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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颜悦色-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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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对不起。”祝和畅连忙拉走悦眉。“我们回去了。”
  她被拉得跌出一步,转过屏风之前,她又回头望向六夫人。
  眸光交会,她的心跳几乎停止,而六夫人则是瞬间白了脸色。
  悦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她想来,就来了。
  小小的坟墓上没有任何修饰。这是来讨债的早夭孩儿,就算是生在有钱人家,也不值得大肆厚葬,陪伴他的只有一坏黄上和孤立的墓碑。
  她在坟头插上一支市集买来的红色风车,算是送他的一份见面礼。
  不知站了多久,冷风吹得她头痛,一回头,就看到九爷那身灰色衣袍;他站得好近好近,近到好似当她撑不住了,他就可以立刻扶住她。
  “回去吧。”祝和畅担心地看着她。
  九爷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天还没亮就起床,拿着风车,打算趁离开开封之前,一个人到这边定走,而他竟然跟在后面来了?
  日头都出来了,坟前青车露珠滴落,渗进黄土,了无踪迹。
  她的踪迹落在他的眸子里,有了方向,她突然觉得累了……
  “眉儿,你真的是眉儿吗?”身后传来颤抖的声音。
  悦眉一震,惊愕地面向来人,那个与她相似的眉目正含泪看着她。
  “你是眉儿没错,就算穿了男装,我也认得是你。”六夫人神情哀切,完全不见昨日的尖锐霸悍,脸上没了脂粉,显出些许憔悴。
  悦眉看到山坡下的轿夫和丫鬟,他们也好奇地往这边看来。
  “我昨日听家仆说,你问了谢家墓地。”六夫人红了眼眶,哽咽地道:“我猜你会来,所以我一早就过来等你……老天保佑,让我见到了你。”
  悦眉抿唇不语,那条拴在她和娘身上的绳子再度紧扯,几乎将她的心脏给扯破出血,眼睛好酸涩,一股又一股的热流不可抑遏地冲了上来。
  她该恨她的,她该不认她的,她该转头就走……可为什么她就是想好好看着那张已有岁月痕迹的沧桑脸孔?昨日还是那么地容光焕发、艳若桃李,为何卸了妆、退下红裙,就像秋风里残败的落花了呢?
  “眉儿,看到你平安无事,我好高兴。”六夫人流下眼泪,仍是痴痴地看她。“听说你去了京城……”
  “你怎知道我去哪里?”她心头的绳子又是一扯,脱口就问。
  “这些年,我一直留意你们的动静。我也知道你爹过去了。”六夫人泪流下止。“本来知道你要嫁云家大少爷,我放心了,可后来……”
  “你走就走了,何必留意我在做什么……”悦眉心绪激动,莫名吼了出来,两行热泪也随之泄下。
  “眉儿、眉儿,你是我的女儿啊……”六夫人心慌地看她,想要伸手拉她,却又迟疑地缩了手,低声叹道:“我不配做你的娘亲,可是见你长大了,长得这么好看,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我好想你……”
  悦眉不再看她,仰起了头,望向秋日枯黯的朝阳,想将眼泪眨回去,可是蓄积十多年的泪水仍不听使唤地流了又流,爬满了她的脸颊。
  “谢谢你来看我。”六夫人亦是泪如雨下,走到坟前,拿指头轻轻碰了转动的风车,神色温柔而忧伤。“也谢谢你来看弟弟。他活了三岁,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很得老爷的疼爱,可一场病……唉。”
  未曾谋面的早夭弟弟啊。悦眉握紧拳头,心痛如绞。既为无缘的幼弟,也为眼前这个痛失爱子、再无所依的悲伤妇人。
  “祝九爷,麻烦您照顾眉儿了。”六夫人深深一鞠躬。
  “夫人放心。”祝和畅赶忙让了身。“我一定会照顾她。”
  “眉儿,娘没什么可以给你,这只镯子你收着吧。”六夫人怯怯地拉起了悦眉的手,将一只青碧带红的玉镯子放在她掌心,仍是怯怯地、带着祈求的神色道:“将来成亲了、生孩儿了,捎个信给娘,好吗?”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推还玉镯,就紧紧盯住沾上泪水的玉镯。
  六夫人轻叹一声,抹掉脸上最后的泪痕,收起丝帕,仰起头,露出极淡极柔的笑容。“我回去了。眉儿,保重。”
  秋风萧索,那依然曼妙的身形施施然走下山坡,风吹裙裾,扬起了一阵黄沙,她没有回头,坐进了轿子里,轿夫立即启程离去。
  娘又走了。悦眉抓紧湿冷冰凉的玉镯,痴愣地望向渐去渐远的轿子,犹如梦境再现,她不由自主地追出去两步。
  “娘……”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猛地停下脚步。
  那边是娘的方向,不论她曾带给她和爹怎样的伤害,十三年前母女俩早已分道扬镳,她不该再追的。
  心头的绳子松开了,两端依然连系着,没有断裂,只是松了、灵活了,不再扯得那么紧;她给了娘应有的距离,也给了自己喘息的空间。
  “这里风大,我们也该走了。”祝和畅来到她身边,出了声。
  “娘……她其实过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想找个人说话,喃喃地道:“那么多夫人在争宠,她得费尽心机生存,本来还可以倚靠儿子出头,弟弟却死了……可这是她选择的路,她要怎样的生活,就得去面对……”她突然抬起头。“九爷,你说云世斌过得好吗?”
