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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哥每次从校回家都从不坐车,徒步四十里,只是为省一元的路费,多补贴给家里。
毕业后,洪哥分在广甲兵舰任二管轮,负责管理机器开关、拆洗,经济稍有宽裕。
洪哥在努力实干,为中国海军的壮大发展默默贡献着,也在默默等待着改变命运的时刻。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洪哥所在军舰开赴旅顺应战,激烈的战斗持续了六个小时。夜幕降临,潮水涨了上来,军舰触暗礁搁浅,日舰鱼雷艇前后夹击,炮火不断,情势万分危急。洪哥无路可逃,他望着浩瀚的大海,做了一生中最大胆的一个举动:面朝大海,扑通一声。
洪哥,你做错了,完全做错了,大海是用来咏叹的,不是用来跳的。像你这样的年纪,本应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一生只崇拜洪哥的章太炎为我们描绘了洪哥下海的画面:“长官乘小艇逸,公愤甚,赴海。”
章太炎的这句话,仔细揣摩,原来是病句啊,对这句话可以有三种不同理解:
长官逃跑了,影响士气,洪哥很生气,跳海去追他。
长官逃跑了,败局已定,洪哥很生气,跳海为尽忠。
长官逃跑了,敌舰追来,洪哥很生气,跳海要逃命。
第一种可能性,零。人游不过快艇,洪哥不是傻子。
第二种可能性,零。要舍生取义就不会有现在的洪哥了。
第三种可能性,百分之百。生死关头,求生是人的第一本能。
船上总共十三人毅然投海求生,结果九人被淹死。
洪哥幸亏随身带有救生衣,当时船员自我救护意识淡薄,多不穿救生衣。这件救生衣是洪哥不久前在广州自费购买的,没想到关键时刻真救了一命。
洪哥女儿回忆说在海中漂流十小时,洪哥儿子回忆说泅水三小时到岸,被大浪打到岸边,无论相信谁的话,有一点可以肯定,最终还是上岸了。
这时天色已晚,四周一片漆黑,举目茫茫,洪哥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对生的绝望,对前途的绝望,对一切的绝望。
忽然,洪哥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去,还想再看一眼这令他无比伤心的人世。
这一回首,轻轻的一回首,洪哥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他再也不想去看海了。因为远处有一点灯光,无边的黑夜,星星点灯,照亮了洪哥绝望的心。
“有灯光的地方就有希望”。看到灯光,洪哥就想到了家;想到了家,洪哥就想到了自己最爱吃的红烧猪蹄;想到了红烧猪蹄,洪哥的肚子就开始饿了。顺着灯光,洪哥坚定地走下去。
灯光中住着一位善良的农民伯伯。农民伯伯热情地接待了洪哥,当然没有猪蹄,但粗茶淡饭洪哥也吃得精光,太饿了;农民伯伯还细心地烘干了湿漉漉的衣服。洪哥非常感激,悄悄地将身上全部的六枚银元塞在枕头底下。
“上路吧,年轻人。”和蔼的伯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洪哥感动了,他再次仰首望天,还是黑沉沉的。但洪哥不再埋怨,不再沉沦,他坚毅地从口里迸出两个字:上路!
上路吧,洪哥,希望在路上,路有多远,希望就有多远。老天不会因为你是老实人而格外地怜悯,也不会因为你是大恶人而百倍地惩罚。你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一直在路上,一直走下去。
不要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洪哥又徒步一百多里走到旅顺,路上饿了就找田里几个甘薯啃啃。
吃白食?
放心,洪哥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吃白食。当时北方民风淳朴,过路人可以免费吃甘薯,但是不能带走。
回来后,因为临阵脱逃,工作是没有了;但生活还得继续,洪哥还要吃饭。
他来到了繁华的上海,整天四处看招聘的小广告,去人才市场蹲点;主动推销自己,寻找饭碗,混口饭吃。
老实的洪哥在尔虞我诈的上海滩能混到饭吃吗?
【老实人也有春天】
海上的大风浪都挺过来了,洪哥相信一碗饭还是能找到的,虽然不一定顿顿有红烧猪蹄。果然不久传来一个好消息,凡在北洋水师效过力的,都可以重新安排工作。其实早就应该安排了,打败仗不能把责任推到士兵身上,也不能指望着士兵全殉节,否则谁还敢当兵?
