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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阅览室一下子呈现出来:厚重的桌椅、栗色的地毯、大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参考阅览台。
这些并不是用来吸引五岁孩子的,这是一间闭架式图书馆,来这里的都是科学家和学者。这
里书橱成行,里面大多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皮装版科学期刊。阅览室正中有架巨大的、独立的
玻璃门橡木书橱,我要找的书正在里面。我用发夹挑开锁,打开玻璃橱门,斐尔德博物馆真
该改良一下内部保安系统。我并没有什么良心不安的,无论如何,我本人也是个货真价实的
图书管理员。在纽贝雷图书馆里,展示珍品书一直就是我的工作。我走到参考咨询台后,找
了一块小毛毯和几块衬垫,铺在最近的一张桌子上,然后回到书橱取出那本书,放在毯子上
。我拉出一把椅子,“站在上面,你会看得清楚一些。”他爬上椅子,然后我打开了书。
这是奥杜邦③奥杜邦(John James Audubon);美国第一位通俗的鸟类学作家,其代表
作《美洲鸟类》罗列了他于19世纪初在旅行途中所绘的一系列水彩画作,包括435种美洲鸟
类。的《美洲鸟类》,精装版,双大号画图纸开面,要是竖着放,几乎和五岁的亨利一样高
。这个版本是现存的最善本,我曾花了无数下雨的午后仔细欣赏它。我翻到第一块图版,“
普通潜鸟,”他读出声来,“它们看上去真像鸭子。”
“的确很像,不过我打赌我能猜出你最喜欢的鸟。”
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和我赌什么呢?”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仅有的霸王龙T恤,耸耸肩。我知道那种感觉。
“这样吧:如果我猜对了,你得吃一块饼干,如果我没猜对,你也得吃一块,好么?”
他想了想,觉得这种赌法并不吃亏。我把书翻到火烈鸟,亨利开心地笑了。
“我猜得对吗?”
“对!”
如果这都是你曾经历过的往事,那么自然就会变得无所不知。“好,这是你的饼干。我
猜对了,吃一块。不过我们得把饼干省下来,等看完书后一起吃,我们都不想让饼干屑弄到
蓝色小鸟的身上去,对么?”
“对!”他把奥里奥放在椅子扶手上,我们开始慢慢翻看那些鸟。图片上的鸟儿可比楼
下展厅玻璃瓶里的标本更加栩栩如生。
“这是大蓝鹭,它很大,比火烈鸟还要大。你见过蜂鸟么?”
“我今天刚看到过几只!”
“就在博物馆里?”
“嗯!”
“活的蜂鸟才叫神奇呢——就像一架超小型直升机,翅膀振动得快极了,简直就像是一
层薄雾……”我们每翻过一页纸都像在铺床,无比巨大的书页缓慢地上下挥动。亨利专心致
志地站着,等待每一页后的新惊喜,沙丘鹤、黑鸭、海雀、北美黑啄木鸟,他都轻声发出快
乐的惊呼。当我们看到最后一页插图版的“雪颊鸟”时,他弯腰碰了碰书,小心地触摸彩雕
图页。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书,想起当时,这本书、这时刻,这是我爱上的第一本书,当时
我真想爬到它里面,美美地睡上一觉呢。
“你累了么?”
