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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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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达倒不是匠户出身,却因缘巧合拜在了一位手艺精湛通晓众多技艺的工匠门下。他天性聪明,年纪轻轻就在继承之外又有创新,年方三十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而,他不合因为琐事得罪了当地乡绅,结果那乡绅买通官府,几乎害得他丢了性命,难以在家乡存身。他借着永乐初年的迁徙大潮,背井离乡从广西到闽东到湖北,又从湖北迁到了山东。然而,带着乡民修了一条水渠,他又因为出言不逊得罪了人,一瘸了腿就差点再次没了落脚的地方。
  有了这样的经历,又在高山屯一住十年,刘达的性子已经没了初出茅庐时那种莽撞和锐气。可即便棱角都被磨光了,他始终不甘留在这种小地方蹉跎一辈子。今天远远看了一回杀人,晚间他终究按捺不住,遂径直来寻张越。
  此时此刻,面对刘达那张异常诚恳的脸,张越思忖片刻就笑道:“来,进屋说话。”
  住过只有茅草盖顶的土房子,住过山上的石头屋子,甚至还住过知府衙门的轩昂瓦房,这会儿跟着张越进了正屋,刘达倒觉得这驿站公馆的屋子颇有些寒酸。看见常常跟在张越身边寸步不离的连生连虎兄弟在炕上呼呼大睡,还发出了阵阵鼾声,他不禁愣了一愣,心想张越对身边人倒是一向纵容。
  拄着拐杖转过身,他发现张越亲自打起了里屋那道帘子在那等着。连忙紧赶两步,颇有些受宠若惊。进了屋看见里间陈设,他更觉得诧异了。
  “大人只要发一句话,别说知府衙门,青州城有的是富户愿意腾房子,可您偏要住在这驿站。恕我说一句实话,即便大人不在意这些,却也得考虑别人。那位陆公公在宫中肯定也算有头有脸的,到外头少不得想捞油水。大人一定要住在这驿站,岂不是挡人财路?”
  情知刘达乃是好心提醒,但这事情张越自有章程,却不好现在就对他明说。他自然知道抵达青州不过三天,陆丰就已经上窜下跳做了不少事情见了不少本地富户——这些人有关说人情的,有想要送美人入宫的,还有攀关系求富贵的……总之是应有尽有。
  “这事情我心里有数。倒是你真愿意抛下这儿跟我回北京?我自然需要你这样的人帮忙,只不过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在前头。虽说英国公乃是我的本家伯父,但毕竟隔着一层,经此一事之后,我回京之后的官职差遣也没个准,你跟着我可得预备好吃苦头。叶落归根,你也一把年纪了,若是真想回家乡,我也可以助你些盘缠,让人送你回去。”
  刘达看见这屋子里只有书桌后那一张椅子,此外就只有墙边上的那张床,原本还有些犹豫,直到张越抬手相让,他方才不太自然地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直到张越闲适地径直坐在了床上,他方才想起这位小张大人当初在高山屯那位张里老家中也是不挑不拣,这才释然。只他心中还有些忐忑,不知道张越是否会答应,等听到那番话,他顿感心情激荡了起来。
  “要说叶落归根,我自然也想回去。但我当初是被人赶出来的,那是乡间大户。我回去也没多大意思,再说我家乡的亲人也早就死光了,孤身一人未必就比如今强。大人刚刚说吃苦头,我这辈子什么苦都吃过,什么冷眼都受过,哪里还在乎这些。再者,不是我说恭维话,您如今这深有把握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忧心前途。”
  情知刘达说这话就是下定了决心,张越也就不说别的推托话,索性一口答应了下来:“既然如此,回头我让人去你那里收拾,到时候我回京的时候少不得捎带上你。”
  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刘达心里一跳,随即便笑呵呵地说:“小的虽说在外头飘泊了大半辈子,但从来都没到帝都去见识过,想不到一把年纪了还能有这福分。不过,蒙大人收留,小的也有些话想说。大人出身名门,落地就不愁吃穿不愁银钱,但有道是钱多不扎手,单单靠着家里的底子,终究难防万一。虽说当官的瞧不起商人,都说生财乃是小道,但人在世上,什么时候不要花钱?”