洪哥被分配到了南京。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碰到了一生对他最重要的那个他——一个长着漂亮大胡子的总督。
在高大庄严的总督府衙门,怯生生的洪哥面对有生以来遇见的最大的官,不知道说什么。
洪哥,别紧张,真正改变你命运的时刻到了。
总督笑呵呵地看着这个满脸憨厚的年轻人,伴随着笑容,洪哥慢慢抚平了杂乱的心。其实真不用这么紧张,洪哥的各方面条件还是不错的。毕业于正规军事院校、专业基础扎实、有实战经验,还有关键的一点:人老实、肯干。
大胡子总督准备考察考察洪哥。
“有个炮台要修建,你准备怎么干?”
“既赶进度,又保质量,绝不掺豆腐渣。”
“老实人啊!”大胡子总督最后亲切地拍了拍洪哥的肩膀。
这个大胡子就是晚清名臣张之洞。
告辞时,洪哥说了句话:“香帅,请放心,卑职一定会好好干。”
张之洞字香涛,别人都尊称他香帅。文人总喜欢称自己为大帅,文武双全嘛。果然这个“香帅”一叫,两人关系顿时亲近不少。看来,话不在多,浓缩的才是精品。
洪哥事后也感到惊奇,那天竟回答得这样精辟,这不大符合自己的一贯风格啊。真是造化来了,挡都挡不住。
此后的一年时间里,洪哥将家搬到了炮台,天天待在那督修。
年终张之洞亲率工商、税务、质检、纪检几大部门现场联合办公验收。验来验去,无话可说。如果偏要说一句:炮台质量相当好,张之洞那是相当地满意。
从此,洪哥的春天来了,真的来了。不是第二春,因为他的人生以前从未真正进过春天。
第二年张之洞任湖广总督,又将洪哥带到了武汉,负责编练新军。
在武汉,洪哥紧密团结在以香帅为中心的领导班子周围,同心同德,锐意进取,正在为把湖北新军打造成新世纪的现代化军队而努力奋斗。
张之洞对老实人洪哥也非常欣赏器重,先后三次派去日本学习考察军事。前两次非常顺利,没想到最后一次却遇上了塌天大祸。
这是洪哥一辈子的心病,一辈子的内疚和痛!
1901年秋,日本在仙台举行陆军大操,张之洞特意叫洪哥带自己的长孙张厚琨去考察学习,长长见识。张厚琨也是少年英才,当时正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张之洞最宠爱这个孙儿,几天不见就想得要命,没多久就催他们回国。老年人,可以理解。
洪哥一行刚返回上海,香帅又打来电报,立即坐快轮回武汉,以慰思孙之情。
到了武汉江岸码头,早已备好两匹快马。电话又打到码头了,不要回家了,直奔总督衙门,我等不及了。
张之洞用高科技的无线电波传递爱心,传递着爷爷对孙儿的亲情。洪哥微笑着说:“香帅英雄本色、儿女情长,感动!”
张厚琨快马加鞭,他也很想爷爷,一幕爷孙相见的亲情大戏即将上演。
马,是好马;人,是新人。
所以事故发生了,马不认识新主人,受了惊吓,高高跃起。张厚琨猝不及防,从马上摔下来。
行伍之人,摔下来就摔下来,没什么大不了,再爬上去吧。
可是一个致命的意外出现了,张厚琨的双脚还套在鞍蹬里,脱不下来,被马拖着一路狂奔。
又一个致命的意外出现了,张厚琨腰间的佩刀刺入腹内,血流满地,面目全非。
两个致命的意外就发生在洪哥身边,可是他无能为力,一点忙都帮不上。疯马跑得太快,脱缰的野马爆发力和速度都很惊人,洪哥根本赶不上。
就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疯马的嘶叫声中转瞬逝去。
张之洞亲自赶往事发地点,老年丧孙,人生至痛。他抱着孙儿的遗体老泪纵横,痛不欲生。
还有一个人也痛哭失声,洪哥。他极度内疚自责,极度的痛苦,没照顾好香帅最钟爱的孙子。
孙儿眨眼就没了,张之洞要发泄满腔的悲怨、愤恨,他要找一个发泄报复的对象,必须要找,否则太对不起惨死的孙儿。
会是洪哥吗?苦命的洪哥,他的春天进行曲才奏响没几年啊。
香帅毕竟是香帅,名声不是吹出来的,他不会和洪哥为难,他要和罪魁祸首为难。
是啊,罪魁祸首简直不是人,一定要好好的惩罚。
罪魁祸首确实不是人,是畜牲,一匹马,致张厚琨于死地的马。
张之洞命人用木棍和藤鞭抽打马,整整抽了三天三夜,才将马慢慢折磨死。鞭子也抽在洪哥的心上,他三天三夜都没合眼。
唉,马又何辜,人又何辜!
