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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孙女喜儿捧着木头方盘子端进了一碗姜汤来,他忙亲自端起一碗递与张越,口中又说道:“小民特意吩咐在里头搁了红糖,您刚刚淋了那么一场雨,赶紧热乎乎地喝一碗下去,保管驱寒解乏。”因见张越接过粗瓷碗大口大口喝完了,他又搓着双手赔笑道,“今儿个闹出那样的事,小民实在是没脸当这个里老,大人……”
“这是在你家,又不是公堂之上,别一口一个小民。”张越此刻这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肚只觉得满腹温暖,早先莫名遇袭的那股憋闷气渐渐消了,“我既然在人前说过既往不咎,自然没有事后再算账的道理。只不过不管是你们哪个村出了这么一个鲁莽的家伙,难免带来祸害。你身为里老,私下里可以好好查一查教训一下。”
“是是是。”
喜儿还是第一次瞧见素来威严的爷爷在人面前这般点头哈腰,眼神不禁更是在张越脸上直打转。她当然知道大人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可在她想象中,当官的总得是比爷爷更老的白发老头儿,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仿佛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见张越淡淡地和爷爷说话,却看都不看自己,她不禁有些气苦。村里那些小伙子只要见着她就转不动脖子,这家伙是木头人么?
及至爷爷把湿了的衣裳递了过来,她仔细一瞧,方才发现那质料比嫂子最好的衣裳还要细密,腰带中间甚至还能看到明晃晃的银线,那份华贵让她暗地里直咂舌,更生羡慕向往。
“三叔,咱们把刘师傅送来了!”
一听到外间这个声音,张越便站起身来。张里老忙紧赶几步打起帘子,先让张越出门,自己方才跟了出去。喜儿却不知道这位少年官员为什么要见那位刘师傅,才给奶奶送去衣裳,却又接到一趟差事要出门去买酒。她虽说想留在这儿多看看那位尊贵的小大人,但也只好闷闷不乐地接过了钱。
村中只有一户人家出卖自制的米酒,她一溜小跑到那里付钱买了一大葫芦酒,然后便急急忙忙提着酒葫芦往回赶。远远望见自己家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唤,一回头就愣住了,连忙开腔叫道:“岳大哥!”
来人笑呵呵地向她点了点头,又问道:“喜儿妹子这是去买酒了?家里有客人么?”
“不是客人,是一位大人!”喜儿干脆加上另外一只手抱住了那个沉甸甸的酒葫芦,因气不忿地埋怨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爷爷对人那么恭敬,那模样竟是比对亲爹还恭敬!对了,岳大哥是来找我大哥的?听说他今儿个跟着爷爷要去和邻村的人打架,结果被那位大人抓了个正着,这会儿下了雨,他大约在地里忙活呢!”
岳长天往张家院子的方向望了望,却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找你大哥的。你这么说我明白了,原来是那位小张大人。话说他可是要紧人物,你爷爷当然得恭恭敬敬伺候着。他家里大富大贵,你不是很喜欢你大哥买给你大嫂的那根簪子么?就是他身边的丫头,这种簪子也至少有十根八根的,而且还不重样儿。人家吃上一顿饭也得好几个人伺候,碗盏十几个,自然不是你庄户人家能想象的。”
十根八根不重样!喜儿乃是爱美的少女心性,最羡慕的就是大嫂逢年过节才会戴上的那套银头面,还有那些城里买来的胭脂水粉。原以为那就是头一等的好东西,如今这岳大哥竟然说人家的丫头竟是这般体面法,她那脸上顿时藏不住那羡慕心思。
“怪不得,我看他那作派,听他那说话就和咱们不一样……”
“那是当然,人家可是有一位当着国公的堂伯父……”岳长天嗤笑了一声,见喜儿满面茫然地瞧着自己,他知道和一个不懂朝廷官阶的乡下丫头说这些也是白搭,遂笑道,“你爷爷给你寻的那门亲事在高山屯也算是顶尖的,但还是庄户人家,再上头还有读过书的秀才,中了举的举人,但不知道要多少层才能够着人家的地步。总而言之人比人气死人,你呆会可要把他伺候好了,人家拔一根汗毛比你的腿还粗,到时候你指不定也能添些嫁妆。”
喜儿被岳长天一番话说得心头大动,因想到对方乃是大哥的朋友,她心中更没有提防,连忙上前又追问了一番。听着岳长天说张越上任以来的那些事,她心中极是憧憬,隐隐约约却冒出了另一个念想。
别说爷爷寻的那门亲事,村中和那个人一般大的其他年轻小伙子,又有谁能及得上那种气度?瞧他往那儿一坐,其他人都只有赔笑点头的份,若是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夫婿该有多风光?沉浸在无限幻想中的她恍恍惚惚谢过岳长天,便往自家方向走,丝毫不知道自己深深信任的那位岳大哥恰是面露冷笑看着她的背影。
“到底是个贪慕虚荣的乡下丫头,听到富贵二字便一心陷了进去!”
