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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罕走得很快,进了那条过道,就走得更快了。刚到小池旁,她匆匆瞟一眼池中的荷叶,急急驻足,弯腰看向小池,露出了一副小女孩的萌态,“这是什么呀?”
这个都不知道,真是无知!朱祁铭不禁替这个来自草原的鞑女感到可怜,他在赛罕身边停下,“这是荷,开的花叫荷花,也叫莲。”
“莲?我知道!我读过周敦颐的。”赛罕直起腰来,双手挽住朱祁铭的右臂,笑着笑着,头差点就靠在了朱祁铭的肩膀上。
不知为何,朱祁铭的心突然砰砰跳了几下。切,竟然为鞑女心跳!
想瓦剌女子与华夏女子不同,她们不受男女大防的羁绊,张扬有余而内敛不足。而且,赛罕心中好像搁不下仇恨,方才还横眉冷对,转眼就亲善如见故友。
仇恨?她哪来的仇恨?当初他差点就死在她那帮虎狼一般的属下手里,而她兄妹几人又何曾受过大明的亏待?
朱祁铭纠结着,觉得被一个鞑女挽着手臂,很不自在,又见何叶似在掩嘴窃笑,当即就想甩开赛罕的手臂。
这时,宫室那边传来一阵清丽的琴声,就见赛罕如痴如呆地定在了那里,随即松了手。
赛罕循着琴声朝书房走去,那边崔嬷嬷出门看了朱祁铭一眼,转身跟在了赛罕身边,这边何叶也快步跟上前去。
朱祁铭追到曲廊上便停了下来,扶栏望着一池皱水,满腹的心事顿时涌将起来。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皇上为何要他这个亲王陪伴赛罕。即便赛罕在大明只见过他一人,并因此而于陛见时请旨,皇上也有足够多的办法婉拒。如今皇上准了瓦剌使臣的奏请,他这个亲王一时半会恐怕就身不由己了,而这个时候恰恰是宫中暗流涌动的非常之时。
琴声歇止。朱祁铭淡淡望了书房那边一眼,忽然心念一动,是否能从赛罕嘴里套出有关紫禁城内鬼的某些蛛丝马迹?
凝思片刻,他摇摇头,断然否决了方才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书房里传来一阵说笑声,朱祁铭舍了曲廊,缓步进了书房,就见吕夕谣与赛罕手拉着手,在那里有说有笑,浑似闺蜜一般。
第一百五十七章 茶里乾坤
吕夕谣与赛罕个性反差极大,一个含蓄,一个奔放,完全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或许,这样的反差反而给彼此之间的观感添加了一道神秘的色彩,从而成就了二人的见面熟。
二人的相似之处表现在装扮上,此刻,她们正为装扮一事交流着女儿家的私房话。
你也犯不着对一个鞑女如此友善吧?朱祁铭望着吕夕谣暗中嘀咕一句,放缓了脚下的步子。
吕夕谣与赛罕二人打住话头,松开手。
赛罕靠近朱祁铭身边,瞧那神情,似乎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外人!“原来这个姐姐是你先生的女儿,难怪我一见她就觉得亲。”
这话说的!好像你是别院里的熟人,而吕夕谣只是初来乍到似的!
“我的恩师,哦,也就是夕谣妹妹的父亲,以进士及第入仕,当年是榜眼,离状元只有一步之遥。吕先生是我大明真正的饱学之士,不像你那个······”不成器、半吊子这样的词都涌到朱祁铭嘴边了,最后一刻,斗篷男的身影在他脑中一闪,于是,他还是保留了对斗篷男的一分尊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先生。”
赛罕习惯性地鼓起了腮帮子,也只是有些许的不乐而已,一只手不知不觉就搭在了朱祁铭的臂膀上。“这么多年了,我也从未见过先生的真容,听他讲学,就像听来自遥远地方的诵经声,极不真切,所以,我脑子里总在想别的事,进学不用心,事后总被先生训斥。但先生真的是一个饱学之士,不准你小瞧人!”
吕夕谣淡淡看向赛罕落在朱祁铭臂膀上的那只手,眼中有分异样。
朱祁铭赶紧撇下赛罕,走到吕夕谣身边,吕夕谣习惯性地微微侧过脸去。
“夕谣妹妹是我大明闺阁女子中的翘楚,经史子集无所不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你若及得了她一成的才学,也可侧证你的先生是饱学之士。”
赛罕瞟一眼吕夕谣,再看看琴案,嘴一噘,眼中似有分委屈,随即扬着脖子道:“我要与这位姐姐比骑术,比拳脚功夫!”
朱祁铭摇摇头,“骑术与拳脚功夫可不是才学,女子学哪些有何益处?难不成想上房揭瓦?看看,那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先生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了!”
