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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也是,人家惦记着父亲的助言恩情,但咱们也不能大剌剌地把人家的好意当成应该的。”杜绾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随即点点头说,“我回头写信给爹爹,如今毕竟不是从前,爹爹仍是阁臣,大堂伯又掌军权,咱们家实在是太显眼了。”
张越自然知道杜绾的话并没有丝毫的谬误,对于如今的朝堂来说,太师英国公张辅举足轻重。相比永乐时,如今的张辅不但掌中军都督府,甚至连京营也一并归在了他的名下——自然,坐营太监也从四个人增加到了十八个人,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各六,从神铳到火药到马匹等等无所不包,而张辅除却必要的校阅公务,也很少真的跑去那儿掌总。而张越的岳父兼恩师大人杜桢在内阁虽说不哼不哈,却也是极受任用。他从不与同僚相争,并不轻易上奏,但关键时刻却是上一本准一本,那种百发百中的准头就连杨士奇也自叹不如。
次日一大清早,张越穿戴完毕准备前去应天府衙点卯。才到门前,他就突然看到了门前那堵墙上有几个犹如小孩涂鸦似的标记,微微一愣便仿佛熟视无睹似的上了马。一路到了衙门,一如既往会齐了其余同僚,又是参礼又是开堂等等,到了巳时三刻,他手头的公务就料理完了,便和章旭打了个招呼去了府学,又把两个学生两个长随留在府衙公房料理事务。
由于刘观抵达了南京,张越便吩咐人头情面最熟的彭十三在诸勋贵之间往来,自己平日只带牛敢和张布随行,留着其他两个护卫看守宅院。这会儿他只在应天府学呆了一小会,与前来办事的那位南京工部员外郎商量了修缮贡院和府学事宜,随即便从后门悄悄出来。这些天来,原本那些盯梢的锦衣卫都不见了踪影。毕竟,前时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南京锦衣卫乱作一团,就是直属北京锦衣卫的卫所这当口也不敢大肆活动,他的行动就便利了许多。
在一家小茶馆中将素色圆领纱衫褪下收在包袱里,他就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月白交领直裰,戴了青色马尾纱逍遥巾,又拿出了一把水墨美人折扇充数,看上去便一如寻常的江南士子。快到太平门时,他和张布牛敢在一处车马行中寄放了马匹,随即徒步往太平楼走去。
因一头对着皇城后门,一头就是玄武湖,毗邻太平门的太平楼向来就是文人墨客汇集之地,张越这身装束自然是寻常得紧。吩咐两个护卫在底楼大厅找个座头叫上酒菜等着,他就缓步上了楼。等到了二楼报了一个名字,立刻就有人上前把他引到了角落的一个小包厢。他一进去,便看到里头的人正是胡七,此时看到他立即站起身来。
“大人!”
胡七站起身拱手行了礼,见张越坐下之后又颔首事宜,他这才跟着落座。不等张越发问,他就赶忙解释道:“如今皇上对北边军情并不关心,所以职方司的谍探布置就暂时缓了一缓,好在崔大人帮忙,咱们的官身都一个个解决了。趁着现在还闲着,我担心南京这边人不够使,就自作主张到了这里来,还请大人恕罪。”
“你都已经先斩后奏了,还提什么恕罪不恕罪,难道我还能赶你走不成?”张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见人讪讪地低下了头,他这才沉声说,“你得记着,如今你也是有名头的人,不再是从前的名不正言不顺。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跟着张越多年,胡七自然知道张越面上随和心里透亮,此时听到这一句方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欠身答应。等到禀报了一些京中情形,他又解释说自己此行用的身份是滁州一个久试不第的老秀才,得了知州夏吉的荐书找张越混口饭吃。他出身虽低,但确实肚子里有些墨水,见张越闻言会心一笑,他就说起了抵达南京之前在江南之地转了七八日的见闻。
“苏州府因知府被罢一事民情激愤,听说是已经联名署了万民书,要上南京来请愿。我悄悄打探过,要说贪贿,那位巡按御史才是真正不干净,收受的财物从田土到仆婢不知凡几。但由于他低调,民间很少有人认识他,所以此次还未将矛头指向他……”