反身绕过几户民居,岳长天便和几个早就等候在那儿的汉子会合,低声言语了几句便往村外走。一盏茶功夫之后,众人便来到了高山屯后头的一片林子,却从那儿牵出了几匹马。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他便对其他几人吩咐道:“你们往宾鸿赵琬他们那儿去报信,就说他们要我办的事都办到了,教主以后不会再管他们要做什么,接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
正在张家堂屋里和那刘师傅说话的张越这会儿却是又惊又喜,他原本不过是好奇,可一番攀谈下来,对方张口就说出了不少修水渠筑堤坝的道理,而且那木匠手艺竟然不是打家具而是做农具。在旁边帮腔称赞的张里老索性去拿出了几样这位刘师傅做的农具来,他瞧着更是满意。谁能想到,这回出来竟是能捡到一个宝贝?
明朝的畜牧远远比不上宋朝,所以他与其都指望耕牛,还不如指望农人之间的互助合作,但若是能改良一下现有的农具,这耕作效率大大提高,岂不是也提高了产出?
“爷爷,米酒买来了!”
“嚷嚷什么,没看大人正在和刘师傅说话?”
张里老见张越仿佛很是看重刘师傅,心中也极其欢喜,毕竟人是他举荐的,万一有个什么任用也能带挈他一番。见孙女咋呼呼地提着酒葫芦进来,他不禁板着面孔呵斥了几句。又对张越笑道:“大人,都晌午了,庄户人家没什么好饭菜,正好早上喜儿挑了些新鲜野菜,又有后生送来了两只野兔,不如您留着和刘师傅一起用饭如何?”
本想说不麻烦,但张里老殷勤留客,张越再看看那刘师傅仿佛还有满腹的话要说,索性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和那回在老杨头家吃饭相比,今儿个张家的菜算得上是精心烹制,油盐酱醋一点不缺,虽是庄户人家,风味却不逊城里。喜儿亲自站在旁边伺候,脸上堆着小意殷勤的笑容,结果那刘师傅人逢喜事精神爽,少不得夸赞她懂事,连带张越也多看了几眼。
张里老也夸口说已经给孙女寻了好人家,那未来的孙女婿如何老实能干,家里如何殷实,却浑然不觉一旁的喜儿板着一张脸。而张越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因那刘师傅满口答应跟他到青州去,趁着高兴,他当下就吩咐连生从钱囊中取出了一对万事如意的银锞子,笑说给喜儿添装裹。张里老见这对银锞子至少也有二两重,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吩咐喜儿上前磕头。其他人全都没瞧见,捧着这对银锞子的喜儿脸色变幻不定,随即悄悄退了出去。
那米酒喝着香甜,但后劲却不小,张里老和刘师傅一口气喝了四碗,全都醉了过去,而张越虽稍有节制,仍免不了被两人灌下了两碗,吃完饭后就忍不住想打盹。
胡七几个这些天跟惯了张越,也不知道在多少庄户人家吃过饭。今天吃饭之前,他就交待了三个弟兄好好守着保护,自己到村里头四处溜达去了——毕竟,先头那一次遇袭绝不可等闲视之。这庄户人家中混进了一个煽风点火的,怎能不好好问问?
张越喝醉之后,卢八魏九秦十知道这会儿骑马回去决计不可能,就吩咐连生连虎将张越搀扶进了东屋炕上歇息。见那个颇有些姿色的喜儿在门口张望了一会方才跑了,三个人不禁对视一眼,同时嘿嘿笑了起来。
这位主儿房里那几个丫头谁不是如花似玉,再加上那两位杜家和孟家两位千金,还能看上别人?于是,连生两个在里头守着,卢八三人在外头坐着,不多时喜儿便送上胡桃松子泡茶,几个人吃完饭都有些口干,便一一取饮了。
半个时辰后,喜儿方才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这间屋,见那三个大汉酣然入睡,顿时露出了欢欣之色,连忙闪进了里屋。果然,两个跟班都已经坐在小杌子上头碰头地睡着了,炕上的张越甚至还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想到岳长天说的那豪门气象,她便径直上前在炕沿坐下,伸了伸手却又缩了回去,却是看着张越发呆,渐渐地生出了无数思量。
戏文上公子落难小姐相救倒是都有好结局,民女救公子的可仿佛都是遇着负心汉!若是这位大人醒来之后翻脸不认人,那时可怎生是好?