  “他?”祝和畅不料她会提到他,望着急欲得到答案的泪眸,只得挑了无关痛痒的字眼。“他布庄生意很忙——”
  “我不管他过得好不好。”悦眉截断他的话,没头没脑地又道:“我只要自己过得好,不要再哭,也不要再难过,更不想再去怨谁……是啊,我是恨他的无情,他陷害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可不原谅就不原谅了,我干嘛一直记在心里,好像抱着一颗大石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我何必过得这么苦呀?既然活过来了,就要活得快活……呜!”
  她忽然放声大哭,双手将镯子紧紧贴在胸口,掏心掏肺地号哭。
  “眉儿!”祝和畅惊心不已,紧张地唤出了徘徊心头许久的名字。
  “九爷,都是你,你多事!”悦眉泪眼滂沱,狠狠地瞪视他。
  “我怎么了?”祝和畅被她瞪得狼狈,打从昨日她见了六夫人,他就感到非常不安:他带她上谢家当然有他的目的,只得解释道:“我只是要你瞧瞧谢老爷的屋子,让你知道,你娘过得不错。你看过了,就放心了,半夜就不会作噩梦了……我没想到,真的见到你娘……”
  “我又没说我想知道娘过得好不好!你就是爱多管闲事!”悦眉哭嚷了出来。“你不是当爷儿,成天很忙吗……为什么要送信……又为什么要救我……救了又救,害我怎么死都死不掉,几百个身子以身相许也许不完,多事!多事!多事!”
  “那个……以身相许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祝和畅语气打结,现在他不是爷儿,而是乖乖挨骂的受气包。
  但他竟然不气也不恼,他只是心疼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意她的一切;她越是走了进来,他就越是放不开。灰色的生命,因她慢慢添上了色彩,即使他曾抗拒过,但那颜色渐层染了进来,他再也无法抵挡。
  “好了,别哭了。”他轻轻拢住她剧烈颤抖的身子,仍不敢遽然抱住她,只得轻抚她的头顶,劝哄似地道:“哪有那么多眼泪可流,小心把身子哭干了。”
  “哭干就哭干!这里是坟地,九爷就地将我埋了吧。”
  “说什么傻话。”他叹了一口气,还是将她纳进了怀抱,希冀能给予她一点点的温暖。“我可不想损失一员伙计,兄弟们更不想回头吃祝福煮的面疙瘩。听着了,下回出货,你仍得跟着出门。”
  “你不是不要我吗!”她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埋在他怀里抽泣着。“你昨儿要我进谢府,我好怕九爷不要我了,因为我骗九爷说,我没有亲人,可九爷知道我娘在里头,会要我留下来……”
  他心口重重地一揪!这是他头一回听她说出心底的软弱,他为之震撼,更为之心痛。
  天涯茫茫,他竟然无法让她信赖倚靠,他算是什么见鬼的爷儿呀!