此事张越当初经过苏州时也让彭十三去打听了一番,只没有这么详尽,听胡七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栩栩如生,他的眉头不禁越皱越紧,继而便冷笑道:“自己不干净还敢弹劾别人贪墨,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微微一顿,他就想到了一个法子,当下就吩咐道:“南京如今龙蛇混杂,各式各样的眼线人等太多,你不要呆在这里。你去苏州,把那位巡按御史的劣迹张扬开来,尽可让百姓知道这是一个什么货色。注意一些分寸,把事情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如果还有工夫,查一查南直隶的其他御史,倘若也有官声不清的,不妨也撂出来。”
当年有人密告袁方和张家有私便是都察院手笔,如今要对付这么一个衙门,胡七自然是心中高兴,忙答应了下来。由于是昨天刚刚到南京,袁方这个都督佥事却是比张越更显眼,他尚未去见过,此时少不得向张越打听了一番,听说一切都好,他总算是如释重负。可就在这个时候,外头陡然传来了一阵大喧哗,其中仿佛还夹杂着差役的喝斥声。
听到这动静,胡七登时心中一凛,才想站起身,张越却示意他不用动,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身上赫然是一袭酱紫色松江棉袍,头上戴着瓦楞帽,因当初那络腮胡子已经剃了,只余下颌一缕长须,看上去丝毫没有从前那股彪悍之气,只像一个寻常江南文士,他便问道:“你难道忘了你此来用的是身份?”
“大人是说滁州一个久试不第的老秀才?”胡七答了一句,旋即恍然大悟,“没错,正因为没了谋生的路子,所以得夏大人所荐,来寻大人混口饭吃。”
张越含笑点了点头,又轻轻把扇子一合,因叹道:“我如今虽不是正印官,府衙的事务也不忙,但故友推荐,总得照拂一二。既如此,你就留下吧。只官府不是好厮混的,你却得守我的规矩……”
就在这时候,那雅座包厢的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却是两个身穿五城兵马司号服的巡丁冲了进来。一看清里头的人,其中一个巡丁便愣在了当场,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张大人。听到这话,原本想要上前呵斥的另一个人顿时止住了脚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张越。
“可找到了人?”
随着这一声威严的声音,一个中年人背着双手走了进来,一看见张越,他便笑了起来,目光仿佛不经意地往张越对面的胡七身上一扫,他的面色顿时一僵,旋即才干咳了两声:“这么巧,原来张府丞也在此地。”
“友人向我荐了一位幕僚,所以我就到这太平楼见一见。”张越泰然自若地答了一句,见刘观那目光四下里打量,仿佛要从这里找出什么人来,他不禁哂然一笑,庆幸今日来的不是袁方,又佯装不解地问道,“总宪大人支使了这么多五城兵马司的人前来,又是何道理?”
刘观见这里决计不像是藏着人的光景,心里不禁有些失望,口气却仍是淡淡的:“自然是为了拿南京锦衣卫的那个唐千。据刘俊供述,大多数事情都是因他而起,我怀疑他幕后有人主使。一个不起眼的总旗,怎么也不可能有那么天大的胆子。”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惊喜的嚷嚷:“大人,那唐千找到了!”
闻听此言,刘观一个箭步就赶了出去。张越虽早知道袁方让人从唐千那儿掉包,弄到了王全彬的供书画押,此时却仍是对胡七使了个眼色,两人遂也往门外走去。到了外头,却只见五城兵马司的人把整个二楼都封了,楼梯口还站着好些看热闹的,全都是议论纷纷。
到了门口,张越就看见二楼另一边尽头处,一个人犹如死狗似的被人从屋子里拖了出来,两腿还在拼命蹬踏,却是看不清头脸。眯起眼睛看了一会,见那边防范森严,他也没兴趣再瞧,正打算和胡七返回里间,却只听那个人忽然声音极大地嚷嚷了一声。
“袁大人救我!”
闻听此言,张越心头大震,总算他如今历练颇深,面色丝毫不变,仍是站在那儿看热闹。见那人一路被拖下去,一路嚷嚷个不停,楼上楼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到了,他心中怒极,见身边没有其他人,顿时忍不住低声骂道:“竟然用这种手段,卑鄙无耻!”
