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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坏习惯,你虽然在兴和扛过阿鲁台的兵,又在交阯参赞过军务,在江南防过倭,但那一条你必定不知道,那就是当兵的老子好容易搏回来了一个出身,十个有九个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再去战场上挣命!”
张越顿时愣住了。
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中,军人世家素来常见,有些甚至是儿子不想当兵。老子用皮带抽着也要把儿子送到军校或是军队里去,但张辅却说这年头那些得了世袭军职的老子,多半不希望儿子再上战场厮混!然而细细一想,他又觉得有道理。当兵是一回事,上战场又是另一回事。那年头的军人是光荣,如今的军户却相当于贱民,军户子弟要想为自家拖去军户的名头,按照规矩,需得出仕至兵部尚书方才能改换民籍,民户几乎都不愿和军户结亲。
而且,大明万里河山,大多数内地卫所都是太太平平,不需要上阵血肉搏杀,也不需要多精熟的武艺,只要能管束下头的军户屯田耕种就行了。至于真正打起仗来……那就得把命运交给老天爷了,至于操练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边防重镇之外,其他地方根本就没有操练。
“大堂伯的提醒,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张辅没有转头去看张越脸上的表情,不是因为天已经黑了,他看不分明,而是因为以他对张越的了解,自然知道这个最看重的侄儿会有什么体会,因而走着走着,他又轻声说道,“想来兵部未设尚书,别人都认为多半是皇上想将这个职司留给你,但你应该知道,以张家两位勋贵。这自然不可能。让你暂时以侍郎掌着兵部,是因为你熟悉兵部四司,能够统御得住,诸般事情我们几个也能帮你挡住一二,所以变革起来容易一些。但事成之后,你是多半要挪一个地方的,为了酬你的功劳,不是户部就是吏部。”
这些话哪怕杜桢也没有对张越说过,杜桢的脾气是遇事最多提点一个线头,其他的任由张越自己去想。用他的话来说,虽是学生,但如今已经是一方大佬,自然不能事事跟着自己亦步亦趋。所以,张越只能自己去考虑周详,尽管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上,可这一层窗户纸却始终没有捅破。如今张辅一下子把话说到了最大的点子上,他不禁揉了揉已经发僵的眼睛。
“大堂伯放心,我会尽力一步步推进,不会一下子动及根本。”
“那就好。”张辅欣慰地一笑,负手看了看天,又缓步前行说,“军务的事不像宗藩,宗藩可以快刀斩乱麻。你那岳父又是正人君子,认准的事情便会一做到底。按照他的性情,哪怕是做完此事便要引退南京也不在乎,因为他认为眼下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而那个主持江南清丈田亩的于谦也是,我虽没见过,可从奏章上来看,也是刚正人,所以他们做事几乎不考虑后路。可你不一样,你从来都是走一看百的人,而且这些事务积弊已深,牵连又太广。不能操之过急。所以,之前到我那里抱怨的,我都替你挡下了,就是成国公那儿也是如此。”
此时此刻,张越只觉得心情激荡得很。即便知道张辅从来就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自个,但这都没有眼下的感受更深。直到出了长安右门,他这才低声说:“我之后办事一定会更加谨慎小心,不会辜负了张家的名头,更不会辜负大堂伯的希望。”
“这就够了!”张辅笑呵呵地冲张越点了点头,随手指了指那边等着的轿子,“不用送我了,这儿离我家里就几步路,再说轿子也等在那儿了。你岳母今天受了惊,你过去和你岳父说道说道,让他也小心些。刚则易折……说这话他不会听,可你有时候也得劝劝。”
张越连声答应了,送了张辅上轿之后,这才折了回去,便看到杜桢和杨溥并肩走出来,似乎还在商量着什么,却不见杨士奇的踪影。他仔细一想,这才记起这一晚内阁是杨士奇当值。快步走上前去,杨溥见是他来,点了点头和杜桢说道了一声,就径直上了一旁自己的座车,而张越则是搀着杜桢往一旁杜家的那辆骡车走去。
一上车放下车帘,杜桢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岳母如何?”
