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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铭凝神张目片刻,索性靠在椅背上,心甘情愿地做个听众。
“诶!”牛三挠头,嘴上还念念有词,眉头一蹙,额头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那是岁月的年轮,时隔多年,牛三与徐恭一样,都在渐渐老去,只是牛三仍不失当年胆大心细的英豪本色,一举手一投足,都表明他是个遇事喜欢动动脑子的人。
牛三正待作答,却被唐戟抢在了前头。
“也先的兵马伤亡并不惨重,他们祸害我大明百姓,咱们怎能放他们扬长而去?依殿下的秉性,即便不能全歼鞑贼,也要让其留下终生难忘的恐怖记忆!”
这是我的词呀!牛三半举起一只手,旋即又懊恼地放下。
徐恭双手环胸,头往前倾,目中泛起更浓的深意,“你们说,咱们为何在此截击鞑贼?不选在大明境内,偏偏选在这个地方,这里面有何深意?”
唐戟、牛三凝目沉思良久,不能作答。
一丝微风涌入洞内,捎来了数点雪花。但窑洞显然是冬暖夏凉,比砖木建筑更宜居,此时塌前又摆着一盆炭火,故而洞中人感受不到半分的寒意。
徐恭伸手抚须,微微一笑,目光愈发显得明亮有神。“唐指挥使所言非虚,也先的兵马未受重创,幸存者应不下于四万,随也先返程的当有三万之众,这些鞑贼身处大明境内时,想必会万分警惕,咱们以八千人马截击数万鞑贼,胜算极小。”
徐恭换了个更觉舒适的坐姿,见唐戟眉头一展,似有所悟,便抢先道:“鞑贼一旦退入瓦剌地界,情势便不同了,他们从未经受过我明军的越境追击,故而一离明境,便会习惯性地收起戒备之心,各部落首领将带着各自的人马散开,分路踏上归程。这个时候,乘其松懈不备,咱们对各路鞑贼施以突袭,如此胜算极大!”
牛三嘿嘿一笑,“属下早想到了这一层!”言毕偷偷瞄了朱祁铭一眼。
徐恭顺着牛三的目光望向朱祁铭,见他脸上挂着分掩饰不住的笑意,立马站起身来。
“选在此地截击鞑贼堪称是奇思妙想!不能再往北了,再往北,咱们只能追击散成小股的鞑贼,还有可能遭遇前来接应的大队虏寇,风险极大,战果甚小,不划算!唉,世事真的极为奇妙,这世上并无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牛三猛然站起身来,“嘿嘿嘿······属下屡受徐将军照顾,为此没少受别人的白眼。经此一战,我牛三也可扬名立万,再也不用瞧别人的脸色了!”
见那边说的热闹,朱祁铭心中一动,就想与眼前的故人闲话家常,忍了忍,最终还是选择了端坐不动。
一旁的唐戟连连摇头,一脸的凝重,“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殿下的克星现身,咱们就有功败垂成之虞。”
笑话,本王哪有什么克星呀?朱祁铭暗中一惊,不禁敛起了那分矜持,扭头看向唐戟。
徐恭疑惑道:“唐指挥使此言何意呀?”
牛三挠头,“唐指挥使不妨把话说明白。”
洞外风起,呼呼直响,拂去了天地间的寂寥。洞中灯火闪耀,映出了徐恭严整的姿容和牛三焦急的脸庞。
朱祁铭眼中都快喷出火星了,唐戟依然沉吟不语。
良久后,唐戟缓缓起身,开口前先是一声叹息,“也先有个胞妹,叫绰罗斯·赛罕!”
你个可恶的唐戟,为何突然提起赛罕?她恐怕早已嫁为人妇,岂会在此现身!朱祁铭暗中恼怒不已,片刻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当即拼命告诫自己。
一个鞑女而已,何故为她乱了方寸!
第三百九十五章 豪气干云
次日辰正时分,赵国泰回营禀报:“殿下,鞑贼已过猫儿庄。”
披戴整齐后,朱祁铭快步走出窑洞,门外早有护卫牵着白马候在那里。
扭头东望,就见雪过天晴。此刻已是日上三竿,阳光辉映着悠远的碧空与无垠的雪原,在天地交汇处,闪动着迷幻般的斑斓色彩。
他跨上战马,绕行半圈,来到十名勋戚子弟队列前,目光扫过一张张满是期待的脸庞。
离京前,他向石亨讨还三十五名勋戚子弟,不料石亨借口京城尚未解除戒严,各处人马不宜擅动,只交还了九名年不及弱冠的勋戚子弟,余者仍留在京营。连井云飞都是朱祁铭强要过来的。
哼,欺人年少,简直就是目光短浅!朱祁铭当场就对石亨嗤之以鼻。正所谓拳怕少壮,打仗何尝不是如此?也不想想霍去病官拜骠骑大将军的时候才多大点年纪,好你个石亨,你就守着那些年近三十的所谓成熟者,等着他们老苗吧!
望着眼前这十名血气方刚的少年,朱祁铭心中充满了期待,只是不愿将内心的情感轻易流露出来而已。
他必须承认大明的官场现实。平民家子弟从军后晋升极难,这些勋戚子弟就不一样了,赶在他们的祖辈、父辈健在或虽已故去,但名头尚未被人淡忘之时,只要稍有战功,这些勋戚子弟总能被朝中文武高看几眼、厚待数分。
嗯,让他们不断累积战功,数年后升至都指挥一级的军官应不是什么难事,数年之后,一旦明军中有一大批正值英年、骁勇善战的武将领军,瓦剌或鞑靼人凭他们那点人手,又能奈我何!