赛罕的嘴噘得越来越高,眼泪都快下来了,“从来都没有人敢欺负我,你,坏人!”
吕夕谣扫了朱祁铭一眼,嗔道:“这位妹妹是远客,你一个亲王,为何说话没轻没重的!”
何叶赶紧上前,“方才还好好的,为何此刻就不自在了?赛罕公主以往不习琴,若跟人学上一阵子再与人比琴,赛罕公主一鸣惊人也未可知呀!”
一句话似乎说到了赛罕心坎上,就见赛罕脖子一扬,冲朱祁铭哼了一声。
何叶走到赛罕身边,语气柔和到了极点:“赛罕公主,还是移步别处吧?”
“不,我不想再去别的地方。”赛罕瞬间就是一脸灿烂的笑容,走到吕夕谣的身边一把拉住吕夕谣的手,“我跟姐姐学琴,听见姐姐的琴声,我的心都醉了!”
这转折来得也太突然了,这都什么人呀!不过,在蛮夷之邦,有人向慕中华文化,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有吕夕谣拖住赛罕,
他这个亲王就自由了,岂有不乐观其成的道理!
只是,快到午膳时分了,自己总不能让赛罕饿肚子吧?朝中君臣显然没想到这一层,还得靠他这个亲王善后。尚膳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使唤的,如今也只能让女官部的尚食局备膳了,反正皇上尚无妃嫔,尚食局平时只须侍候皇上一人用膳,闲着也是闲着。
想到这里,朱祁铭举目看向何叶,何叶如心有灵犀一般,躬身道:“妾身去请尚食局备膳。”
朱祁铭终于脱了身,到正殿叫来小喜子:“小喜子,听云娘说,她不久前吩咐人送来了一坛泉水,放在何处?”
“回殿下,还埋在东阁院中的地底下呢。”
“快去启封,速送到咸熙宫。”
“是。”小喜子一溜烟跑了出去,边跑便挠头,似在为那个沉甸甸的大坛子犯愁。
朱祁铭凝视案上那株无比艳丽的血玉珊,心中想到了郕王。该如何与他见上一面呢?唉,此事有点难!
収起杂念,从柜中找出一个长方体的锦盒,也不吩咐一旁的茵儿、渠清一声,亲自拿着锦盒,快步出了别院。
进了咸熙宫,正殿里不见皇太后,也不见红蓼,只有几个小宫女迎上前来见礼。忽见门帘一晃,梅子从里间现出身来,冲朱祁铭一福。
“越王殿下来啦,皇太后早上还在念叨殿下呢。哦,皇太后去了佛堂,算时辰该回还了。”
朱祁铭将锦盒递到梅子手上,“再给皇太后奉茶,便用此茶。”
“哦。”梅子接了锦盒,转身放在靠近内室的那张高案上,返身回到朱祁铭身边,“殿下,方才有个小内侍满头大汗送来一个坛子,说是殿下让送的,不知里面装的是何物?”
“水。”朱祁铭淡然一笑,“你赶紧吩咐人烧上。”
梅子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殿下与别人不同,奴婢愚钝,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人以水相赠!”
梅子一路轻笑着去了里间,忙碌片刻,又回到正殿中。“殿下还真细心,皇太后每次礼佛归来,都要赶在午膳前用一盏茶,午膳后歇息半个时辰,之后的两个时辰里便一直饮茶。”
朱祁铭举目打量正殿里的陈设,见殿内并无挂画,亦无琴案,料这里常有人来人往,人声嘈杂,故而在此清饮,与茶道不合。
“皇太后总在正殿里用茶么?”
梅子点点头,“皇太后是想收拾一间屋子来着,以作茶室,但每每临到命人动手时又作了罢,翻来覆去都好几回了。”
这时,内室里传来一阵水的沸腾声,而门外也响起了轻细的脚步声,梅子转身进里间备茶,朱祁铭则到门口迎候。
就见人影一晃,皇太后缓步跨入门内,身后跟着红蓼。
“祁铭,你来得正好,哀家还想着让人去叫你呢,今日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咸熙宫用午膳。”
“是,祁铭听皇太后吩咐。”
朱祁铭陪皇太后走到座前就座,皇太后手指另一张座椅,笑道:“那边的正座是留给皇帝的,这张侧座是留给你的,你也不必站着,坐吧。”
“谢皇太后。”
朱祁铭转身到侧座前就座,目测一下距离,发现
侧座正对着皇太后,两边相距数尺来远。
皇太后轻轻摇头,“别总谢来谢去的,免得生分。”
梅子出来给皇太后、朱祁铭奉了茶,而后侍立在皇太后身侧。红蓼看了朱祁铭这边一眼,默默走入内室。
“听说你在陪外藩使臣,哀家本以为你不在别院,正愁不知着人去何处叫你,你倒自己来了,甚好,甚好。”
皇太后为何知道我在陪外使?从容迎向前方的两道目光,他很想分辨清楚皇太后目光里那份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和感是流于表面,还是出自本心。
“祁铭正好陪客人进了别院。”
皇太后如早有所料一般,显得十分的淡定,只是在脸上添加了半分笑意,“哦,看来哀家是白操心了!”
