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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杂货店-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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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洙倒不免意外,便不由自主地走进去。
  门〃吱呀〃一声轻响,满耳的喧嚣便仿佛一下子隔在了外面。
  店里收拾得整洁清爽,一边有货架,架上一应的瓷器、漆器、文房之类。店角置了张古旧的四方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子后面,闲闲地看书。听见客人进来,也不过抬起头,微微地一笑。侯洙只觉得这安静惬意极了,便也答以微笑。
  女子并不像别家店那样谄媚招呼,依旧低头看书,留侯洙一个人慢慢地看。
  他本也不知自己为何进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货架,忽然在一个角落停住。
  那角落,放了一只小小的紫砂壶。
  只一手大,珠圆玉润。
  段泥壶。
  这段泥,俗称〃绿泥〃,生时是浅绿色,烧成了该是米白微褐。但这段泥壶也是最难烧的,差了火候的壶,初成时不觉,几泡茶后,便开始〃出黑〃,犹如发霉。
  这一只却不曾〃出黑〃,泡养得珠玑隐现,洁莹似玉。
  最奇巧的还是做工,一枝蔓藤自壶柄攀缘而出,在壶身分做两枝,各自在一边兜缠,便似两个人儿,互相地试探,试探。终于,绕上钮子,绽开并蒂的两朵花,用朱红的笔,细细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尘埃,兀自鲜灵灵的,恍若一双笑脸。
  〃这叫做'连理壶'。〃
  那年轻女子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他身后说道。
  〃'曼生壶谱'里,传说该有这一式。〃
  侯洙一惊,〃哦?〃
  女子浅笑,〃传说。……若真是曼生壶,该高阁供起,放在这货架上岂不委屈?〃
  侯洙便也松口气,笑:〃不错。〃
  女子又道:〃虽然不是曼生壶,到底是一只好壶。〃
  侯洙望着那一双连理枝,不由自主地答:〃是。〃
  〃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侯洙又不由自主地答:〃好。〃就像一只提线的木偶,要人提一下,才动一动。
  女子将壶从货架上取下。
  壶拿在手里,堪堪的一握,温润得像有生命一样。
  便不由自主地握住,像握住生命一样。
  〃这壶,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女子闲闲地提起,〃看这泥色,也有些年头了。壶底上刻了'甲庚',也不知是哪一个甲庚年。〃
  侯洙翻过来看壶底,果然刻了〃甲庚〃两字。
  旁边还有两枚小篆。
  一枚〃子安〃,一枚〃绛彤〃。
  齐头紧挨,便如钮子上的一双花儿,并蒂而开。
  侯洙细细地看那两枚小篆,女子也看,侯洙便说:〃是两个人吧?〃
  〃应该是,但只怕不是壶匠的名字。〃女子忽而一笑,〃先生,可是知道这壶的来历?〃
  侯洙笑笑,〃我怎会知道?〃
  便将那壶放下,却又十分不舍。心里想,要不要买回去?
