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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眉妹子,你总算来了。”她拉起悦眉的手,神情亲切,声音悦耳,“你不知去向,世斌很惦念你。你一定累了,我们先回家休息。”
她是谁的妹子?又回谁的家了?悦眉瞪着那双握住她手掌的柔荑,目光缓慢往上移动,那是一件银红织锦比甲,几朵同色的精绣牡丹灿烂地在那女子身上绽放,红红的一团喜气不见俗艳,倒显出端庄淡雅的气质,人如其衣,她亦是带着娇美晕红的笑靥。
董大小姐……悦眉立刻明白眼前漂亮女子的身分。
再瞧瞧她自己穿的是什么?不施脂粉,蓬头垢面,罩着一件陌生男人的粗布棉袍,完全遮掩了她的姑娘身段,里头穿的是唯一件玄青暗花的衫裤,衬得她脸色更为黯淡:一双黑缎绣鞋早就磨破了鞋底鞋面,若非还有一双袜子,否则就让街上众人见笑她的脚趾头了。
她比不上大小姐!人家还熟稔地喊世斌,她却只能喊一声大少爷。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她猛然甩开董馥兰的手。
“悦眉,你做什么……”云世斌脸色骤变,马上扶住董馥兰,再也不客气地道:“她才刚发现有身孕,你这样会害她受伤的!”
好了,这下子连孩儿都有了。悦眉欲哭无泪,整个身子簌簌发抖,只能用力将身子倚靠墙面,不让他们看出她的绝望和软弱。
“耿姑娘,你年纪小,可能还不明白事理。”一位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神色严正,带着教训的口气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就算世斌不娶小女,难道你以为他娶你为正室后,就不会再纳妾吗?”
“爹,现在什么都别说,我先带悦眉妹子回去吧。”董馥兰流露出明显的关怀之意,又要去拉悦眉的手。
“我不去!”在那双柔白小手伸过来之前,悦眉转身就跑。
“悦眉!”云世斌大步上前,右手猛然拉住了她,回头望一眼岳父和妻子,左手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急急嘱咐道:“你顺着这条街走下去,会看到一问尚宾客栈,你先住下,尽管挑最好的房间,我再去找你。”
“我不要!”悦眉打掉他手掌里的银子,拔腿跑掉。
大街上闹烘烘的,一场闹剧宣告结束,董老爷铁青着脸走回布庄,云世斌则是温柔地扶着董馥兰,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两人谈了几句,她回头望了一会悦眉离去的方向,再让丈夫带进了董记布庄。
人群逐渐散去,然而嗡嗡的耳语声已经在市井问传了开来。
“九爷,还进去拜年吗?”祝福拿起拜年礼盒,晃了晃。
“看来他们心情不太好,明天吧。”
“不知道耿大姐跑哪儿去了哦?”
“去瞧瞧。”祝和畅说着就走。
直觉告诉他,小姑娘既然一身灰土,可见她已用尽盘缠,更有可能是撑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走来京城。
他是不是很缺德?只留二十两给她当路费,为的就是让她知难而退,希望她养病时可以静心想想,上京来闹是没用的。既有一技之长,不如寻个安稳的差事,找个好人嫁了,不值得再为云世斌耗费心神了。
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小姑娘倔得很,才不领他的情。
“九爷,她不是烫手山芋吗?”祝福很好奇他的心态。
“她再怎么烫,来到这天寒地冻的北方京城,也都冻僵了,更何况还是一颗受伤的芋头。”
“喔,这我明白,她的心受伤了。”祝福哀号一声,摸上心口。
“你这不是西子捧心,你是东施效颦,难看!”祝和畅大摇其头,“你忘啦?她的脚让狼给咬了,这会儿恐怕还没好呢。”
唉,果然有鬼,他祝九爷怎么想当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碰上他,算她幸运,他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流落街头,好歹再施舍一些盘缠,开示她一番道理吧。
“嘘,九爷,她在那里。”
从大街拐进小巷,转了几个弯儿,就见到小姑娘坐在地上,背靠着人家围墙一角,头脸埋在膝盖弯里,小包袱弃置在一边,犹如被人抛弃似地,一人一物看起来孤伶伶的,颇为凄凉。
“九爷,她在哭吗?”