胡七亦是聪明人,张越能想到的他也同样想到了,此时也不禁眉头大皱。两人正一筹莫展之际,就只听太平楼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比刚刚更大的喧哗声。张越看见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排开外头守卫一溜小跑冲进来,心中不禁一动。待到听清楚那人说的话,他先是一阵惊讶,随即面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笑意。
“总宪大人,南京刑部派人急报。有人把先头那位锦衣卫总旗唐千捆绑之后送到刑部,如今赵尚书已经验明正身下了大牢。赵尚书说此事不归他管辖,请您赶紧回去!”
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033章 针锋相对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此前南京锦衣卫的那桩公案不但震惊了朝堂,而且还在民间引起了好一阵响动。虽说小民百姓不知道权贵之间是怎样的斗争,但锦衣卫三个字在南京一带足可止小儿夜啼。老一辈经历过洪武朝蓝玉案胡惟庸案等连番大狱的,决不会忘记锦衣卫恐怖的手段,决不会忘记那些时日掉下的无数脑袋;就是小一辈的,没见过从前也见过纪纲那会儿飞扬跋扈的光景。因此,对于官府这些天查锦衣卫,无数人拍手叫好。
这会儿那差役的大嗓门一出,楼上楼下顿时安安静静。由于早就安排停当,锦衣卫的那些事被一张张嘴那么一宣扬,内中一个个人物自然是人尽皆知,尤其是唐千这个名字更是深入人心,谁都知道那就是帮着刘俊冤屈忠良的那个狗腿子。于是,太平楼的酒客们都傻眼了。
刚刚刘观带着巡兵呼啦啦这么冲进来,早有好事的嚷嚷出这回是来捕拿此人的,如今楼上拖下这么一个家伙,这个差役却说正主儿已经被人送到了刑部,还验明了正身。倘若那个是真的,眼前这个家伙又是谁,他高声嚷嚷“袁大人救我”又是什么意思?
原本正悠然走下楼梯的刘观一听那嚷嚷就已经变了脸色,此时见众人脸色微妙,他更是面色铁青。盯着那个满面欢喜的差役,他恨不得一个窝心脚把人踹出门去。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在人前又向来以温和著称,这会儿就是再恨也只能摆出平易近人的面孔。走下最后几级台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人,这才问道:“是刑部赵尚书让你来的?”
“是。”那差役长跪于地,头也不抬地说道,“是几个百姓把人扭送过来的,赵大人也很吃惊。待到让南京锦衣卫指认了人之后,赵大人这才确定没弄错,当即下令重赏了那几人,又把唐千下狱羁押,又吩咐去报了太子殿下,还派了小的前来知会总宪大人。”
刘观起初还猜测眼前这人只是虚言欺诈,纯粹想要搅了他苦心布下的好局,然而,听着听着,他的一颗心就渐渐沉了下去,待到最后,他再无怀疑。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咬牙切齿难以气平。
那个唐千几个月不见踪影,守备府、应天府、刑部、锦衣卫……这么多衙门全都没抓着人,结果竟然让区区几个小民百姓给抓着请赏?这消息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他刚刚造出声势的时候来,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还有,他特意命人跟着张越,今天好容易在这太平楼上把人堵了个正着,为何偏生和他见面的竟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尽管极其不甘心,但此时此刻毕竟不是犹豫的时候,因此刘观只沉吟了片刻就笑道:“不愧是赵尚书,竟是抢在我前头。传令下去,立刻回刑部!”
五城兵马司的人平素只管市井治安,今次跟着刘观办事,这些往日有背景后台的地方都能随便闯,原本极其得意,谁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事情就变了个样子。听了这命令,一众巡兵权虽然傻眼,却是不得不遵。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底楼大堂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大人且慢!”
随着这一声喝,楼梯口的一张桌子旁却是有人站起身来。那少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身材矮小,头戴青布方巾,身穿茄色杭绢直裰,阔眉大眼,竟是别有一番精悍气势。他仿佛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了所有目光的中心,只看着扭头瞧过来的刘观,忽然深深一揖。
“敢问总宪大人,若是刑部已经拿住了那个唐千,刚刚北城兵马司巡兵拿住的这个又是谁?倘若他不是唐千,刚刚使劲叫嚷什么袁大人救我又是何义,为何不辩解是兵马司抓错了人?咱们在座的老老少少全都听到了,刚才兵马司上上下下全都说唐千已经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