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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下这话,卫青转身正要下去,却看到台阶处刘忠和张越一前一后上了来,连忙快步走上前去。行礼拜见之后,发现两人身后只有寥寥几个随从,他心里更是不无惊疑忐忑。
之前,趁着历城和朱瞻垐等人听到海上出现大明宝船时惊慌失措丧了心志,他当机立断擒下了历城,而刘忠则是顺势将朱瞻垐挟持了过来,两人一搭一档,很快便解决了卫署内的对峙。带着心腹亲兵把朱瞻垐带来的人和威海卫城已经变节的一些军官一网打尽之后,他方才打开了城门把张越放进来。情知自己把朱瞻垐放进城已经是铸成大错,接下来的善后他自然是不敢再有丝毫沾手,所以才到了这城头上安抚人心,希望能将功赎罪。
换了一身衣服的刘忠向卫青一点头后,便大步走到城墙垛口处。两手撑着两边的青砖,直勾勾地望着那无数高耸的桅杆。他是靖难的老功臣了,在外头兜兜转转任武官多年,却从未瞧过宝船出海,此时看到那头一艘大船上赫然还有兽头纹样,顿时咂舌道:“怪不得常听人说大明宝船何等壮观,今天一见才知道名不虚传。不过,这威海卫城可是没地方供停泊。”
“这里当然没地方停泊大船,刘大人可看到那边有小船放过来了?”
听到张越这声音,城头上的众官兵忍不住都翘首望去,见那边果然有两艘一前一后的船缓缓驶近,不禁面面相觑了起来。相较于从前每年都会来犯一两次的日本倭船,这两艘“小船”实在是也够大了。卫青毕竟是这威海卫城的主官,此刻忍不住开口问道:“刘大人,张大人,之前皇上……先帝不是禁了西洋取宝船么?”
对于这质问,张越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指那海上的船队反问道:“卫大人觉得,如此雄师应当叫作取宝船?”
卫青终究是不擅言辞的人,被这话一问,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虽说听过张越的名声,但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人,于是竟有些讪讪的。这时候,刘忠便干咳了一声,冲淡了眼下有些僵硬的气氛:“卫指挥使,我和张大人出来之前,皇上已经下旨,重开海禁,西洋取宝船改称大明神威舰。下番官军重新编练,分作神威前后左右中五卫。”
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卫青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连说话的本人也并不清楚其中关节。既然不清楚就不去想那么多,因此说完这话,刘忠就转向张越问道:“等船来了,诸般事宜就请张大人接洽……话说回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处置威海卫的那几个叛逆军官,还有随着汉王世子过来的那两三百人。”
城头上一片安静,张越看见脸色如常的卫青并不吭声,其他官兵却是个个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轻轻握住了腰中佩剑。这是他当初下江南时曾经佩过的天子剑,这一回陪着刘忠一同来山东,朱瞻基又将这把剑交给了他,让他放手而为先斩后奏。他倒是很希望没有用上它的机会,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汉王世子的那些护卫扈从收了兵器,命人看起来,到时候从上意押解就是。至于威海卫指挥佥事历城及以下那些妄图作乱的军官,即刻处斩。”吐出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一直留心众人表情的他发现大多数人都把头垂得更低了,只有卫青躬身应诺,便又顺势加了一句,“卫指挥使虽为奸人蒙蔽,但既然事情解决,便是戴罪立功了。至于威海卫上下其余官兵,与此事无涉,一律不罪!”
谋逆本就是罪有应得,因此张越一句即刻处斩与其说是让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还不如说是使人震慑于这二话不说就杀人的手段,只不过,这戒惧的心思却在那“一律不罪”四个字出口后化作了乌有,就连心里七上八下的卫青也是如释重负。等到下了城头,预备去迎接那两艘过来的小船,刘忠忍不住对张越低声问了一句。
“汉王世子那些随从尽可杀几个立威,你怎么光是朝威海卫中的军官下手?那可是正四品指挥佥事,品级和你相同,你说杀就杀了,小心回朝之后别人做文章。”
“恰恰相反,但凡汉王的人,如今都动不得。即便是谋逆的藩王,却毕竟是皇上的叔父,随意动杀手的话,哪怕我带着天子剑,那也越权了。而这些卫所中被买通或是自己投靠的军官……”张越顿了一顿,声音又低了三分,“杀一儆百,也能够让某些看不清现实的蠢才好好醒一醒。这儿死了十几个,成山卫等地兴许就能少死几十几百个!”
