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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不干的血色泪痕。
库伊迟疑了一下,终于揭开棺盖,她正楚楚动人地躺在精致的玉棺中。沉睡不醒,但仍惊人的美艳。
“黛丝特,醒来。”他轻轻摇撼她的身体。黛丝特卧在那里,静如烟雪,睡得好沉。
她肌肤晶莹,静卧着如姣花软玉,一头黑发铺展开来,也是清丽如泉。他心头那根柔丝又牵扯起来了,是心动,也是心痛。他早该想得到的,他悔恨地想。
“傻孩子,你都睡了好久了,该起来了。”他柔声道,她却没有反应。
库伊在她的身边坐下,和她说着内心从未启齿的心事,他身为人时微不足道的小事……库伊随意地讲,想到便说。如今他已明白,黛丝特最想要亲近的,就是他的真实自我,哪怕只是他内心角落里的细微东西,在她看来,都是最珍贵的……说了不知多久,可黛丝特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你不见得要睡一千年吧,起来啦!想听歌,还是说话?求你醒醒吧。”库伊再一次轻摇她,柔声催促她,可她仍然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库伊无计可施地躺了下来,好啦,你酣梦香甜,我就躺在你的坟茔里陪你吧。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紧靠着她的肩膀,舒展开自己的长腿,在她的身边躺了下来,真有种奇异的感受。“黛丝特,天长地久,死而同穴是不是这样的?”
此时,他看见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红宝石扣,便打了开来。隔层里有一个绣片,是用栗金色头发绣成的“伊”字。库伊突然忆起有一年她过生日,曾经问他要过一小束头发做礼物,原来绣成了这个字。不知在她的脖子上挂了多久,而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库伊意会到了,黛丝特在织绣的时候想着,我的生命因为这个名字而开始,我投胎转世时也只盼望记住这一个名字,这一段记忆。除了你之外,我别无其他的上帝。那个“伊”字烙上过无数个从她这里发出,想要献给他、却没有机会到达的热吻。
库伊忍不住眼眶酸涩,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黛丝特,傻孩子,不要再折磨我了,求你了。”他那滴一千年来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湿润了她的脸,他突然感到有蝴蝶的翅膀在他脸上轻轻拂动了一下,惊喜地赶紧抬头,看见的是黛丝特的一双眼睛!蒙蒙地微微张开,茫然地转动了一下。那乌黑的大眼睛憔悴地陷了下去,衬在木兰一样白皙的脸上,却显得异样美丽。容颜清丽如昨,岁月增加她眼中的迷离、神秘和忧郁,但无损她肌肤的亮泽,嘴唇的红艳,在法老的眼中看来已是天地中的至美。她的目光逐渐聚焦,又变得秋水盈盈,意识也在渐渐清晰,那些记忆深处重重叠叠的、一朵一朵的花朵,不招自来,清晰如昨。来得太多太快了,简直收束不住,绾结不起,弥漫了一天,也流淌了一地……
他们一语不发地相互对望着。这是注定要在这里重逢的确信,是灵魂失散了重新邂逅的惊喜,是两情相悦再看不够那样的痴望。
这么多年的岁月活生生地盘桓在他们中间,恍若隔世。在那样漫长的时间长河里迷失了,以至于眼下相对,一时也难以相信。他们相互默默对视着,逐渐增加着真实感。很多年以前她是不敢这样长久地看着他的。他总在躲闪着什么,她总在回避着什么,今日却是今兮何兮。
他们一直在遥遥相望;库伊八百零七岁的时候黛丝特刚刚降生,他们错过便是二十九万多天;他们匆匆分开,彼此失落了音讯,隔着大洋,隔着荒漠,不知天涯究竟在何方。相爱令他们敏锐的感官走上岔路,看不清真相,一路走错,越行越岔,永在擦肩而过。
