,彭十三就算再能打能保护他,那其他人怎么办?
“大姐,这些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我有事情要去见见方丈,你和二妹妹早些睡吧。”
张越轻轻拍了拍张晴的肩膀,然后吩咐秋痕和琥珀在房间里头好好守着,自己则是径直出了禅房。由于寺庙中找不到世俗衣服,他的那一身衣服刚刚由秋痕洗了,一时半会也干不了,因此他仍是那一身僧服,看上去竟仿佛一个打杂的小和尚。当他转了老半天发现迷失方向,于是抓着一个中年僧人问方丈在哪里的时候,竟被人用傻瓜似的目光看了老半天。
好在过程虽然曲折,但他还是顺利摸到了觉海的禅房。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是今天晚上唯一的客人——在那间干净整洁的屋子中已经有一位客人,而那竟然是杜桢。
“先生?”
“你来找方丈有什么事么?”
见杜桢绝口不提自己的来意,反倒是反客为主逼问上了他,张越顿时郁闷得紧。然而,碍于自己眼下只是个凡事没有发言权的小孩子,他还指望待会杜桢能够帮着说说话,索性便直截了当地道出了来意。
“我是因为听说山门外已经有上百个避难的百姓。大家出来的急,肯定没带什么口粮,到时候断粮了难免会闹起来。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由大相国寺出面赈济一些。避难的都是难兄难弟,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总不能眼看他们饿死吧。”
这话刚说完,他就发现杜桢和觉海这一儒一释用几乎相同的古怪目光看着他。
“有其师必有其徒,三公子和杜先生还真是不谋而合。”
“好好好,果然是我的弟子,想得倒是长远!”
张越这才知道杜桢也是因为同样的事情来找的方丈觉海,顿时觉得自己多事了。然而,他讪讪地正想起身告辞,却不料杜桢忽然长身而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临走时却抛下了一句话。
“既然是你有此意,那此事究竟该怎么筹划怎么办,就全由你和方丈一起决定好了!”
面对这样一个不负责任撂挑子走人的老师,张越在反应过来之后顿时郁闷到了极点。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也未免太为难人了吧?
第一卷 童子行 第025章 扮孩子累,扮好人更累
大相国寺是佛门善地,平日里从善男信女那里收取了无数香火钱,到了灾荒的时候也自然不会吝啬——从舍粥到舍旧衣服,再到将寺院自己的田庄出租给那些被夺佃的佃户,或是在邸店中招聘伙计……总而言之,它即便不是这个时代的慈善机构,却也披了一层慈善机构的外皮,这一次也不例外。
一夜的风吹雨打,大相国寺前的大棚中已经汇集了二百五六十人,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往东西南北打探,不时带来各式各样的消息。
比如说城东北隅的贡院已经被淹了,比如说城西北的米店给人抢了,比如说哪家富贵人家遭人洗劫了……总而言之,其他的势高的地方虽说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水进了开封城总是不争的事实。想到自家的房子家当全都泡在水里,人们不禁抱怨连天。
于是,当紧闭的山门打开,几个还不曾剃度的小行者戴着斗笠走出来时,人们都不禁愣了神。就在百多号人疑惑的目光中,这几个小行者却一本正经地往人们手中递着一块块刻有编号的木牌。每个接过木牌的人都是莫名其妙,着实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直到这些木牌人手都拿了一个,一个小行者方才清了清嗓子说:“各位父老乡亲,方丈说大水一时半会还没法退下去,大家都是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就算带干粮也不会太多,所以从今天开始按照这号牌舍粥。”
一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顿时喜出望外,即便是身上还有干粮能挺过几天的也不例外。毕竟,这免费的一日三餐对于穷人家来说绝对是好事。当下,百多号人甭管素日里是否信佛,全都合掌作虔诚状,一副善男信女的模样。
“按理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本,今后若是还有人来,大相国寺也应该一视同仁,奈何这存粮着实不多,所以只能周全到今日在这里的各位。若是以后来的人太多,各位的一碗粥也就只能变成半碗,还得请各位多多包涵……”
小行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精瘦的汉子一口打断了去:“大相国寺能舍粥给我们这些人,就已经是大慈大悲恩德无穷了,怎么能让别人搅扰了这大好的善事?这位小师傅说的都是正理,以后大家就保管好号牌,这大相国寺门前的地方就由我们大伙儿一起管了!”
人都是自私的,那些拖儿带口的人一想到自己能够得个温饱,哪里还有工夫考虑别人,于是乎全都轰然赞成,纷纷想着甭管用什么法子都绝不能放外头人进来,甚至还有人商量起怎么提前将麻烦拒之于门外,怎么放假消息把外人赶走等等。
在那小行者回身嚷嚷了一声之后,两只巨大的木桶从大相国寺中抬了出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粥分发到了众人手中。尽管那粥薄得可怜,但这等灾荒时节有总比没得强,再加上盛粥的和尚每一碗都是打得满满的,众人心中自是满意,于是愈发坚定不让外人来夺食。
眼看着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尽管这幸福满足很可能建立在更多人的痛苦之上——张越忍不住在心里苦笑连连。
他不是皇帝不是父母官,他连自己眼前的亲人都未必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然不会圣人得认为自己可以周济天下。能够维持如今这个局面就已经够了,虽说是一家哭不如一路哭,但如今却是有一家笑也是好的。
眼看人群中有人自觉维持秩序,一切都井然有序,他便带着几个小行者朝山门处走去。然而,还不等他走到门口,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尖酸的声音。
“堂堂英国公的侄儿,祥符张家的三公子,什么时候变成了大相国寺的小和尚?”