“嗯。”
“我们回去吧。”
“好。”
我合上《美洲鸟类》,把它放回书橱里,并让它保持翻开在火烈鸟这一页上,然后锁好
橱子。亨利跳下椅子,开始吃他的奥里奥。我把垫毯放回参考咨询台,再把椅子归位。亨利
关上灯,我们便离开了图书馆。
我们一路闲逛,一边轻松地谈论那些飞禽走兽,一边咀嚼奥里奥。亨利介绍了妈妈、爸
爸,告诉我金太正在教他做番茄肉末面;还有布兰达,我都几乎忘了我童年最好的朋友,她
再过三个月就要和家人一起搬到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去了。我们站在“灌木人”前面,那是只
传奇银背大猩猩的填充标本,它站在底楼大厅的大理石座上,气势汹汹地看着我们。突然,
亨利叫出声来,他踉跄地冲到前面,想走到我这边,我赶紧抓住他,但他已经消失了,只有
一件温暖的T恤空空地留在我手中。我叹了口气,走上楼,面对木乃伊独自愣了好一会儿。
儿时的我应该到家了吧,也许正在往床上爬。我记得,我都记得。然后我在早晨醒来,一切
就像一场美好的梦。妈妈笑着对我说,时间旅行听上去真有意思,她也想试试。
这就是第一次。
初次约会(下)
……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亨利三十六岁,克莱尔六岁)
亨利:我在草坪上等。克莱尔为我准备的那盒衣服并不在石头下面,连盒子也不见了,
所以我只能赤裸着身子,等在空地旁边。很庆幸,这是个明媚的午后,也许是某年九月初的
光景。我蹲在高高的草丛中,想:这是个老地方,却没有装满衣服的盒子,说明在进入这个
日期之前,我和克莱尔并没相遇,也许克莱尔还没有出生吧。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结果
很惨。我想着克莱尔,但又不敢在她家的街坊里出没,只能光着身子躲在草丛里。我想念草
坪西边的苹果园,这个时节,那儿一定已经硕果累累了,小小的、酸酸的,甚至被野鹿啃过
几口的苹果,都能吃。突然门“砰”地一关,我从草丛中探头张望,一个孩子正匆匆忙忙地
奔跑,当这个孩子穿过摇摆的草丛,沿着小路跑近的时候,我一阵激动,出现在这片空地上
的是克莱尔。
她很小。她一无所知。她一个人。她还穿着那套学生装:军绿色的背心裙,白色上衣,
齐膝的袜子和平底鞋。她拎着马费百货公司的购物袋和一块沙滩浴巾,克莱尔把浴巾平铺在
地上,然后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上面,都是些意料之中的各式文具:旧圆珠笔、图
书馆里粗短的铅笔、蜡笔、刺鼻的记号笔、钢笔,还有一捧她爸爸的办公文具。她整理好,
又潇洒地抖了抖一叠纸,然后把各种笔轮番在纸上试起来,仔仔细细地划线画圈,一边还哼
着歌。我认真听了一会儿,终于发现那是连续剧《迪克凡戴克秀》的主题曲。
我犹豫着,此刻的克莱尔很是自得其乐,她大概只有六岁。如果现在是九月,她很可能
刚读一年级。显然她不是在等我这个陌生人。我知道一年级小学生的第一节课就是:如果在
自己秘密的领地里碰到了裸体男人,如果他知道你的姓名并让你别告诉爸爸妈妈,一定不能
和这样的人有任何交往。我琢磨着今天究竟该不该是我们相识的第一次?是否要到以后其他
时候,我们才该初次见面?也许我该彻底安静,这样,克莱尔就会走开,然后我可以去大嚼
一通苹果,洗劫一家洗衣店,或者回到自己正常的时空里去。
可克莱尔直直地盯着我,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原来,我一直伴着她哼那首曲子,意识到
这点时已经太晚了。
“谁在那儿?”她小声地喊道,活像只被惹恼的鹅,脖子和腿伸得老长。我头脑飞快地
运转着。
“地球人,你好!”我友好地装腔作势道。
“接招,你这个坏猎人!”克莱尔环望四周,想要找块东西扔我,最后她决定用那双结
实的尖跟鞋。她使劲地把鞋子砸向我,我觉得她并不能看清我的具体方位,谁知,她运气真
好,一只鞋子正好砸在我嘴上,我的嘴唇开始流血。
“手下留情啊!”身边没有什么可以止血的,于是我捂住嘴,声音沉闷,下巴也生疼。
“你到底是谁?”这下克莱尔害怕了。我也有些害怕。
“亨利,我是亨利,克莱尔。我不会伤害你,我希望你也别再用东西砸我。”
“把鞋还给我,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躲起来?”克莱尔朝我瞪着双眼。
我把她那双鞋扔回到空地上,她捡起来,一手提着一只,仿佛握着两把手枪。“我躲在
这儿,是因为丢了全身上下的衣服而不好意思嘛,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很饿,也不认识任何
人。现在可好,又流血了。”
“你从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接下来说的可都是真话,没有虚假,句句属实:“我来自未来。我是时间旅行者。在
未来我们俩是朋友。”
“只有电影里的人才时间旅行。”
“那是我们想让你们相信的。”
“为什么?”
“如果大家都时间旅行的话,就天下大乱了。就像去年圣诞节,你想去看你的阿布希尔
奶奶,你得经过奥海尔机场,那天人特别多吧?我们时间旅行者也是这样,因为不想给自己
惹麻烦,所以向来都很低调。”
克莱尔琢磨了一分钟。“出来吧!”