  不期然的,斜刺里伸过一只手,端起那壶。
  莹白如玉的一只手,仿佛不带一丝血色,只有无名指甲上,一点丹蔻,红艳得有如那壶上绽开的花。
  〃我要了。〃
  回过头,便见一个女人。
  紫红的旗袍,微卷的短发,削得极薄,所以显得精干。细长的眉眼,细长的嘴唇,深紫的口红,苍白的面色中,便有如一抹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侯洙果然惊心。
  这女人面容全然陌生,却无由地感觉熟悉,有如认得了几生几世。
  商品十:紫砂壶 恍然隔世(2)
  侯洙痴痴地望她,仿佛失了魂魄。
  苏星的人生,在见到那只连理壶的时候,重新开始。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却又不知道,为何她会与别人不同。
  她出生的那刻,雷电轰鸣,大雨倾盆而下,她的母亲说,从来未见过那样可怕的雨,仿佛苍天的怨气,一夜倾泻。
  便在那一夜,赶来医院的父亲出了车祸,人不曾有大碍,却因此识得了一个女子,从此心就不曾再回头。
  她的母亲从未跟她提过这段往事,只说她父亲死了。
  奇怪的是,她却一直明明白白地知道真相。她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懂事的,所以发生了什么她都很清楚,连她母亲望着她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目光,她也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当母亲又这样望着她的时候,她说:〃你为什么要怨恨我?又不是我造成了这一切。你应该知道,世间的男人都不过如此。〃
  她的母亲惊愕莫名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那年,她十岁。
  长到十七岁,母亲患上癌症。
  临终时,叫来了她的父亲。
  那男人,只在她刚出生后不久来看过她,所以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提出接她回去,与她的后母和弟弟一同生活,她淡然地拒绝。
  十七岁,高中刚毕业,她挽起一只旅行包,离了家门。
  走过许多城市,换了许多工作,见了许多人世沧桑,看得多了,一点点写下来,投给杂志社。日子久了,居然也混出一点小小的名气,算是一个作家了。
  但职业对于她,不过一样谋生的手段,与当车间的女工,练摊的小贩,没有多少不同。
  她写下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没有故事。她的生活,还奇怪地空白着。
  没有恋人,连朋友也没有。
  她从小就是冷漠的,总是整天想着自己的心事,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曾经发生过,她想要记起来,可是却总也想不起来。闷闷地堵在心里,这样的感觉好不难受。
  别人看见她,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十分怪异。因为特异而被疏远,没有人跟她作伴,虽然有一点寂寞,但她也并不在意。只想早点记起那件事情。
  生活就这样迷迷茫茫地过着。
  她走进这爿古董店,纯属偶然。本来漫无目的,在夜市里逶迤地走,嚣喧在耳边一掠而过,不留任何痕迹。
  身边的男男女女,装作不经意地从眼角打量她,露出好奇的目光。时下虽然流行复古,然而这个女子,却像从旧时画中活生生地走出来。
  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她恍若未见地走,然后便看见那间古董店。
  薄雪似的、清静的灯光,从雕花木门的缝隙里流泻,像一只手,温柔地召唤,一下,又一下。
  她久久地看着,那一扇门,就像在那里等了好久,单等她来。
  于是她来了。
  生命便在那一瞬清醒,知道为何来这世上一遭。
   
  〃我要了。〃
  苏星冲那男人,微微地一笑。
  她心知自己的美丽,曾经有杂志的编辑,同为女人,见到她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后来说:〃我才知道古典的美人该是什么样子。〃她又说:〃为什么你不多笑笑呢?多笑一笑,没有人能抵挡你的魅力。〃
  她却回答:〃为什么我要笑呢?〃
  那时她懒得笑,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现在,她却一心想要眼前的男人,看见她的笑容。
  心里还不免惴惴,那话是不假的么?真的没有人能够抵挡?那这一个男人,真的会上钩吧?
  男人回答:〃好。〃
  苏星便终于松了口气,看他失神的样子,先前的担心真是多余。
  也不免起了轻视之意,男人真是经不起诱惑,可是这么想着,心里又莫名地涌起一股悲伤。
  店的主人,那年轻女子问她:〃那么,你要买这只壶?〃
  苏星点头。
  女子轻笑:〃可是你连价钱都还没有问过。〃
  苏星眼睛看着那男人,慢慢地说:〃不管多少钱,我都要买。〃
  女子悠然地说:〃其实也不贵,只要三千。〃
  三千确实不贵,可是苏星并没有带那么多钱。
  她刚刚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那男人就说:〃我带了,我买给你。〃
  她心里一惊,我买给你,这话好耳熟,她想起许久以前的一个人,也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过一样的话。那是在一间玉器店里,她手里拿着一只翡翠镯子,没有带足钱,又舍不得放下,他便走过来,这样说道。
  那时他一身半旧的青缎,却是儒雅翩然,她在逆光中望定他,只见他眼里的温柔,便意乱情迷。
