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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难以置信!她竟肯回来了!
行蕴将她紧紧锢在怀里,一张脸埋在她颈间,全身激动得发抖。她肯变回人了,是否证明,也肯原谅他了?
她还肯要他?
肯吗?
小莲深深吸口气,自他怀中悠悠转醒。一个男人正在替她穿衣服,胡服男装,却是艳丽的红色。这是她为人时最爱的红色胡服。
她还有些糊涂,茫然环顾这似曾相识的地方。
衣服穿好了,男人抬起头。
他的脸?!
是他是他是他!
前尘往事洪水般涌进脑子里,一桩桩一件件,撞得她错愕头痛。
谁这么该死?又让她变回了人?她不要当人!不要!
岩壁上是他们曾经的甜蜜往事,只是没有结局,他们都没料到——不不不,是她没有料到的结局。
这个男人,这个满眼含泪柔情一片的男人,那时也是这样深情地看着她、蛊惑她,喂给她那么一盅断肠掏心的毒鸠。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怎么又被缠住?
小莲往后退了几步,远远打量这个状似温柔无害的男人,他急惶惶地凑过来。
刚走几步,便被断然喝止。
他只当没听见,上前一步抱住她的双肩。如今他也学得坚定果敢了。
“你!”她涨红了脸,恼羞成怒,死命挣扎如沙滩上搁浅的鱼,却如何也挣扎不出。是他抱得太紧吗?
“滚!”
“不!”
“滚!”
“不!”
“还有脸说不?!好!那就让我宰了你!”
随手拿起一块碎石,小莲默默念咒,掌心磷光四射,石块亦不断变化,伸长加粗,最终化为一支金杵。用起来最得手的武器,她用来杀这最爱最恨的男人。
究竟是最爱还是最恨?
这实在很难分清。她只知爱之欲其生,其实还有下半句的:恨之欲其死。这两句总是连在一起,那时她只愿相信前半句,总以为后半句太遥远,遥不可及。如今他们都在她心里安家落户,纠纠缠缠——原来不过一线之隔,实在忒难分清。
她也不想分清了!
这个脆弱的人类,一杵击中肩胛,根本不用费力,他已颓萎倒地。第二杵也接上,他竟未躲闪,静静看着巨大的金杵砸在肩头。咬牙强忍,终于没坚持住,一口血箭喷出,溅满胸口,还有不要命的,争先恐后落在那金杵上。
他竟然半点不曾躲避?
小莲呆愣于原地,金杵还搭在他肩上。他抚着胸口,仰脸猛吸几了口气。每呼吸一下,喉咙里便轻轻呜咽,像在呻吟,低缓沙哑,几不可闻。
“小莲……”
他平稳了呼吸,毕竟受了伤,底气托不住,声音有些颤抖:“小莲……我……不奢望你能马上原谅我……以前的事……再解释也无用,可是、可是……我从未想伤害你。小莲……你也许不想记起那些事,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小莲……我的小莲……我、我爱你啊……”
天色渐渐暗了,风从洞口灌进来,吹到他们脸上。
小莲立在夜风里,一看到他满身狼狈,深情无悔的样子,眼泪便自发悄悄钻出来。不要心软不要心软不要心软!她暗暗骂着自己,手僵在杵上,杵僵在他颈间,抖了又抖。
他罩在洞窟的黑影里,面目一片模糊。只留下一双眼睛,温柔而疲惫地望着她。
他也在赌。用自己的命,赌她回眸转心的嫣然笑靥。赌场也要靠信用的,这个失了信的庄家,他的赌局还有人肯眷顾吗?
黑暗中金光一闪,金杵不见了,地上剩下一颗沾血的石子。
小莲咬紧牙关,深深看了他一眼,再无眷顾。她迎着夜风,返身踏云而去。一句话也未曾留下,干脆得如同二十年前猛烈猝然的死。
她连输的机会也不肯给,让他空守着一个无人肯要的赌局,撕心裂肺。
再难挽回了吗?
那个幻想中的美丽结局,终究……只是个梦?
小莲啊……
跪在窟口,目送那个血红的影子消失于云际天幕,她连一个回眸也吝于施舍。那样的决绝……小莲啊……你可还爱我?你可有一丝不忍?