光阴荏苒,几度盈虚,瑟瑟旧梦,斑驳褪尽。今是昨非,错过几多次,他们都辜负了彼此,也把自己深深辜负。那些错过的阴晴圆缺,错过的风起云涌,错过的良辰美景,错过的赏心乐事……指缝间捕捉到的,早已经不是昨日那束离合的清风;眉宇依旧,但挥洒上的已不是昔日的容颜。他们的外表青春如昨,岁月没有在他们的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有眼眸透露着秘密,每一天的流逝,每一件如烟的往事……都在眼神中沉淀了下来。
诸多悲喜齐至心头,黛丝特分不清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甚至分不清是幻是真。她一个人看过太多次落红片片,杨柳青青,她不断告诉自己说,“此恨不关风与月”,“莫怨东风当自嗟”。然而寂寞销魂蚀骨,啃啮着她的心。她是一个人长大的,从小不知孤独为何物,认识了他之后才谙尽寂寞孤愁滋味。在分开的日子里,寂寞的潮音不断冲刷着她的心,一遍又一遍;寂寞的苔藓不断侵蚀着她的心,一步又一步。
碧纱笼住旧时光,红了樱桃绿芭蕉,她的痛楚绝望,她的黯然神伤,在心头却是点点滴滴不曾遗忘。一百年光阴一把拂落,她的心事寸寸凋零,那个死结仍在那里。一滴眼泪颤颤巍巍悬在她的心口,永远不会干,那便是他的名字。或许世事无常,如南柯一梦,如白驹过隙,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是毕竟遇上一个他。叫她如何舍得自己,舍下他?再不管好梦难成,世事无常,再不管枉凝秋水,心事终虚化。
陷落在时光无垠无边的狭长隧道里,只有她是他永生的知己,地老天荒。天涯到底有多远?永远到底有多长?只有他和她知道。深深对望,像要交付彼此的灵魂,像在寻找自己的镜像,慢慢目光融化在对方眼中找到了一生难解的缠绕。潮湿的雾气开始在彼此眼中朦胧。他们久久地对望着,带着深刻理解的表情,所有高高在上、深邃莫测、森严冰冷的面具统统卸下了,深挚的目光没有阻碍地洞穿对方,也被对方洞穿,灵魂于此刻赤裸又何妨?
如今她真真切切躺在他怀中,望见他关切的眼神,一下子便委屈起来。那些深深渴望却又无法企及的日子,目光所到之处一片漆黑,令她的每个举动、每个念头都变得无比沉重。她背负着对他的刻骨相思独自走过了整整一百多年的瑟瑟光阴。你好忍心啊!她在心里长叹一声。泪花在她眼中隐约浮起。“你知道吗,咫尺天涯的感觉,是那样遥不可及?”你知道吗,当时有多甜蜜,幻灭就有多冷寂。
“是的,你受的苦,我都知道。”库伊深情地说。
眼泪在一瞬间不受抑制地流了下来。“这么说,这一回我不是做梦了?知道吗?我为你做过好多好多的梦。几回魂梦与君同?”黛丝特轻叹着感慨。当这个朝思暮想的人真实出现,相逢犹恐是梦中。
库伊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轻轻移动,“你看,是真的。”
“我觉得,我这样爱你,简直是罪过!”她埋首于他胸口,轻轻叹息道,声音低不可闻。心中难抑一丝恐惧的感觉,正因为太喜欢,有时会害怕一切浑不似真的。
库伊轻抚她如丝如缎的秀发。“我也爱你。”他在她耳边低语。
黛丝特停止了啜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梨花带雨,她长长的睫毛上仍然挂着一滴泪珠。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句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
“向来如此。只是我以为孤单无法被分享,仅此而已。”
黛丝特从来没有问过他。百多年来,这句话每时每刻盘旋在她心里、她舌尖,但好似一粒橄榄卡在了小口的窄瓶里,永远倒不出来。她宁可他给一个假象,拖延她的幻觉,最好永远不要图穷匕见。黛丝特继承了莫奈德懦弱内向的血统,对感情尤其缺乏勇气,甚至难以正视自己,连她打算去死、去沉睡的时候都没有勇气问一问。然而此刻毕竟听到法老自己说了。
“是的,我爱你。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么老了,不懂风花雪月,那么……把你的手交给我吧。”法老的脸上也泛上了一点红晕,他已经很久没有谈过恋爱了。
是的是的,都交给我吧,你的忧伤、你的不安、你的寂寞、你的孤独、你的恐惧、你的痛楚、你的思虑、你的迷惘、你的深情、你的过去、你的未来……你的沉重我们一起来背。