  刚刚说话的这会儿,外间连生连虎的鼾声毫无阻隔地穿过那一层薄薄的竹帘子传了进来,屋子里两人倒也浑然没在意。此时,角落灯台上的油灯忽然噼啪一声发出了爆响,火苗忽上忽下跳动了了两下,仿佛是被刘达这番话给惊扰了一般。张越不料想刘达竟在自己答应了之后立刻改了称呼,又说了这么一番话,诧异之外便生出了激赏之心。
  权贵人家虽说少不了涉足一些商事,但素来对这些极其鄙薄。杜桢是典型的士人,轻财不重利,根本不会在意什么银钱;自己家里的祖母手握田契无数,虽然也在北京办了几家铺子,但与其说是贴补家用,还不如说是给家里闲置的下人寻事情做;即使是他那位暗地里应该经营了一些产业的父亲,也从来都是嘱咐他注重正业,不要堕入歪门邪道。
  这明初乃是乱世刚刚大治的当口,大户人家注重的都是田产,对于经商致富都是嗤之以鼻。由于行的是开中法,后世一手遮天的盐商连个影子都没有;江浙一带也都是小作坊似的小商家;晋商徽商秦商闽商等等都还不显山不露水……毕竟,富甲天下的沈万三都死了,有几个活腻的商人敢露富?若张越从前表露出对金钱的兴趣,被斥之为不务正业还是轻的。
  毕竟,如今之世和中明晚明时只顾着发家致富的风气完全不同。
  见张越沉思不语,刘达误以为这话不曾打动对方,顿时有几分心急:“大人家里的状况小的也听说过一些,虽说您如今已经步入仕途。将来平步青云自不用说,但朝廷的俸禄终究有限,将来若是分家,那些田产每年的出产又有多少,大人又能有几分家族余荫?小的并不是鼓动大人把心思放在这一头,只是希望大人能够收几房可靠的家人,好好经营一些产业。”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到张越跟前,认认真真地说:“大人可看过小的当初那张熬糖的方子?市面上货卖的糖有数种,不过是黑糖红糖冰糖,因其颜色纯度不同,价格相差何止十倍。如今不论是上用,还是京城权贵豪富人家,所用的糖虽名为白糖,其实还是红沙糖,色泽偏黄。其实这张方子并不是古方,是小的当初在闽东熬糖的时候因缘巧合方才发现的。此法能熬出五等糖,最上等的洁白如霜,没有一丝杂质。”
  这年头的盐乃是专卖,但糖却并非如此,贫苦的百姓甚至从来不用这么一味佐料。然而,这天下毕竟殷实人家不少,两京之中大富大贵的更不在少数,此外更有藩王宗室,难免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习惯。因此,张越仔仔细细听完,就明白这其中有多少价值。
  “此法虽好,但一旦开始制作发卖,焉知不会被别人学了去?”张越从来就不是对钱财无动于衷的人,只不过他不会造玻璃肥皂镜子之类的物事,只好一直把这种心思埋在心里。此时却来了兴致,“纸里包不住火,就算再好的秘方,一年半载也必得泄露了出去。但只要抢得一年先机将招牌打出去,让京城的贵人乃至于皇族牢牢记住了,以后占住了大半市场之后,就可以大大方方把配方卖出去。”
  “大人倒是想得深远。”见张越一番话直接说在了点子上,刘达只觉得心中异常振奋,更觉得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熬糖需得用甘蔗,闽广之地荒地极多,这甘蔗不像其他作物,种下之后略微施肥就再也不用去管,自长自大,收获常年不绝,无论水旱都不要紧,价值极贱。闽广熬糖的作坊无数,但多半都是小打小闹而已。”
  张越此时已经完全心动,但仍不免问道:“闽广远在南边,你刚刚还说要和我回京?”