“小莲——”崇山间回荡起凄厉的哭喊。
再无人回应他,只有久久不去的回音,如附身怨鬼,无主孤魂,徘徊游荡于世间。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就像一场梦……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小莲啊……若不原谅我……为何还留我一命,留在这里苟延残喘?
真的……再难挽回了吗?
大势已去……
大势已去……
不如就留在这里吧!风沙雨雪……至少还有他们美好的过去陪着他……待百年之后,风化成一具干尸……成了这佛窟的一部分。若有后人来……若他们曾看见一个紫眸的红衫裙姑娘……就请告诉他、告诉他……因为,那是她回来了,他的小莲回来了……她开开心心地活在这世上……终于肯回来见他了……
第7章(2)
亘古不变的大漠,也只有每日生生死死的太阳,独自玩得开心。
偶尔有过路的商队,凿窟的僧众,倒也能热闹一时。
莫高窟又迎来一批过路的商队,他们是从遥远的大秦来的,一路波折坎坷,只盼早日到得心中的天堂。头一次见到山崖绝壁上开凿的宗教窟洞,纷纷爬上去观摩。
窟洞大小不一,半山腰这一窟算是很大的了。
地上竟躺着一个人。
他们很吃惊,急忙上去察看。一个大唐的男人,面目清秀苍白,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全身严重脱水,几乎与僵尸无异。用手探探,还有一息尚存。
随行的拿水喂他,好半天,呼吸才强烈起来。
他们七手八脚将他弄下去。
到了敦煌城内,已经入夜。边陲野地,入了夜却比长安城热闹百倍。因为没有宵禁,酒楼客栈灯火通明,妓馆门前更是热闹,五彩薄纱的女子倚在朱红门扉前,勾魂摄魄地媚笑。有黑发的汉族美女,也有金发的胡姬,还有袅袅婷婷坐在楼台窗畔往下瞧的,隔着半卷珠帘,脸容暧昧。
那是上档次的绝色名花,什么三红杏四君子六牡丹,花样百出。大半是胡汉混血,爹娘不详,也有妓馆自产的,黑发碧眼,出奇的漂亮。
这些远道而来的商人,久未经女色,又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异族风情的温婉丽人,简直连路也不想走了。随便找了间客栈落脚,安置好行李货物,急匆匆地跑到妓馆,只留了个青涩少年照料一切。
行蕴昏沉沉地醒来,直觉头昏脑涨,四肢无力。
烛光微弱跳动,勾勒出一个金发少年的侧脸。他正坐在桌前吃饭,察觉到床上的动静,一见他醒了,刚忙跑过来笑着打招呼。
他的话行蕴听不懂,只能回个苦苦的笑脸。
本欲起身,却被按回床上。少年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工夫,便端回一碗热汤。
汤是乌骨鸡熬的,黏稠的米黄色汤汁,浮了几片乌黑的鸡肉。香味儿飘散满室,他却无半点食欲。劝了又劝,他只是摇头叹气。少年急了,按着他把鸡汤一股脑儿灌下去。
喝得太猛,他趴在床边猛咳起来。
“……”
少年叽里呱啦地说着陌生的语言,行蕴抬起脸,见他有些愧疚,只好摆手微笑,“没事!我没事。”
“……”
“我——没——事。”
少年挠挠头,拿布巾给他擦了把脸,又回去吃自己的饭。
烛花噼啪作响,夹杂着咀嚼食物的声音。外面非常热闹,酒令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
行蕴躺回去,盯着房梁发呆。房梁被虫子蛀了些洞,密密麻麻,像鸣沙山的窟洞。这里他认得,是敦煌城里的客栈,他来时曾住过的。
他还未全清醒,木然地望着那一片虫洞,大脑一片空白。
这些虫洞会不会比莫高窟的洞多?里面的虫子们也有他这般的爱怨纠葛吗?
不自觉地,他开始数那些虫洞:“一、二、三、四、五……”
数着数着,竟有些困了,声音渐渐沉下去,最后,淹没在喧闹声中。
在客栈住了三四天,身体才渐渐恢复。商队要继续赶路了。
晚上,行蕴正对着烛光发呆,突然有人敲门。
他心里一动,奔到门口。难道、难道是小莲回来了?