为何不问外使是男是女?外男进得了后宫么?朱祁铭心中有分疑惑,却也不便流露出来,只好扭头看向茶盏。
皇太后的目光移向茶盏,伸手揭开盏盖,但见一道白雾泛起,顿时,扑鼻的清香弥漫开来。
皇太后一愣,脸上短暂绷紧的肌肉随即松弛下来,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愉悦感。“咸熙宫里何时多了此茶?”
“皇太后,这是越王殿下送来的。”梅子应道。
朱祁铭只是微微一笑,“这是产自苏州府的洞庭茶,采于清明前后,是今年的新茶。”
“皇帝忙于朝务,无暇顾及宫中琐事,哀家也不便开口讨要什么,所以哀家每年要等到五、六月间方能用上新茶,不料今年初夏时分就有此口服了!”皇太后感叹一番,脸上随即浮起一丝疑惑,“洞庭茶?产自苏州府?洞庭湖不是在湖广么?”
朱祁铭笑道:“回皇太后,此洞庭非彼洞庭,此茶产于苏州吴县太湖的东、西洞庭山,故而得名。”
“也难怪皇太后不识洞庭茶,以往皇太后用的都是产于剑南的蒙顶石花和产于湖州的顾诸紫笋。咸熙宫的茶叶都由奴婢保管,奴婢也从未听说过洞庭茶。”梅子诧异道。
皇太后举盏近唇轻啜一口,目光一亮,深深望了朱祁铭一眼,略一停顿,又连啜两口,然后放下茶盏,缓缓闭上眼睛,一副陶醉于其中的样子。
朱祁铭当然不知道二百五十余年后,清康熙皇帝游幸太湖,御赐洞庭茶名为“碧螺春”,从此碧螺春声名盛于天下。但他从霓娘那里得知洞庭茶还有一个十分有趣的俗名。
“皇太后,相传洞庭山那边有个尼姑上山游春,顺手摘了几片茶叶,泡茶后奇香扑鼻,脱口道:‘我的个妈耶,香得吓煞人’,此事在当地传得家喻户晓,于是,洞庭茶便多了一个俗名,便是‘吓煞人香’。”
“吓煞人香?”皇太后略一愣神,然后掩面大笑,头饰上的坠物随之一阵乱晃。
可怜满殿宫女的笑点都被触及到了,又不敢放肆大笑,只能一手捧腹,一手掩嘴,在那里一颤一颤的,像在抽风。
“俗,俗,俗······”皇太后一连叫了好几个俗字,这才堪堪止住笑,“茶如其名,真的是清香扑鼻。不过,要状此茶,怎一个香字了得!论色、香、味,无不堪称茶中极品!”言毕又是掩面大笑,口中断断续续吐出五个字来:“我的个妈耶!”
第一百五十八章 裂变无痕
皇太后有午休的习惯,所以在咸熙宫用过午膳之后,朱祁铭回到了别院。
别院中的人显然都已用过午膳了,大多聚在书房里看赛罕习琴。
唯有诗书与琴棋书画才能让一个活泼好动的少女安静下来。此刻,赛罕端坐于琴案边,弹出的琴声嘲哳难听,但她的神情显得很专注。
朱祁铭在门口驻足看了一会,转身沿曲廊拐向正殿。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回首一看,是吕夕谣追了过来。
他停下脚步,背倚栏杆,而吕夕谣则是扶栏望向院中的花林。
“赛罕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倒让人有几分羡慕。可是,她随团出使大明,与其说是贵使,不如说是······”吕夕谣略一停顿,加重了语气:“人质!”
朱祁铭怔怔地看了吕夕谣许久,心中有分震撼。“妹妹当真是聪慧过人!”
吕夕谣脸色微红,缓缓侧过头去,“近墨者黑嘛。”
朱祁铭尴尬地轻笑几声,也转身扶栏面向花林。“年初千余精锐在龙门川一带全军近墨,也先因此而心生惊惧,不过,也先让他的妹妹出使大明,原因不止于此。瓦剌内部肯定出现了纷争,也先担心我大明拉一部打一部,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