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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一起讲打鬼子的故事时,我们几个孩子都围在他俩周围听。这些孩子中最大的是洪大爷家的大儿子,我们都叫他洪亮哥,他比我大6岁,后来成了红卫兵造反派的头头。那一年他才16岁,正好上初二(他一夜之间将他的父亲打成叛徒)。洪亮哥的二妹妹洪二妮则成了红小兵的头,专管我们这些人。另外一个是谢工程师家的儿子谢怀和他的两个妹妹谢大萍、谢小萍。谢叔叔是个华侨,从印度尼西亚归国的,在技术上颇有一套,谢怀和我同岁,但人长得很文弱,我们平时都称他为“蛮子”。在当地人眼里,似乎徐州以南的人都是蛮子。其实谢怀家是广东人,是南南南蛮子。“文革”中,他们家遭罪不少。谢怀的小妹妹谢小萍还被我们红小兵痛殴过。
那个时候,我成了最自豪、最骄傲的人。我爷爷是老八路团长,我爸爸是矿长,嘿嘿,怎么的。所以,小朋友们也都围着我转。再说了,他们要听故事,就得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我想把小板凳发给谁就发给谁。有时连洪亮哥都敬我三分。
我们家最热闹的时候是吃晚饭时。因为这个时候是家里人凑得最齐的时候。我爸爸累了一天,爱喝点酒,他就自斟自饮,我爷爷虽不能喝,仍以茶代酒陪他聊天。我不能喝酒,就不喝,我弟弟新华也不能喝,也不喝,但我妹妹新丽反倒能喝点,大伙就用筷子蘸了酒争着喂她喝,常常辣得她直伸舌头,但还是乐此不疲:“吃菜,吃菜……”
那个时候,大人的一些话我有点似懂非懂。
比如我爸爸常开玩笑说:“爹,你可有点专讲过五关斩六将,不讲走麦城……”
“小心为妙。”我爷爷便说,“谁不知道把粉擦在脸上。难道我就不是八路军的特务团团长吗?”
这话把我爸爸问得一愣:“对,对,是,是……”
我妈便说:“还是爹说得对,这年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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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第52章
成长在铁道游击队的故乡(2)
我爷爷关于长子长孙的旧观念特强,所以,对我是既喜欢,又要求甚严。他好喊我“龟孙”,我就说:“龟孙是骂人的。”他则说:“狗屁,那是不懂。俗话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龟是长寿之物。”我就只好当他的“龟孙”。他来我们家小住不久,就帮我做了一文一武两件事。
一文是鼓励我学好文。他看出我爱听故事,听了以后还可以自己编(我弟弟及谢怀等比我小的几个孩子最爱听我胡侃一气),就认定我有想象力,说我将来可以写文章。这点预言到了我三年级时,就得到了验证,因为我的造句是班里最好的。
他因为自己的毛笔字好,就认定我的毛笔字也必须好。而且他坚持“字是一个人的衣服”的观点,认为一个人有没有文化,要看他的字怎么样。所以,他一天到晚按着我的头皮练字:“一个永字,一个飞字(注意是繁体的飞),这两个字写好了,你的字基本就过关了。”
而我最烦写字,为什么呀,我认为只有女生才会趴在那儿认真练字。
我爷爷就说:“因为这两个字将汉字的所有的横、竖、撇、捺、点、勾都包括了。”
“可现在都用钢笔写字了,不是旧社会了。”我用大人的口气吼道。
他马上拧拧我的耳朵:“胡扯。毛笔字是钢笔字的基础,只有练就了毛笔字,才能写好钢笔字。”
没办法,还得练。你很难想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按着头皮练写字是多么的痛苦。因为我压根不爱好,所以也没练出来。
至于我爱编故事的特长,倒是得到了正常的发挥。以至于日后我成了专业作家,并有了一定成就后,我爷爷常常为此夸耀:“……小时候我就看他行。”
至于武的,老实说,我爷爷教会了我打架!至今,我还记得他的铭言:无赖是对付无赖的最好手段。
事情当然是有起因的。这就要说到矿上的具体情况了。作为国家的统配煤矿,它既不完全是城市,又决然不像农村,似乎是夹在城乡之间。
说它是城市,是指矿上干部、工人、家属的待遇,全是城市人口的待遇,说它是农村,出了矿大门就是农村,就是田野庄稼地。
由于建矿时征用了附近农村的地,当地的老百姓与矿上的关系就特别的紧张,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到矿上偷煤,偷木料。作为他们的孩子自然也把矛头指向了矿上的小孩。这些孩子常常在矿大门口或学校门口堵我们,向我们要钱,要饭票,要洗澡票,不给就打。而且他们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一打准先打我。