“你得先把沙滩浴巾借给我。”她于是掀起浴巾,听由钢笔、圆珠笔和纸张飞散在各处
。她扬起双手把浴巾扔给我,我顺势一接,然后背过身去,裹严我的腰胯。那是一条鲜艳的
、粉橙双色相间的浴巾,还有花哨的几何图形,真是第一次见未来妻子时的绝佳装束。我转
过身去,步入那块空地,尽可能端庄地坐到岩石上。克莱尔退到空地里离我最远的地方,两
手仍紧紧地各握一只鞋。
“你在流血。”
“是呀,你把鞋扔到我了。”
“哦。”
沉默。我努力想要表现出友好、亲切的样子。亲切对儿时的克莱尔来说很重要,因为当
时她周围这样的人很少。
“你在捉弄我。”
“我永远都不会捉弄你的。为什么你觉得我是在捉弄你呢?”
克莱尔固执到极点,“从来就没有什么时间旅行者,你骗人。”
“圣诞老人就是时间旅行的。”
“什么?”
“当然啦。你想呀,他怎样才能够一夜之间把所有的礼物都发给小朋友呢?他得不停地
把时间往前拨几个小时,这样他才能在天亮前顾上所有的烟囱。”
“圣诞老人有魔法的,你又不是圣诞老人。”
“你说我不会魔法?哈,路易丝小姐,你可真难伺候!”
“我不叫路易丝。”
“我知道,你叫克莱尔。克莱尔·安尼·阿布希尔,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四日出生。你
的爸爸妈妈叫菲力浦·阿布希尔和露西尔·阿布希尔。你和他们俩,还有你外婆、你哥哥马
克、你妹妹爱丽西亚住在一起,就在下面的那个大房子里。”
“你知道这些并不说明你是未来人。”
“如果你能在这儿多待一会,你可以亲眼看见我消失。”我把握很大,因为克莱尔和我
说过,我们第一次见面最令她难忘的,就是我的突然消失。
沉默。克莱尔交替着在两脚之间移动重心,然后赶走了一只蚊子。“你认识圣诞老人吗
?”
“他本人?呃,不认识。”血已经止住了,但我看上去一定还很糟,“嗨,克莱尔,你
会碰巧带着纱布么?或者你有什么吃的?时间旅行让我好饿啊。”
她想了一会,把手伸进背心裙的口袋,拿出一块咬过一口的好时巧克力,扔给我。
“谢谢啦,我爱吃这个。”我咬得又整齐又快,我的血糖浓度低极了。然后我把巧克力
包装纸放回她的购物袋。克莱尔被我逗乐了。
“你吃东西时像条狗。”
“我才不像呢!”真是极大的侮辱,“我有可相对拇指,你看看清楚。”
“什么是可相对拇指?”
“像这样,跟我做。”我做了个OK的手势。克莱尔也做了个OK的手势,“可相对拇指就
是你能这样做,你能开罐子、系鞋带什么的,而动物不能。”
克莱尔听了有些不高兴,“卡梅利塔修女说动物是没有灵魂的。”
“动物当然有灵魂,她是听谁说的?”
“她说是教皇说的。”
“教皇是个小心眼,动物的灵魂比我们人类的高尚多了,它们从来不说谎,也不乱发脾
气。”
“它们互相吃来吃去。”
“这个嘛,它们也是不得已嘛,它们总不可能去奶品皇后①①奶品皇后(Dairy Queen
);全球最大的冰激凌品牌,其连锁店遍布全球。买一大筒果仁香草冰激凌,对吧?”这是
克莱尔小时候,在这个广阔世界上的最爱。(成年的她迷恋寿司,尤其是彼得逊大街上那家
必胜寿司店的。)
“它们可以吃草啊。”
“我们也可以啊,可是我们不吃,我们吃汉堡。”
克莱尔在空地边缘坐下,“埃塔让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
“确实是个好忠告。”
沉默。
“你什么时候消失?”
“当我准备好了的时候。你和我在一起很无聊么?”克莱尔翻了翻眼睛,“你在忙什么
?”
“练书法。”
“我能看看么?”
克莱尔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拾起一些文具,但还是充满敌意地盯着我。我略略向前倾身
,小心地伸出手,仿佛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