明知不可能,毕竟情难自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门开了,外面站了一个矮个子的汉人,五短身材,粗声粗气的。这人叫赵基,是商队的向导。行蕴丧气地垮了肩,将他让到屋里。
赵基瞧他满面灰败,遂笑着逗他:“小兄弟看到我很失望,难道佳人有约?身子刚好,悠着点儿啊!”
行蕴哭笑不得,麻木地勾勾唇角,算是敷衍笑过了。
赵基伸手捏捏他的脸,先前僵尸般干涩的面颊已经回复生机,虽然仍苍白消瘦,毕竟像个人样了。他叹口气道:“小兄弟,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敢问。你遇见了什么事,满口鲜血的,自己一个躺在那里等死?是遇见土匪还是别的什么事……”
“……”
“好、好,不说也罢。估计也不是遭抢的,钱袋还在呢。”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行蕴,“这是我们发现你时,落在你身边的东西。”
打开来,里面是他的钱袋,还有那个未完工的木雕像。
“钱袋里有十二锭银子,还有三千零钱,你点点。还有那个木雕像,不知是不是你的,我们也一同捎回来了。”
“小兄弟,你倒是点点钱袋里的银子,别光看那个雕像啊。点清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小兄弟……咦?!你哭啦?别哭别哭,我最怕人哭啦。有什么事跟大哥我说说吧,兴许能帮你出个主意。”
“赵大哥……你们为什么救我?”
“呃?!”这算什么问题?赵基呆愣半晌,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气得开口便骂:“小王八蛋!你果然是自己寻死?!遇到什么这么想不开?你死了倒痛快,有没有想过你家里的人?你爹妈养你这么大,就为了让你跑到沙漠里装干尸?!”
“可是……”
“没有可是!不管你以前遇着什么难事,是个男子汉,就得哪儿摔倒,从那儿再爬起来。一死了之算什么本事?老天既然让我们救了你,那就是给你从头来过的机会。”
真的吗,还有机会……这次没死成,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行蕴低下头,瞪着手中那尊木像,泪滴在上面,渗到参差木纹中,晕开片片血迹。渗到头面上,便染红了那张桃花脸。
赵基叹气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跟我们走,送你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第二天是个晴天,天亮得很早。
出了城,一路横躺竖卧了一些巨大的风化骷髅,那些是喀斯特地貌的怪石。
风从身后徐徐吹来,穿过这些风沙雕琢的石尸,幽怨呜咽。
风里夹杂了少女的哭声。
是幻觉吗?!那哭声、那哭声竟像极了小莲?
行蕴猛地勒马回首,茫茫戈壁,除了薄雾里的鸣沙山,还有远处的敦煌城,再无其他。
呆呆地望着天上,泪海情天,只有失去伴侣的孤鹰,徘徊哀鸣。
远远传来赵基的喊声:“看什么呢?快走——”
行蕴又静静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终于策马而去。
风儿吹散了那一声叹息,悄悄地,带来一方红色的丝巾。飘飘摇摇,不知何所来,也不知何所归,逐风追日,翩跹舞去。一路漂泊,不知哪里是归宿。也许,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心之所系的地方?
月冷星稀。
二十年前的浮屠地狱,如今已是一片残垣断壁。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泼洒满屋萧索。佛殿上,血迹犹在,斑驳地与石板地融为一体。那些曾发生在这里的罪恶,永远也抹杀不掉了。怎么罪恶如此长命,悔恨如此长命?
行蕴躺在大雄宝殿的地上,小莲曾经躺过的地方。他已经回来了,已经回来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几乎夜夜在这里徘徊。不是佛殿,便是那间初遇的禅房。也许有一日,她会回到这里敲他的房门呢!
小莲啊……我该去哪里找你?
你真的如此狠心……连一面也不肯再见吗?
十一月的夜晚已经有些瑟瑟寒意了。他翻了个身,让脊背完全贴在地上,石板冰冷无情,刺激着全身的神经。只是,时间长了,总也抵不过活生生的骨肉肌肤,沾染了体温生气,渐渐地温热起来。他低低地念着她的名字,沉沉睡去,月光影影绰绰地洒进来,满面新泪。
他睡着了。
睡得很深,很甜美。他做了个好梦啊!
他的小莲回来了。披着素色月纱,一身红裙,悄悄来到他身边。满面浅笑,十指生情,穿插在他铺散的发间。
“你的头发终于留得这么长啦!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