  她咬了咬牙,淡淡地回答:〃我们初次见面,怎么能够收你这样贵重的礼物?〃
  他笑了笑,说:〃没有关系,只要你喜欢。〃
  只要你喜欢。
  那人也曾这样说。
  苏星更加惊心,忍不住再一次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没有错,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又分明不是。经过这么多次的轮回,他一定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这只是冥冥中的巧合吧。
  她便又露出清淡的笑容:〃我住得不远,可以回去取钱。〃
  商品十:紫砂壶 恍然隔世(3)
  他说:〃我替你付钱,你再还我,也是一样。〃
  他毕竟还是不一样了,那时他是不由分说地坚持,苏星倒是松了口气。她也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的,便点点头说:〃好。〃
  店的主人把壶仔仔细细地包好,递给苏星时,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真是一只好壶,小心别打坏了。〃
  苏星觉得话里似乎别有深意,却捉摸不透,抬头看时,只见那女子幽深的眼眸,微微含笑。
    
  苏星住的地方,只隔两条街,走走就走到了。
  她抱着壶,一语不发地走着。
  他便在后面,一语不发地跟着。
  她一次也未曾回头,却看见地上他淡淡的影子,一忽而晃得不见,一忽而又移过来,拖长了,两人的影子便迭合在一起。
  那时却不是这样。
  他们刚走到店子门口,就有他家的马车。
  她原以为他只是个寻常的富家哥儿,却不想是个有资格坐蓝呢高档大车的公卿子弟,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他却坦坦荡荡地微笑:〃来。〃
  她本不是那样一个没有主张的女子,却只因他这一笑,便失了分寸。
  这一跤到底,一切都不可收拾。
  到了她住的楼下,四层的旧楼房,惟有二楼上,她住的那一间没有灯光。
  苏星抬头看看,他便也抬头看看。他仍像一只木偶,线提在她手里。
  〃我上去拿钱给你。〃
  他说:〃好。〃
  她没有请他上去,他便在楼下等着。总觉得她无论想做什么,他都会依她,明明是初次见面的女子,这样的感觉好没来由,可就是不由自主。
  那一间的灯亮了。
  过了一会儿,苏星走下楼,手里拿了一只信封。
  她在旗袍的外面,套了一件线衣。
  天色很暗,本来是看不清颜色的,但他莫名地就知道,那一定是件大红的衣裳。
  苏星把钱递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
  她忽然一笑,〃你也不数数?〃这一笑妩媚动人,与她一直的冷淡判若两人。
  他沉默半晌,摇头:〃不用了。〃
  苏星又嫣然一笑,〃那么要是少了的话,你再来找我好了。〃
  他却不语,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春日的季节,桃花开着,玉兰也开着,清清淡淡的月光里,花影悉悉索索地摇。她眼里映着月光,也微微地摇摆不定。摇摆不定,好像并不十分自信的猎手对着猎物,不知道赌注是否下对了地方,有点莫名的张皇。
  〃好。〃他忽然答道。
  也许因为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转身沿着小区的窄路走了。
  苏星呆呆地望着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心里忽然便空落落地不安起来。
  这时候,他却又回头,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样问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还有几分孩子气。
  她便也忍不住微笑,说:〃我叫苏星。〃
  他点点头,更大声地说:〃我叫侯洙。〃
  苏星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忽然安心了。
  侯洙,苏星。转过人世了。
    
  翌日夜晚的月亮更细,若有若无的一丝悬在天边,就像一缕清冷的雾气。
  苏星站在阳台上,手里捧着那只连理壶。
  煮去了尘埃,越发滋润得如同一颗珍珠,茶水微微地溢开清香,混在花香里,在侧侧轻寒的春风里,手心的温暖一直沁入心里。
  只是心里,总有凉凉的一团,是任何温暖也化不开的冰。
  侯洙走到楼下,站住。
  他从小路彼端走来时,苏星就看见他了,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扬脸望着月亮。
  即使不看着他,她也知道他正注视她,目不转睛。
  从前也这样子的。
  月上梢头的时节,他就来找她。
  那时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红人,自住一座小楼,暮色降临,她便坐在楼上。但不肯显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赏月,却又总留了一只眼睛,在那一径幽暗,几点红灯中留意着,那一个人影有没有来?
  他来了,便松口气,却不肯先跟他打招呼。其实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只有这一个,她不肯,总觉得先招呼了,便会被他看轻似的。
  他却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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