夕阳下,当张越和船上下来的郑恩铭相见时,威海卫城中大校场上赫然是官兵齐聚。众目睽睽之下,十几把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旋即又重重落下,带起十余道刺眼的血光。尽管这儿不少都是杀过人打过仗的汉子,也看过行军法打人杀人,但从前都是小兵遭殃,很少有涉及到军官的处置。而今天行刑斩杀的这些人中,却是从指挥佥事、镇抚司镇抚、卫所千户副千户等等,就是最小的也是个百户。因此,行刑那一刹那的惊惧之后,更多的人是兴奋。
往常这些人在他们面前何等威风凛凛,眼下却成了那城门上高高挂起的死人脑袋!
由于郑和还要守备南京,因此这一次便派了郑恩铭随王景弘出海。此时此刻,郑恩铭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之后,便把郑和吩咐的口信一一说了,又转致了义父的感谢和问候,随即才问道:“王公公让卑职问大人,接下来仍是按照原计划,宝船游弋海上?”
张越点了点头:“不错,等到山东之乱平定之后,你们便跨海前去日本。日本和我国断交多年,此次你们前去,一是重申让其称臣纳贡,交出犯边倭寇,二则是把船上装载的那些江南特产卖出去。如此一趟,不但能弥补船队出海的消耗,还能略微有些盈余。对了,别忘记好好打探日本国如今的状况,据说那里闹腾得厉害。”
郑恩铭跟着郑和王景弘也下过好几趟西洋,可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命令。只不过,一想到那些随行官军个个都对出海欢欣鼓舞,都想能够捞一票,从来没去过日本的他不免也有些期待。于是,在威海卫城停留了一夜之后,他立刻上船返回。
三天之内,随着宝船的出现,以及皇帝亲征消息的散布开来,靖海卫、成山卫等卫所相继恢复了平静,而威海卫城四门高挂的脑袋也同样让不少已经动了反心的人为之警醒。就在天子命人昭告宗庙社稷等等预备出发之际,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开了。
汉王薨了!
听闻这消息的时候,张越已经到了青州府。尽管这里距离乐安近得很,山东都指挥使靳荣又相传早就归附了汉王,但随同他一块来的刘忠在山东的根基毕竟更深,因此一行人轻轻巧巧就进了青州府,兵不血刃地重新占据了都司街的都指挥使司衙门,活擒了靳荣。尽管他在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灵山卫等地都大开杀戒,但这一次却没有再动用天子剑。
那是皇帝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的人,他就别去抢着作恶人了。
尽管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但站在都司衙门大门口,听着满大街的欢呼声,他不禁觉得如释重负。他自然不怀疑这是个假消息,朱高煦身边有那么一个可怕的人潜伏着,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命大了。想到不用数万大军开到山东,也不用大动干戈攻城守城,更不用朱瞻基故作仁德,等气不过了就拿一口大铜缸炙死朱高煦,他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小张大人,凌知府来了!”
听到这声音,张越方才回过了神,闻声望去,只见知府凌华正快步走了过来。一别数年,他在朝中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事,凌华却因为考评不上不下,仍旧安安稳稳地当着自己的青州知府。这会儿两人一打照面,彼此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各自深深一揖。等到起身之后,原本还打算寒暄几句作开头的凌华忍不住说出了另一番话。
“小张大人,这会儿青州街头的百姓都闹腾开了,都说你一来就带来了好运气,如今仗也不用打,兵也不用征,大伙儿也不用再纠结什么赤地千里的传说,可以安安稳稳过好日子了!眼下这是都司街两头都给军士们堵住了,否则正欢腾的他们必定会全都涌到这儿来,毕竟你又给大伙儿免掉了一场兵灾!说实话,要不是事关官体,我也想和他们一块闹腾!”