  刘达这才嘿嘿笑道:“小的只是不乐意在山东再呆下去,可若是现在跟着大人回京,岂不是一个正宗吃闲饭的?别看小的这腿脚不便,撑着拐杖还是健步如飞!大人可以挑几个可靠的家人,也好管着本钱。此外喜儿那个丫头我赶都赶不走,她爷爷放出话来不要她这个孙女,我又不好赶她走,索性让她和我一块南下。”
  这番安排自然是妥贴周到丝毫不差,然而张越却犯了难——他到哪里去寻可靠的家人?胡七四个是被袁方当成候补锦衣卫培养的,派他们去做这种事实在是可惜了。而其他人都是张家世仆,少了任何一个他回去如何向祖母顾氏交待?彭十三就更不用说了,那是英国公府的人。思来想去,他只得决定到时候让刘达先下江南,到父亲张倬那儿打秋风要人。
  由于天气炎热再加上一闭眼睛仍是那血淋淋的一幕,这一晚张越彻夜难眠,直到天明也丝毫没有睡意。一大早起来用冰冷的井水擦了一把脸和身子,还不等用早饭,他就得到了一个让人意外的消息。
  那几个曾经被他以内应之名放了一条生路的汉子,如今正在青州府衙闹着要见他。
  第七卷 悲喜事 第031章 千古艰难唯一死?千古艰难唯求存
  一大清早,青州城南门外便等候了好些进城的人,大多都是挑着柴垛担子或是自家新鲜菜蔬,抑或是进城采买东西的庄户人家。因为税丁门卒刚刚到值,通行速度极慢,一群人只得排队耐着性子等候。尽管时辰还早,但早早冒头的太阳还是颇有些劲头,晒得人人头上冒汗。几个光着头的樵夫一把把拿着布巾擦汗,几个卖瓜的老汉则是坐在大车上摇着蒲扇,闲来无事少不得拉家常闲聊了起来。
  “哎,活了大半辈子,杀人也看过好些回了,就昨儿个那场面最吓人。”
  “老叔你就甭提了,我到现在想起那情形腿还是软的!造反造反,还真是造他娘的头!”
  “听说还有好些流放辽镇戍边的,自己死了还要牵连家人,造孽啊!”
  “唉,那位小张大人从前看着是慈和人,想不到竟是如此好杀的主。我昨儿个可是在下头看见了,四百多颗人头落地,人家愣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一群农人乡汉七嘴八舌正聒噪着,却听见背后马蹄声阵阵。几个人回头一看,却见烟尘之中有数十骑疾驰而来,虽说看不清头脸,但那腰间佩刀和穿戴却能隐约瞧见。忽然,一个眼尖的失声惊呼道:“仿佛是那些京营的兵大爷!”
  一句话出口,城门处顿时一片哗然。一时间,挑担子的挑担子,推车子的推车子,闹哄哄拥挤不堪的城门口一下子让出了老大一块空地来。税丁和城门守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抬头看见那风驰电掣进城的一行,这才慌忙去挪开了栅栏和拒马,为首的头头则是乍着胆子上前迎候。毕竟,他的职责是上前查验,就算为着查验挨了鞭子也是活该。
  到得近前,看见领头那人的装束。那守卒的头头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全都丢到了爪哇国,慌忙退到了一边连声都不敢吭。他倒不怕挨了贵人的鞭子,但他可怕掉了脑袋!
  纵马驰近的张越放慢了速度,见城门口空空荡荡,几个税丁门卒都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站在那儿,周遭的百姓没一个敢正对自己的目光,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如今算是凶名在外。他也懒得多做思量,吩咐随从的彭十三去验了凭证,随即就带着随从军士护卫进了城。却是所到之处无人不退避三舍,就算有大胆瞅上他一眼的,那目光中不是惊惧就是慌张。
  一行人到了府衙门前,数十个京营军士立刻齐齐下马,为首的一个百户甚至疾步上前给张越牵马执镫。他们都是京里人,自然知道掌管京营的安远侯柳升和张家即将是姻亲,军官们无不希望借此能够入了上头人的眼缘。张越最初还不习惯,久而久之也就任凭他们献殷勤。下马之后,见迎候的差役一溜跪在门前,他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他如今还真成煞星了?
  须臾,知府凌华和其他官员也都迎了出来。昔日同僚一下子变成了如今的格局,众人都有些不习惯,但那些不习惯却抵不住昨日四百多颗脑袋落地之事带来的惊悸。昨天回去之后,闹胃疼的不少,呕吐的也不少,而且几乎所有人都不曾睡上一个囫囵觉,不是睁着眼睛到天亮就是到天明方才稍微合了合眼。尽管他们都用凉毛巾敷了又敷,但这会儿张越一眼看去,赫然看到众多黑眼圈和血丝眼——恰是和他一模一样。
  府衙虽说也有推官管刑名,但由于各县都有县衙,需要府衙过问的案子算不得太多,这每日事务多半都是处理各县文书和布政司分派下来的公事。张越在这儿呆了大半年,对于这些自然心知肚明,和众官员说了一会话就笑着让他们自去办事,自己则是径直去花厅见人。然而,如今他走到哪里,身后那三十个健硕军士就跟到哪里。那动静却是不小,沿路好些小吏差役驻足观望,还未到地头就惊动了里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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