“揍他,他是矿长的儿子……”
而我弟弟、谢怀、洪二妮等等几个孩子便在一边吓得哇哇大哭。最后,挨了揍,还得“进贡”。
我们也尝试来点软的,送给他们铅笔、饭票甚至电影票,但是不行,你越软,他却越硬,要得更多。
以后,这事让我爷爷知道了,他大骂我是窝囊废,说男子汉应该跟他们对打。
“我不会别腿,打不过他们。”那个时候,我以为只要会了别腿,便会打败天下无敌手。
我爷爷说:“我教你,我教你两手,比别腿还厉害,准能打败他们。”
于是,我开始跟我爷爷学“武功”。他教我的第一手是蹲马步。我的妈呀,光练蹲马步就练了半个月,小腿肚都蹲肿了。我都练烦了,他却耐心地说:蹲马步是学武术的基础,先蹲好了马步再说。不然,我就不教你。
没办法,我就只好蹲下去,一直蹲到我弟弟和谢怀同时从背后推我都推不动为止。
第二手,是不要撕老婆架!这叫什么绝招呀?我爷爷说,对,这就是绝招。他说,打架最忌讳两人抱在一起,无法施展腿脚。真正会打架的人一定要与对手保持一定距离,然后靠快速的出拳、出掌、出腿来打击对方。
“噢,我明白了。”我真有点门窍大开的感觉,我找来我弟弟和谢怀他们来一练,还真的挺爽。
接着,我爷爷又教了我几手:当对方面对面掐住了你的脖子时,不要慌,在一个劲地压下巴颏的同时,将两手伸进对方的两条胳膊内向外使劲别,他就只好松手。当对方揪住了你的一只手,并把它扭到了你的身后时,你可顺便转过身去,用另一只手猛掐对方的脖子,可迫使他放开。当对方从背后抱住你的腰时,不要慌,可慢慢转过身,抱住他的头使劲拧。当然,还可使劲用肘去打他的腰部——不过,这一手是大人真的格斗时的一手,小孩打架不要用,因为被击打的腰部为肝区,而肘的力量是相当大的。重要的是,我爷爷还告诉了我这样一个道理:这些农民的孩子是“无赖”,对待这些无赖的最好手段也是无赖。因为对无赖来讲没有道理可谈,你越讲道理,他就会认为你越软弱。所以只有对打,而且要狠。记住,以后长大了,也要这么干。咱不欺负别人,也不能让别人欺负咱!
果然,这几手在实战中非常管用。几次对打下来,农村的孩子就再也不敢找我们的事了。以后,大家居然成了好朋友。我们常常请他们看电影(把门的叔叔我们都认识)、洗澡;他们则领着我们去瓜地里偷瓜,送给我们刚刚下来的棒子(煮着吃又嫩又香)、地瓜等等。
。。。。。。
但我爷爷到矿上来,总是不长住。住上一段时间,他就想回老家。这里边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
他老是嫌矿上的空气不好。那座解放前就有的矸石山,总是飘散出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如同臭鸡蛋。他说闻多了就头疼,尤其是刮南风的时候。
他也不想在矿上找老伴。我爸爸和洪大爷给他张罗的两个目标,他都没看中。我爸爸给他找的那个,他嫌岁数太大:“快60的人了,身体又不好,是我照顾她,还是她照顾我?”洪大爷给他介绍的那个,他又嫌人家负担重:“你瞧瞧,她自己没有工作,还有四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到14岁,我什么时候把他们抚养大!这负担太重,还是实际点吧。”他说完这些道理后,连洪大爷都说:“姐——实话,全是大实话。”
再就是老年人固有的乡土观念。他就认为老鹰崮好,崮下村好!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好的,北京的金銮殿也不换他的那个农家小院。
不过,还有一个说法,我爷爷之所以好常常回老家,是因为他同村里的一个郑寡妇相好。郑寡妇那年才40多岁,是村妇女队长刘英的一个远房的姨。当时我是小孩,不懂这些事。是我爸我妈私下里议论时,我听到的。
就这样,从1963年至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爷爷就一直在两地打游击。但作为我来讲,却觉得凡是爷爷来矿的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他一走,就特别慢。
第六部分
第53章