“小五说只是皮肉损伤,没什么大碍。”张越看到杜桢拍了拍额头,随即又揉了揉眼睛,自是明白杜桢一整天在里头熬得有多辛苦,连忙又添了一句,“先头宛平县顺天府和南城兵马司的三位官员去了家里,小五气不过把人晾着,岳母还责她不懂事,如今精神还算不错。”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杜桢喃喃重复着四个字,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我原本就已经很对不起她了,若是真因为我的事连累了她,那就……元节,我素来不喜欢家里人多,但如今既是遇着这种事,你若是调得开,从家里借几个人给我。”
“我已经安排好了,岳父您放心。”
然而,看见杜桢抱手闭着眼睛靠在厢壁上,箍着胳膊的手似乎用了颇大的力气,张越哪里不知道,这位恩师兼岳父此时非但不曾平静下来,反而正是心乱如麻的时候。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杜桢。为了国家大事连至亲家人都完全不顾了的那兴许是圣人,可对于其家人而言,则是何其可悲也。此时此刻,他方才觉得离着杜桢又近了一步。
“我和你岳母是少年夫妻,那会儿成婚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不会说话的人,最初只是顾着读书,家中里里外外全都靠她,可无论是读书也好,农事也罢,亦或是我之后中了进士为官,她样样都为我准备得妥帖周到,哪怕我一走十几年,她也是从未有过一句责怪……这些年我虽是官高位显,但因为这脾气,家里并未宽裕,人手有减无增,甚至没让她享着什么福,她甚至连担惊受怕的样子都不会在我面前露出来,如今……”
杜桢很少有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此时骡车颠簸,他却喃喃地说个不停,目光也有些偏移。张越知道杜桢并不是想要自己那些单薄的安慰,因而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最后马车终于停下的时候,他才先跳下车去,又伸出手去扶了杜桢一把。
看到马车停下,门上的岳山自是提着灯笼上前,只是看到自家老爷那古怪的表情,也没敢多说什么。而张越扶着杜桢一路到了正房门口,听见里头正传来了阵阵说笑,不免侧头瞥了老岳父一眼,这才打起门帘,把人扶了进去。
正厅前半间一个人都没有,声音都是从隔仗后头传来,因而张越见杜桢甩开自己的手快步往后头走去,迟疑了一下便放慢了脚步。果然,不一会儿,后头就传来了小五那高兴的嚷嚷,情知杜绾身怀六甲不能在外过夜,此刻必定已经回去了,他便在外头站了一站,不多时就见小五一溜烟从后间出来,一见着他便做了个手势,两人遂到了东屋说话。
“姐夫,你还是先回去吧,这会儿爹正忙着对娘嘘寒问暖,娘也没工夫见你。”小五狡黠地一笑,见张越亦是笑吟吟点点头,她便知道他必是听懂了,这才羡慕地说,“从前只觉得爹爹老是板着一张脸,没想到也会有这般会关切人的时候……喂,我家老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真打算把他撂在那白山黑水?”
“就回来了,人已经在那边坐船启程,估计顶多个把月就能到天津,到时候你就能见着他了。”张越一时想起万世节写给自己的信上还抱怨说‘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又不知道这小两口的私信上写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家伙在那边是不是真熬得不成样子,因而也起了溜之大吉的心思,赶紧站起身来,“既然你说了,我也不进去打扰了,回头你对岳父岳母说道一声。”
看到张越走得贼快,小五顿时愣住了,等追出去时,却发现人已经消失在院门外头,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头看看这正房,虽则是里头没有多大的声音,可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去煞风景了,因而歪头一想就径直回了自己屋子去看孩子,可走着走着,她的心里却惦记着那个油嘴滑舌的家伙。
“等他回来,我也学爹爹那样,好好关心关心他!”
只不过,这关心关心却怎么听怎么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滋味。
入夜的京师已经是渐渐安静了下来,除了定时响起的打更声之外,就只有巡行的五城兵马司巡丁们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还有那些尚未入眠的达官贵人府邸中偶尔传来笙歌管乐。路上间或窜出一只小猫小狗之类,夹杂着咿咿呜呜的声音,听着分外让人心悸。
东城那座造好却还未开始使用的武学前,一条黑影鬼鬼祟祟地闪到了门口,望着那地方很是瞧看了一会,这才钻进了一旁的胡同。到了一间大宅子前敲了敲门,等门一开他就闪了进去。待到了里间,早有几个人等在那里,眼看他解下斗篷,立时就有人开了口。
“如何?”