“好像累得睡着了。”哭泣会有明显的身体抖动,不像。
墙边还有残雪,她就这样坐在雪堆上,就算她不觉得冻,但冰雪湿冷,恐怕一会儿她就得换裤子了。
“喂,耿姑娘,别坐在这里。”祝和畅定近唤她。
“耿大姐,我祝福啦,你还认得我吗?我不过面疙瘩给你吃呢。”
没有回应,只有微弱而沉缓的呼吸声回应他们。
“不对!”祝和畅立刻蹲下身,扳起她的脸蛋。
那是一张完全失去血色的鬼脸,惨白得比任何白颜色还要白,一双眼睛紧紧闭着,身体冷得像是护城河里打起来的冰块。
晕了!小姑娘竟然在他眼前晕死了……
天哪!他为什么老碰到这等麻烦事……人果然不能太好心啊。
“祝福!快去找大夫!”祝和畅懊恼地喊道。
第三章
二月初,隆冬的脚步慢慢走开,空气中仍带着一丝冰凉,却已不再冻得令人缩脖子遮耳朵。趁着今日太阳露脸,祝添和祝婶夫妻俩搬出潮凉的被子,摊开在院子边上的围栏,可怜兮兮地汲取屋顶斜射过来的阳光。
“好不容易可以晒日头了,九爷就是要占住院子。”祝婶抱怨道。
“待会儿还得多烧几壶茶,备些点心,这改过大会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呢。”祝添见怪不怪,帮忙老妻摊被子。
祝家大院里,几条长桌长椅摆成门字形,十八条好汉愁眉苦脸地落坐,瞪视眼前的纸笔,有的人已经认命地磨起墨来。
缺口空处,摆放一张大桌,祝和畅坐在桌后,十足大老板的睥睨神态,威严地以指节敲了敲桌子,宣布道:“改过大会开始。按照惯例,先得把和记货行的行规诵记一遍。首先,三禁。”
“禁酒,禁赌,禁嫖。”兄弟们声如洪钟,正确无误地喊了出来。
“写!”
呜呜,九爷真是要人命了;要他们赶车送货、拿刀要拳、打虎擒匪都没问题,偏生每隔几个月就要他们练字,这小小的一管毛笔为什么比关刀还沉重,怎么拿都不合手呀?
“虎子,禁怎么写?哈哈,你拿笔好像拿鱼叉刺鱼。”
“这样写啦,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也是这个禁,我有学问吧。”
“喂,大锤,你写错了啦!酒不是九,你把九爷当成是酒,看他不把你扔出门。咦!借瞧一下,三点水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伙计们彼此交头接耳,伸长脖子瞄来瞄去,互相指正改错,祝和畅早就写好字,抆着双臂等兄弟们写完。
练字有他的目的,但念在兄弟们是粗人,他不强人所难:向来纪律严明、容不得一丝错误的他竞也公然让他们作弊。
简单的六个字,写了将近一刻钟: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三绝。”祝和畅继续喊出货行的规定。
“绝不结拜,绝不作保,绝不求人。”
“三练。”
“练武,练气,练字。”
“三多。”
“多看,多学,多记。”
“三不送。”
“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
这就样,足足耗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大伙儿终于写完几张大字。
犹如和盗匪做了一场最激烈的追逐打杀,兄弟们汗流浃背,气虚体弱地摊在椅背上,即使祝添和祝婶为他们送上热腾腾的清茶和香喷喷的糕点,也没有力气去拿来吃了。
“呜呜,爹呀、娘啊!救救我。”祝福趴倒桌上,趁机撒娇。
“别偷懒,写错字,爹还要叫你重写。”祝添一点也不留情。
祝和畅伸个大懒腰,站起身抖抖手脚,忽地一掌推出,袍摆一掀,左脚跨出马步,就开始自个儿练起功夫来了。
伙计们见了,精神为之一振,个个摩拳擦掌,生龙活虎地跳起来。
“嘿!论起念书写字,九爷是天,咱们是地,可比起功夫来,咱们是绝对不会输给九爷的。”
祝和畅眼不抬,眉不动,手脚继续慢条斯理地比划着,凉凉地道:“小李子,讲话很大声喔。来,过来跟爷儿我过个几招。”
“我来了!”小李子捋起袖子,纵跃上前,不客气地摆出架势。“九爷,小李子可是天天练功精进,今日教你瞧瞧我的厉害!”