看到年龄比自己大一倍多的凌华喜上眉梢的样子,又听到外头那一阵高似一阵的喧嚣叫嚷,张越也觉得心中极其欣慰。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这话听着悲凉,却是确凿无疑的大实话。提心吊胆了这么些日子,也难怪百姓们如此欢呼雀跃。
都司街东头,两个年纪相仿的儒衫青年负手立在一座茶楼的屋檐底下。瞧见路上百姓奔走相告额手称庆的情景,唐青霜忍不住往都司衙门那儿瞅了瞅,随即转头看着唐赛儿:“三姐,你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又让他扬了名声,就不去见见那个得意的家伙,也好讽刺他几句?”
“他的名声如何与我何干?”
看着那些满脸欢喜的人们,唐赛儿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当年的做法恐怕是想当然了。在这些百姓心里,只有不遭兵灾才是天大的好事。眯缝着眼睛站了片刻,她便吩咐道:“别看了,咱们该走了。”
尽管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但对于这块留下伤心记忆的地方,唐青霜没有任何留恋。然而,当穿梭于那兴高采烈的人流中时,她忽然诧异地发现,多年冷冷淡淡的姐姐,嘴角赫然露出了一丝明显的笑意。
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056章 生不逢时,明珠暗投,惟有一死
尽管王斌和几个忠心耿耿的军官死死捂着汉王朱高煦的死讯,但是,在唐赛儿姊妹有意散播下,整个山东尚且很快传遍了这个消息,更不用说小小的乐安。朱高煦并不像当年的燕王朱棣那样有善战的好名声,相反却因暴躁嗜杀而闻名,来投靠的人不过是看中了那从龙之功,如今他这棵大树一倒,大多数猢狲们自然是作鸟兽散。
既然遮掩不住,王斌和韦达等几个军官一商量,索性在王府中搭建好了灵堂。然而,在眼下这种时候,就连王府中那些下人也都在各自找门路希望能逃一条活命,更不用说其它本就是自由身的人。朱高煦那些封了郡王的儿子们虽说换上了孝服来磕了头,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不见踪影,就连曾经抢着在承运殿前站班参拜的军官们也不见有几个来。
此时此刻,灵堂中便只有他们这孤零零的四个,都是誓死效忠朱高煦的军官,眼下便是人人斩衰孝帽,可那孝帽底下却是一张张沉重的脸。韦达在铜盆中烧了一大沓纸,旋即回过头问道:“朱恒怎么没来?还有,王大哥怎么不见了?”
一说朱恒,自是人人鄙夷。但提到王斌,众人这才惊疑了起来。谁都知道,王斌跟着汉王朱高煦日子最长,功劳最大,朱高煦一旦发起脾气,谁劝说都不肯听,只有王斌还能劝说一二。如今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莫非连王斌都要弃主而去?尽管心头都是沉甸甸的,但众人终究还是没吭声,当下就在韦达带领下在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旋即便齐齐站起身。
“千岁爷固然薨了,但咱们决不能就这么认输!”韦达猛地一捏拳头,对着众人沉声喝道,“千岁爷昔日功劳最大,太宗皇帝分明曾经许过储君之位,结果却平白无故丢了!就算是输,咱们也要让朝廷付出代价,也要让他们知道,咱们汉王府有的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此话一出,其余人自是轰然应诺。就当一帮人从灵堂中出来的时候,却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从甬道尽头处的门进来,正是王斌。和别人的满身麻衣不同,王斌却是身着甲胄,隔着老远的距离,韦达等军官们甚至能看到那本该鲜明的甲胄上糊满了某种诡异的颜色,能看到他手中提着的那个沉重包袱,能看到那包袱上滴滴答答滴下来的鲜红液体。尽管都是多年同僚,但这会儿众人全都是心中惊疑,甚至有人不知不觉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当两边打上照面时,就连韦达也慑于王斌的杀气腾腾,因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王斌却根本不答话,径直从众人身边走过,登上台阶进了灵堂。他也不管身后那些人都跟了进来,也不顾自己周身血迹,竟是直挺挺地在灵前跪下,把那包袱撂在了一边,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待到起身之后,他方才郑重其事地解开了包袱,只见那里头赫然是一颗狰狞可怖的头颅。他一把抽出腰刀竖在地上,面上露出了毅然决然的表情。
“靖难时,我只是一介小卒,蒙殿下提拔了小旗,之后数战皆跟着殿下杀将出来,一路到了这指挥使之位。如今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