思来想去,她顿时有些后悔了,一咬牙便霍地站起身来。到了前头发现奶奶竟然也在灶下睡着了,她这才心中着了慌。她这药末乃是之前从陈婆子那儿买来的,为的是出嫁之后对付那个木讷的丈夫。这回在所有吃食茶水里头都下了药,竟是连家里人都放倒了,如今该怎么办?
第六卷 春雷动 第020章 卿本佳人,为何从贼
唐赛儿已经在益都县的永安村住了好几个月。
自打前几年丧夫之后,她就心灰意冷出家为尼,谁知道这应该是方外清静之地的尼寺也并非善地。她出家不过数日,就有几个乡间恶少强行进寺烧香,又对几个尼姑动手动脚。若不是她曾经因缘巧合得过白莲天书,自小又练就一身好武艺,那时候便誓难保全清白。在那样的遭遇下,她就绝了平静度日的念头,索性自称佛母活动于乡间,在她神奇的医术和幻术下,这名声便渐渐传扬了开来。
外头的百姓多半称她为佛母,真正的教众都称她为教主。白莲教盛传至今,教主之位本就是能者居之,而她以白莲天书作为信物,又重定白莲教义,但凡沾着这白莲两字的人都来投奔。由于不少人原本就是乡间大豪,她也无法尽数节制,索性让那些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发展信众,这一来,从济南府到青州府,信众何止数万。
然而,她真正能控制的人却并不多。那些白莲教教首明里都说遵奉她的号令,其实却多半是阳奉阴违。除了她的堂妹和几个近亲,也就是蒲台和益都县附近十几个村子的人方才是她真正指挥得动的。即便如此,倘若不是有岳长天出谋划策前后奔走聚集人手,她这个所谓的教主只怕也未必能躲过某些手段,早就被人当成傀儡摆布了。
唐赛儿如今所住的地方乃是益都县有名的财主崔三杰的产业,原本教民和财主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但她当初在时疫流行的时候救过崔家上下好几口人,而后又在一场棘手官司中帮过崔家一把,因此如今崔家一家都是忠实信众。
此时虽是大白天,因为光线不好,堂屋里仍点着灯。她手中捧着那卷让自己与众不同的白莲天书,渐渐地便苦笑了起来。
这天书上头的丹术颇能练出些效用古古怪怪的丹药,幻术至少在那些不明就里的百姓面前绝对露不出破绽。只有那撒豆为兵呼风唤雨的神奇法术是怎么也使不出来。不过这也不奇怪,若是真有那么神奇的术法。白莲教还会被朝廷所禁?
“三姐!那些人本来就是阳奉阴违,三姐你为什么还要让岳大哥去传信,说是以后不再节制他们的所作所为,你可是教主!”
她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穿云绢对襟衫的少女急匆匆地掀帘进了屋子,正是自己的堂妹唐青霜。她微微一笑,这才淡淡地说:“教主又怎么样,以前空有节制权就能管他们?他们要的只是我那佛母的声势,借此也好取信于民,需要我讲经的时候便恭恭敬敬请了我去,不需要我的时候恨不得我死了!咱们眼下只要牢牢抓着眼前能抓住的人就好,其他的何必去管他们?官府如今百般抚民,他们这时候使小动作,蠢人而已!”
唐青霜虽说也认识几个字,毕竟年纪还小不懂那么多。此时便傻乎乎地问道:“那些狗官既然是为了收买人心,眼下不正好揭穿他们的真面目么?”
“你说得容易,怎么揭穿?小四儿,咱们这民心是如何得的?还不是靠行医、靠舍药、靠教民捐助、靠宣讲教中经义?如今官府推行垦荒屯田、给口粮、贷种子耕牛、合作互助,若是他们真能做到底,咱们拿什么指摘他们?由得宾鸿赵琬他们做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
尽管仍有些不甚明白,但唐青霜也不再多问,因又说道:“我带人去清点过,咱们囤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