“尽管来,打赢爷儿我的话,有赏。”祝和畅笑眯眯地道。
“好耶好耶!”兄弟们围观叫好,完全一扫方才委靡不振的模样。
接下来,只见两人结结实实地过招,身影闪动,拳打脚踢,虎虎生风,再加上伙计们的助阵呐喊,偌大的院落简直像个热闹的江湖卖艺场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改过大会……
长廊的屋角边上,站着一个姑娘,她已经旁观好一段时间了。
阳光洒落,透亮的金色光雾令她瞧不清院子里的一张张人脸,她困惑地眯起眼睛,想将那个身形飘动、谈笑用兵的祝九爷瞧个清楚。
过去几次会面,她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不是躲着他,就是昏迷,就算这些日子在他的宅子里休养,也只听过一两次他的声音而不见其人。
严格说来,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可是,救她于狼口之下的,是他;为她奔波延医治伤的,是他;在她以为就要绝望冻死京城,又让她活回来的人,也是他:然而,他又是带给她晴天霹雳的地狱信差。他是菩萨,却也是勾魂使者。
为何跟这人有了瓜葛?她摇了摇头。不管是谁带信,事实就是事实,不容改变;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向他道一声感谢救命之恩,然后,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走?她能去哪里?天下好大,山外有山,一条长路遥遥无尽,没有一个归处,她该何去何从,这才能安置她已然破碎的心?
“悦眉,你怎么起来了?”祝婶正往厨房走去,一见她倚着栏柱,痴痴发愣,忙过去扶她。“快快,回去躺着,要什么跟婶儿讲一声。”
“婶儿,谢谢你。”面对和善亲切的祝婶,悦眉舒解了眉头。“我很好,我躺了一个月,也躺累了,起来走走。”
“说的也是。”祝婶望向她红润的脸色,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轻声责备道:“你怎不加件外衣?天还很凉,你身子刚恢复,莫再冻着了。”
“婶儿,今天的太阳很暖和。”大片的阳光洒进了走廊,将披在栏杆上五颜六色的被子晒得更加光彩夺目,悦眉不禁伸出手,手心向上,意欲掬起那灿烂的金色。“我在这儿晒了好一会儿,身子都暖了。”
“嗯,果然。”祝婶亲自捏了捏悦眉的臂膀,确认她不再老像个冰块似地,便笑道:“好吧,那等日头定了,你一定得回房休息。婶儿今天帮你炖了一锅补气血的四物鸡汤,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吃了。”
“婶儿……”悦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去瞧瞧水滚了没。”祝婶拍拍她的手,愉快地走开。
在她刚醒来之际,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理会任何人了。她是生、是死,干他们何事?世人都要遗弃她了,他们又干她何事?
但她没被遗弃,她盖着暖和的被子,看祝婶耐着性子,一匙匙喂她吃药、吃饭,她的心受到激荡,再也没办法向比亲娘还疼她的祝婶摆脸色。
养病的一个多月里,她无事可做,每次醒来就瞧着窗外枯槁的花园和灰蓝的天空;她甚至以为,也许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了,即使是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但有那么好的叔儿婶儿,她就算成日坐在廊下发呆、烧饭洗衣、看他们拌嘴也甘愿。
然而随着伤势和体力好转,她的意识也逐渐醒了过来。
这里不是避难的桃花源,她不只会烧饭洗衣,她还是一个有绝活的染坊师傅,她有一双巧手,能为世间男女调染出一件件色彩缤纷的衣裳。
可她却无法为自己染就一袭纯然鲜红、不掺一丝杂色的嫁衣。
她放开手心里的阳光,收拢起拳头,眸光垂放在地上的灰砖。
“哇呜呜,九爷,你摔得我好疼啊!”
院子那边传来哀号声,有人跌在地上捧着屁股打滚。
“王五已是爷儿我手下第三个败将,还有谁要上来?”祝和畅气定神闲地勾了勾指头。
“九爷,你就别再折腾咱啦,封你当武林盟主,可以了吧?”
“九爷每次都是这样,先叫咱哥儿们练字练到手软,再捉几个小子过去练拳脚、下马威,我再也不上当了啦。”
“呜,九爷英明,什么都行,所以九爷是九爷,咱们还是伙计。”
“好了!大家休息够了。”祝和畅放下扎在腰间的衣摆,做了一个收功动作,再拍拍手道:“谈正经事了。”
重头戏来了。伙计们整好衣裳,收起玩笑神色,一个个乖乖回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