这还不够,又在张厚琨坠马处立了一块纪念碑,上面的祭文写得哀怨悱恻,不忍卒读。
洪哥一经过这儿就要流泪,不看碑文只流泪。
为什么不看碑文?张香帅可是一等一的玩纯文学的高手,看了绝对让你哭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可是石碑文字太小,必须要凑近了趴在上面看,一个大男人趴在石碑上面不太雅观;还有,“兮兮兮”太多,洪哥看不大懂。不过洪哥后来仔细想想,不读碑文没有气氛,也显示不了自己的真情实感。
为了表示诚心,他特意趴在石碑上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一遍,一万多字,趴了几个时辰才读完;边趴边读,边读边哭。回来之后就倒下了,铁汉也撑不住啊。
洪哥来到总督府,一见到张之洞,双膝跪下,不仅是道歉,更愿接受任何惩罚,只要老帅心里好受点。
张之洞泪水涟涟:“不关你的事,一切都是劫数,是老天不容他啊。”
张之洞最后亲切地拍了拍洪哥的肩膀,一切归于平静。
没事了,洪哥以后真的没事了,一点事都没有,最大的事就是生孩子。几年后,他升了统领(旅长)。
洪哥常常和媳妇说,每当他懈怠时、撑不下去时、想放弃时,都会想到那双温暖的大手和那轻轻的一拍,那是他一辈子的动力。
几年后,张之洞上调北京,湖北又来了位新的一哥。
洪哥还是像往常一样,每逢过节过年,总要到总督衙门请安,见到新一哥还是不敢抬头。不管问什么,嘴里只说三个字:“是是是!”
可是这位新一哥从来没说过他老实,从来没拍过他的肩膀。
洪哥从不敢用45度斜角华丽丽地仰望新一哥,因为怕脖子抽筋;也没想过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得到新一哥的青睐,因为他不需要。
一个人一辈子,机遇只有一次,贵人也只有一个,洪哥知足了。
但他们都没想到,从这时起,两人的命运已密不可分地牢牢黏合在一起,那黏合度,用黄金切割机都割不开。
【最容易的事是做官】
这位湖北一哥和洪哥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除了一点相似,他们同岁。
瑞澂全名是博尔济吉特·瑞澂,听着有点别扭。皇太极的皇后就是博尔济吉特氏,算是和国戚沾点边。
瑞澂出身世家,有个显赫的却名声不大好的爷爷——琦善,近代史屈辱的见证者,不多说了。瑞澂的父亲也做过黑龙江将军,二品大员。到了瑞澂这一代,他的哥哥因贪污被抄家、革职、充军,家境急剧地衰落下去。
瑞澂肩上的担子很重,他要重振家风,延续以往的辉煌。
他家世也挺辉煌的,镇国公度支部大臣载泽是他小舅子,摄政王载沣夫人是他小姨子,光绪帝的珍妃、瑾妃是他表妹。标准的国戚,比官二代强多了。可是像这样的八旗贵戚很多,加上个名声不好的爷爷,在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着个贝勒、贝子爷的京城,还是排排队等着吧。
瑞澂从最基本的笔贴式(文书)做起,到庚子年间,做到了户部员外郎(副司长)。
这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来不及逃走的瑞澂被日军俘虏,分配打扫马粪。一个五品衔的国戚整天被马粪熏得头晕眼花,可是他的头脑并没被迷糊,总是默默无闻起早贪黑地将马粪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将所有的屈辱化为动力,在一堆堆的马粪中寻找一切可能的机遇。
一天,日本公使要找个会写文书的,瑞澂拿着扫帚毛遂自荐。吃这行饭的,公文自然难不倒他。他从一堆堆的马粪中寻找灵感,思如泉涌,倚马可待,文章自然龙飞凤舞。好是好,只是带了阵阵的马粪香。公使大为赞赏,从此要定他了。
不久,日本公使和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闲谈,说人才难得,并郑重推荐瑞澂,从此瑞澂就跟定了奕劻。
头脑灵活、脸皮厚、有靠山、有机遇,这样的人仕途不发达老天都看不下去。
从此,瑞澂的春天来了!
从道台、臬台、藩台,再到巡抚、总督,瑞澂只用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