好的好的。哪怕再一次隔膜泛起,再一次枉费痴心,再一次好梦须臾,再一次幽情迷蒙。什么都好,都无所谓,都心甘情愿。只要,你收留我接近的心;只要,你始终容我拥抱;只要,你亲吻我的伤口;只要,你一样不离不弃;只要,你肯同我并肩探索下去。为你,我在危崖欲坠也决不撤手;为你,我愿生生世世踏着荆棘。
双眼交换了千言万语。同时慢慢涌起了泪水。为着这一秒钟,什么都值得。
法老库伊?迦叶爱过恨过,大悲过大喜过,他历尽沧桑见惯世情,经历过九死一生最惨烈的斗争,心里也曾翻天覆地,激起惊涛骇浪……只不过那些如烟的往事都已经尽归尘土,埋在了心底。人们瞬间作古,谁理会、谁了解一个上千岁的元老吸血鬼?他的心是一座华丽的坟墓,尘封着数不清的过往;他的心是荒芜的台榭,丝丝蔓蔓长满了野草;他的心是一座复杂离奇的迷宫,连他自己都找不到出口。云烟一遍遍过眼,一再生发、幻灭的春梦一幕幕驰过,积年的灰尘带着回忆的芳香一层层降下,闪着流年那扑朔的光。可如今面对她,那个眼中明明白白写着“我都懂”的当事人,往事找到了坐标,轻易便会复活。
如今他的心受到了最温柔也最猛烈的触动,往事穿过几百年层叠的光阴,一幕幕又在眼前晃动,他的情爱、他的快乐、他的困惑、他的失落、他的繁华、他的落寞,那些竭力忘却的过往,并没有消失,随着这些记忆一起复活了,鲜活如昨——他的内心,有一片属于自己的世界,有汪洋恣肆的海洋,有连片的大漠草原……你读不懂他。可是在他的心灵深处,还有一处柔软得不可碰触的角落。
当年库伊和黛丝特相遇的时候,她还没有成长为他命里的女人。可是现在她长大了,他也找到了。他把她揽在怀里温柔地搂抱着,心里想着,往后要把回忆、忧患和她一起承担。他知道她都会懂的。
库伊轻轻托起了黛丝特的脸颊,他眼神坚定,毫不游移,像一束沉湎的光辉要唤醒她。黛丝特不觉一点一点软化成了柔情荡漾的一池水。在她一生之中,只有他湖水般清澈透亮的眼神深深潜入过她的心底。
她的手指轻颤着无法自控地抚过他俊美的眉眼。他太美,太蛊惑,撩拨的眼神如一丝一缕纠缠的水草一般,让她难以自持。百多年来久违的晕旋感又袭上心头,猛烈得让她心尖一颤。那是她独一无二的宝贝儿,今生今世的毒药。
当他们嘴唇相接的时候,除了幸福到颤栗外,同时还是感慨万千的。幸福有时候来得多么迟呀,苦死了等待的人。
“傻孩子,不迟的。我们还有一个永生,要在一起厮守。”
没有一句话更加触动她的心灵,带来更大的安慰了,黛丝特抬起含泪的晶眸,笑了。是的,还有一个永生,要在一起相濡以沫。
库伊凝视着黛丝特的眼睛,只一把便将她拥入怀里,她的纤细腰身被他圈住,再也无法脱身。他把她抱得这么紧,似乎害怕怀中的人儿随时会消失不见。
在他的怀中沉沦是最容易的事,他是天生的诱惑者,情欲王国也是不二的君主,谁能够抗拒?他的吻优雅、克制而又暧昧无伦,他柔软的唇轻啜她,品尝她,温柔地深入进去,那游走的舌尖搅得她立时迷乱。她在他怀中无法遏止地颤抖起来,甜美的情欲又在血管蠢蠢欲动。她到底是在躲闪还是逢迎?他们紧紧攀附、紧紧缠绕着对方,毫不松手,无法松手,也不敢松手。难道不是一撤手就会远离?难道不是一眨眼就会错失?那是种想要把自己揉进他身体里的紧紧依偎,迷途于孤荒野地彼此安慰的紧紧依偎。他张开了巨大的羽翼,把她从地面牵引起来,在欲望无边的天地间穿梭飞行……
他斜斜倚在一边,懒懒地看着她羞红醉染的娇靥,恍若朱砂轻轻点染,更是丰姿绝艳。他似笑非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我的身体冲动了,生命狂喜的节拍。”
黛丝特依偎上他的肩头,在真实的触感中终于产生了安全感,“长久以来,我一直没有安全感……我记得从前每次同你在一起,都欢天喜地好像过节,简直不知道怎样爱你才好。每次相聚又都仿佛是生离死别的最后一次。而最初我甚至根本看不清你,你模糊的容颜隐藏在浓雾中,只觉美得让人心悸,却好似一个幻觉。随着我年龄增加,你俊朗的形象终于越来越鲜明。是的……我还嫉妒过,我嫉妒每个在你的吮吸下死去的牺牲品。在你离我远去的时候,我当真渴望能够死在你的怀里……”
“傻孩子。”库伊紧紧回抱她,内心却不免怜惜。
“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