  “傻眉儿,你想哪儿去了,九爷怎会不要你。”他更加拥紧了她。
  “你以前就不想留我了。”她仍是闷声哭泣。“九爷,你知道吗?我之所以主动要求出来送货,是因为我想知道,山外的山有多高,看不见尽头的路有多长,好可以找到一个将来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是……呜呜,我心里这座山都走不过去了……”
  “你今天走过去了。”
  “九爷,怎么办?我今后要去哪里?我没地方去了……”
  “眉儿,你忘了吗?我们就要回家了。”
  “回家?”她痴迷地抬起脸,望向那对有着奇异温柔的深邃眼眸。
  “你的家在京城,叔儿婶儿还盼着你回去呢。”
  她的家在京城?她捏着手里的镯子,记起了喂她吃饭的婶儿、会帮忙烧饭洗衣的叔儿、以及笑口常开喊她大姐的祝福,当然了,还有一个总爱自吹自擂、脾气古怪暴躁、却是一点也不可怕的九爷。
  好温暖!她又披上九爷温热的外袍了吗?暖和得令她好想掉泪。
  “九爷!”她往更温暖的地方蹭去,让自己哭个痛快。
  “吓!怎么哭得更凶了?”他慌张地拍抚她,又揉揉她的头发,一筹莫展,唯一能做的,仍是紧紧拥住这个孤单的身子,让她放心倚赖。
  日头高升,遍地金光,红色风车轻快地打转,山坡下的道路绵延而去,通向京城的家。
  第七章
  一望无际的绿色平野上,冒出了一丛丛的黄菊,仿佛是散落在绿毯上的硕大珍珠,颗颗鲜明亮丽。
  悦眉兴奋地策马过去,俯身察看片刻,再直起身子望向那双总是盯住她的眸子,期待地问道:“九爷?”
  祝和畅朝她点点头,表示他的同意,又朝车队的兄弟们摆了摆手。
  “呵呵,九爷又叫我们先走了。”阿阳笑得很开心。
  “九爷,接着!”祝福从车厢里掏出一个篮子,扔了出去。
  “祝福!”祝和畅全心放在悦眉身上,差点给篮子砸个正着,恼得变了脸,“你乱扔一通,要是砸坏篮子,你立刻编得出来吗……”
  “哎哟,九爷不怕被砸伤,倒怕砸坏大姐的篮子?”祝福大呼小叫。
  “九爷,你和大姐慢慢赏花,消消气吧。”其它伙计也热烈地附和道:“大姐,你采了菊花,回去得教我家那口子染新布喔。”
  “没问题。”悦眉跳下马匹,露出明媚的笑容。
  一群伙计驾着车队,嘻嘻哈哈地往前先行,留下一脸僵硬的祝和畅。
  悦眉接过他手上的篮子,没有多说话,转身望向鲜黄硕美的菊花。
  好难得,在天寒地冻的腊月天里,竟然淋漓尽致地开了一大片。她不觉望向朗朗蓝天,是否今年没有那么冷,花儿因此仍能继续盛开呢?
  浮云像打散的棉絮,薄薄地铺在天上,她的心亦是天朗气清。
  她想起了出门前练字的帖文,那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她很喜欢里面的意境和感觉,更知道了九爷名字的来源。
  因着喜欢,她很用心地背上了这段文字——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
  “怎么不摘花了?”祝和畅挑眉问道。
  “这就摘了。”悦眉回过神,赶忙拿剪子剪下花枝。
  只要在半路见到适合的染材,或是各式花朵,或是枝叶树皮,或是矿上石块,她皆忍不住停了下来,想要采集回去制出新的颜色。
  她总是速速采好,再赶上车队,不敢让伙计大哥们担心:然而他们似乎从来不担心,因为九爷一定会留下来陪她。
  折枝的动作缓了下来,她望向站在不远处,状似无聊漫步的他。
  去年冬年以前,她一直以为这世界只有一座山,太阳从这座山的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什么事都是唯一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见不得染布的瑕疵,更无法忍受感情的背叛。
  可在小弟坟头山上,她懂了。太阳从许许多多的山头升起又落下,她翻过了这座山,眼前还有另一座更雄伟壮阔的高山。
  云世斌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她甚至不屑恨他。此时想来,过去的感情竟像是天上浮云,有着美好的形状,却是遥远而疏离,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仰慕他,然而在那张温文尔雅、甚至没有脾气的俊颜下,她又了解多少他隐晦难明的性情和野心?
  他待她的好,是温和有礼、别有所求的;不像九爷,他老是“被迫”救她、安顿她;明明是恼她的,却又处处留心她、在她哭泣的时候拥抱她……她脸蛋忽然一热,目光迅速移开那一双又盯过来的黝黑瞳眸。
  眸如深潭,幽幽难明,她不敢探究,只怕往前一步,就会灭顶。
  不,地再也不会让自己涉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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