张越头上戴了斗笠,身上穿着蓑衣,其真实目的却不是为了避雨,而是要避免人家把自己认出来。其实要不是他没能把自己那套话教会这几个小行者,他压根不会在人前露面——这压根不是光荣的勾当,他出来显摆什么?
此时此刻,不用回头,他也能感觉到无数热辣辣的目光,刺得他的背心隐隐作痛。倘若诅咒可以杀人,他可以肯定那个可恶的家伙已经死了百八十回。
他一瞬间在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旋即镇定自若地转过身来,定睛打量着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家伙。费了老大的工夫,他方才认出了这位仁兄正是族学中一个附学的小子,恰是不学无术偏偏又喜欢巴结人的那种。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大相国寺的人?”不等那人回答,他就自顾自地朝骚动的人群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说,“各位父老乡亲,我确实是张家老三,这回也在大相国寺避难。看到方丈大师因为舍粥的事情为难,我就自告奋勇来帮这个忙,也是为了大伙儿不至于饿肚子。如果大家信不过我,那么可以问问几位小师傅,还有那边派粥的大师傅。”
权贵是不可信任的,但一个十岁小孩是否值得信任?
刚刚被英国公和祥符张家两块金字招牌震得有些动摇的人们少不得向大和尚和小行者们求证,得到的当然只有一个答案——因为这些庙里的人都看到方丈大师和张越一块儿出来,亲自点头首肯了张越的方案。于是乎,众人一想到自己这些人能维持温饱也得感谢人家,刚刚还有些复杂的目光刹那间倏然一变。
那可是小恩公啊!再说张家的名声一向还不错,是不是还能拉点交情?
看到那个找茬的家伙一下子被淹没在了冲上前来的人流中,张越吓了一大跳,往后疾退数步之后,这才发现上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表示感激,隐隐约约还流露出某种能够联想到的意思,他方才放下了一条心,于是便端着一副平易近人的面孔笑嘻嘻地叫着大叔大婶大爷大妈——反正现如今他不是小孩也算小孩,叫一声也不掉一块肉。
尽管他并不是张赳那种粉妆玉琢的金童,然而,在此时这种节骨眼上,他所扮演的善心童子角色远远胜过一个声名远扬的神童,不多时竟有妇人抱着孩子要求他摸顶,说是为了祈福。如是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他方才得以安然退回寺内,后背心的衣服竟是完全湿了。
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一个道理——扮孩子累,扮好人更累——毕竟,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孩子,同时更不是一个好人。
第一卷 童子行 第026章 忧心忡忡的家人们
开封乃是古都名城,然而,这座名城在历史上光芒四射的同时,也不知道遭到过多少次水淹——其中较远的一次甚至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秦军水淹大梁城。至于近的就更不用说了,堂堂大相国寺在洪武和永乐初年大修过两回,就是因为遭了洪水的缘故。
而这一次的水灾尽管还不到最严重的地步,但城东北隅和西南隅的民居大多进水,水最深的地方甚至达到了一人高,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仓促离开了家门。
黄河的决口处,无数民夫正在官兵的监督下拼命用沙袋围堵决口,搭在河堤边的官府棚子中亦能够听到开封府众官员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争吵声。
诸如周王这样的权贵干脆都坐上官船离开了开封城避难。由于此番洪峰来自上游,一溜烟十几艘船都往周边的其他河道躲避,这会儿沙河上就汇集着好几艘大船。除了周王那艘招牌式的豪华座船之外,其余的都是六桅大帆船,俱是出自开封城的顶尖门户。
这其中的一艘自然属于祥符张家。这会儿船上一间宽敞的舱室内,张倬和孙氏夫妇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也不吭声。直到最后,孙氏终于是憋不住了。
“老爷,难道就不能多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越儿的消息?老太太四个孙儿,这会儿他们仨都是安然无恙,就是越儿留在老宅里,若是有什么万一……”
张倬看到孙氏死死攥着手帕眼睛通红,眼看马上就要放声,只能伸出双手压着她颤抖的双肩。等到妻子稍稍平静了一些,他方才叹了一口气:“越儿是咱们唯一的儿子,我已经先后派出去了三拨人,料想会有消息的。老宅那边地势虽然低,可最多积几尺深的水,还不至于淹了房子。越儿人机灵,爬上屋顶也就没事了。”
“二嫂也太狠心了,又不是真的水淹开封城,不至于连等等孩子们的空子都没有!这会儿不但是越儿没有音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