“看那样子,不出三五日就该落成了,到时候,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必然都会派人来。”他顿了一顿,随即犹豫着问道,“咱们真要闹么?”
屋子里一片沉默,曾经最为坚定的几个人这会儿也有些面面相觑。良久,角落里方才传来了一声叹息。
“且再等等看吧,不到万不得已……”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92章 大明军校
一连几日都是大好的晴天。京师中原本那些被春寒冻得连青芽儿都无精打采的大树立时精神抖擞了起来,而野花野草则更是逮着了好机会,肆无忌惮地从石缝砖缝以及一切可以冒头的地方长了出来,和那些已经根深叶茂的大树一块争夺着阳光,长势煞是喜人。
地里的冬小麦在一冬的严寒之后,如今也都是绿油油的,原本还担心今年阳光不足的农人们这才放下了心,和家里送饭的婆娘照面时,张嘴就骂的习惯也改了些个,偶尔也磨磨嘴皮子逗两句好听的,亦或是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叼着草根子哼两首小曲。
偶尔相邻两块地的遇在了一起,也会议论起山东那边如今通省轰轰烈烈的互助合作,说起山东税赋的轻省,不免啧啧称羡;偶尔议论起南边一年能种三茬地的壮举,议论起朝廷那船队从番邦带回来的各式各样种子,如今都在广东那边种着,结出来的东西千奇百怪。
这些离他们还很近,而近在咫尺的京师中的那些事情,反而距离他们很遥远。
对农人们很遥远的事情,对京师的贩夫走卒来说就近一些了,至少京师中每月原本能拿到九百足文工钱的车夫来说。他们就有最直观的感受——至少,如今坐车的人少了。那些平日里不少都在马厩里等死的老马病马,如今也被他们的主人们骑出来晒太阳了,甭管那毛色如何寒碜,模样如何瘦骨嶙峋。而禄米仓东面的武学附近,则是不时有人四处晃悠。
按照兵部的规划,这武学原本是按照校场加围墙以及四进院子的规格建造,可身为兵部左侍郎的张越却亲自过问,详细问明并要了图纸来看之后,立刻就打了回票。所以,本该是正月底就能完工的地方,愣是拖到了三月末。如今里头除了校场之外,其余的屋子根本不是什么三进四进院子之类的构造,而是一排排犹如鸟笼似的,里头除了大通铺还是大通铺。
这便是后世的军营,唯一缺少的,只是那些用来训练时的用具罢了。张越倒是有心把这些都依样画葫芦搬上去,可考虑到工部那些人难缠的态度,他自然还是延续了石锁箭靶稻草人等等那一套,又去求来了皇帝钦赐的武学牌匾——这就仿佛现代的大学往往喜欢用领导亦或是名流的题词一样,让这座武学能够真正名正言顺。
贡院中供着孔孟,武学中自然也少不了这一套。于是,哪怕在朝中舆论多半都在商讨如何处置晋王的同时,一场关于武学中应当供谁的大讨论也在文武之间掀起了巨大波澜。
张越从前的记忆之中只记得一个武圣关二爷,可在兵部中遍览唐宋典籍的他如今已经知道,唐宋时,和孔圣人并列的乃是武成王姜太公。至于其余从祀的,唐代制度是十哲七十二弟子,宋时是七十二名将,关公只能算是三档中的名将。而本朝之初,朱元璋在废淫祠的时候竟是连武成王庙一并给废了,所以如今武学中该设何等神位,何人配享,便成了武将们最在乎,文官们最谨慎的一个话题。
到最后,一度被废止的武成王庙最终还是被所有人认可,而陪祀的则是宋时定下的七十二名将,至于本朝,尽管武将之中尚有争执,但徐达常遇春张玉朱能成了第一批配享者却没有异议,至于剩下的则只能等弘文阁中吵出一个结果来。
没错,如今的弘文阁吵架——不,弘文阁议事,已经成了文官武将们都很乐意到场的一个地方。毕竟,大明的朝会已经很难让群臣把唾沫星子喷到皇帝的脸上,更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