“卫东彪兵团”揪出一个大叛徒(1)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浩劫开始时,我10岁多一点,正要上四年级。这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年龄,对外界的一切事物似懂非懂,但又渴望知道。这个时期的孩子往往记忆力强,但思考能力差,盲从多于服从。他们多有着原始的冲动和热情,很有点一呼百应的样子。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刚刚16岁的洪亮哥一下成了红卫兵造反派组织“卫东彪兵团”的总司令。卫东彪兵团是整个枣庄矿务局系统中学生的组织。起名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有些人说,要保卫毛主席,还要保卫林副主席,就干脆叫“卫东彪”吧,把两人放在一起保卫。
洪亮哥是1966年11月底从北京回来的。他们一共去了20多人,是毛泽东和林彪第八次接见的红卫兵,也是所接见的最后一批红卫兵。洪亮哥刚回来的时候还撇了几天京腔,但让洪大爷给一巴掌拍回去了:“姐——我让你撇……”洪亮哥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中小学的学生们排队看他的眼睛。他说,他是见到了毛主席的人,再看他的眼睛就等于见到了毛主席。
那个时候矿中、矿小都已停课,校长和老师都被剃了阴阳头下井挖煤改造去了。一切都由洪亮哥他们说了算,不用上课啦,那真是太恣了。
我们排成好几个方队,挨个地去看洪亮哥的眼睛。每一队30人,对他行注目礼。每队看5分钟。因为人太多了,看长了排不过来。
洪亮哥在主席台上大着嗓门说:“你们要用一种极其极其崇敬的眼光看,这样就能看到毛主席,不能走神,走神就是心不忠,心不忠就看不到。”
接着就是呼口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呼完口号,就开始看洪亮哥的眼睛,洪亮哥可威武了,他身穿一身黄军装,腰里扎着洪大爷当年扎过的牛皮武装带,像一位大将军。同学们就一排一排的开始看他。往往是前边的不愿退下,后边的又涌了上来。看过的大都激动地哭了,说他们终于见到了毛主席。
轮到我们这排了。我和洪亮哥的二妹妹洪二妮分在一排,因为我们是一个班的。我死烦她,同学们都烦她,因她“好显熊能”(按现在的话讲叫作秀),外号假小子,长得还不俊(想跟我好,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昨天刚刚把她哥哥从北京带回的一个鸡蛋大小的毛主席像章给我,但我还是装憨只说了声谢谢,便没再理她。
站在洪亮哥面前,我怎么也看不到毛主席,只是看到了他两眼熬得通红,眼角里全是又浓又黄的眼屎。这时,洪二妮说话了:“大哥,毛主席……”
“叫总司令!”
“是,总司令,毛主席他老人家身体好吗?”
洪总司令目不斜视,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广播:“毛主席他老人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舞动着一双大手,缓缓向我们走来……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要誓死捍卫毛主席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揪出我矿的大叛徒洪祥山……”
一听这三个字,我吓了一大跳,本来要该出现的红光满面的毛主席,一下子给吓回去了。老英雄洪大爷何时成了叛徒?
洪二妮马上挥手高呼:“打倒大叛徒洪祥山!”
于是我们跟着高呼:“打倒……”
“报告总司令,我们红小兵的任务呢?”洪二妮又请示道。
“看好黑五类的子女,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乱说乱动!”
“是,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
那时,谢怀的爸爸作为矿上的工程师,已被打成了“反动权威”,已经戴着高帽游了两次街。我爸爸暂被关押“牛洞”——即井下的一些废矿井。在全国各地大兴“牛棚”的时候,枣西矿因地制宜,充分结合自己的实际,发明了关押“黑五类”的“牛洞”。
我爸爸之所以没有被打成“走资派”,是因去我老家搞外调的造反派“井冈红旗”还没回来。造反派的头头刘振学说,如果历史上稍有问题,就扫到走资派的行列,并踏上一万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刘振学是矿上的工人,1958年大跃进时参加的工作。他来到矿上不好好工作,常常勾结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