想到这里,朱祁铭精神一振,冲井云飞招招手,“你跟在本王身边。”
“诶!”
井云飞竖起长枪,策马来到朱祁铭身旁,调转马头笑望同伴,脸上沐浴着晨阳,如染了一层金辉。
那边包括张辅之孙、张懋之子张裕在内,还有九人,这九人见井云飞总是第一个出风头,心中半是羡慕半是不服,无不睁大了双眼,巴巴望着朱祁铭。
罢了,何必厚此薄彼!朱祁铭打定主意,冲九人招招手,“你们全跟在本王身边。”
“诶!”
九名少年喜滋滋地策马过来,将井云飞挤到外侧。
数丈远处,骆汉正拄着拐杖立于雪地上。从辽东回京后,骆汉终于硬着头皮回了一趟家门,得知老母亲已于十年前去世,结发妻子一直等着他,并将一双儿女抚养成人。他还得知,他早做了爷爷、外公,翻过年后,孙儿将要成婚了。
那天是朱祁铭亲自陪同骆汉回家的,见罗家位于东郊的两间陋室,墙壁都开了缝,便趁着骆汉一家相认抹泪的功夫,偷偷走开了,事后他命人在灯市中盘下了一处市楼,送给骆汉的儿子经营。生性倔强的骆汉倒没有推辞,只是在朱祁铭率军离京的那一天,骆汉不知为何得到了消息,决意随朱祁铭北行,任人怎么劝阻都不回头。
也好,有骆汉在场,那些火铳手、弓弩手自可不必另行派人统领!
今早,朱祁铭将八千人马作了分派,徐恭统军两千,唐戟、牛三、石峰、王烈各统军一千,五路人马已开赴指定地点隐伏,营地中只留下一千弓弩手、八百火铳手。留守者另有重任,当其他人马遭大队鞑贼追击需撤离时,这些弓弩手、火铳手要能堵住追兵,为骑兵撑起一片安全的迂回地带。
“骆前辈,这一千八百人便交给您了。”朱祁铭道。
骆汉麻利地往前挪动数步,“但请殿下放宽心。”
朱祁铭冲远处的赵国泰挥挥手,随即调转马头,朝东南方向驰去。
十名勋戚子弟紧随其后,赵国泰领两百护卫殿后。
顺着平整的峡谷奔驰十余里,跨上缓坡,再往南奔出三里,就见一处高地横亘在眼前。高地上有一片尚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松林,这是苍茫雪原上唯一可见的树林。
牵马徒步登上高地,两百余骑人马隐入松林中。透过林间缝隙望去,正东方向约半里处,有一条宽阔的南北向通道,通道两侧是绵延起伏的土坡与石丘,此时已被积雪装扮成了层级分明的雪浪。
望望日影,算算行程,想必要见到鞑贼在此现身,最快也得再等小半个时辰。
北侧丘坡上有人张旗为号,目测一下距离,应在数里开外。
“殿下,那是徐将军的部属发出的旗语。”赵国泰禀报一声,旋即命旗手摇旗回应。
见那边的旗手伏下了身子,朱祁铭转过头来,徐徐扫视身边的勋戚子弟。
“徐恭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宣德末年便是锦衣卫指挥使,而今十五年过去了,他的官职只升了两级。嗯,没办法,他祖上名头太小,起点不高,能官居都指挥同知,已属不易。”
他拔了根松针放进嘴里咀嚼,许是觉得味道不佳吧,张嘴就吐在地上。
“你们比徐恭幸运得多,都是京中名门之后,打上几仗,立下战功,凭着祖荫,不出十年,或将官居都指挥佥事、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使,成为镇守一方的参将或配印大将军。再过十年,甚至能赶在四十岁之前升任都督佥事、都督同知、左右都督,得以居京执掌五军都督府。到了那时,皇上召集五军都督府官员议事,一眼望去,哇,底下全是嗷嗷叫的青壮都督,再与虏寇开战时,皇上肯定会底气大增!”
如吃了蜜糖一般,笑色在勋戚子弟脸上荡漾开来,十副面孔映在光影斑驳的松枝下,显得生动至极。
“不过,你们得有真本事才行!”朱祁铭拍拍井云飞的肩头,“有勇有谋有担当,令谁都不敢小觑!”
“诶!”井云飞挺挺脊背,激动得两眼放光。
朱祁铭扭头看向南侧。他知道,牛三与石峰的人马就隐伏于二里开外的地方。
“也先以数万人马搅得我数十万明军不得安宁,咱们要还以颜色,走出家门,在也先的地盘上,以数千人马打得鞑贼数万人马心惊肉跳,让也先见识见识我大明良将猛士的英雄本色。胜了,咱们便算有真本事!”
十位少年闻言兴奋不已。
“有朝一日,在下要像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张裕高声道。
“在下要学窦宪,勒石燕然!”另一名勋戚子弟叫道。
南侧有人打出了旗语,其身影转瞬即逝。朱祁铭挥手示意大家保持安静。
远方传来极其细微的声响,倾耳听去,蹄声隐隐可闻,极目远望,但见通道南端的丘坡下人影绰绰。
是鞑贼!
朱祁铭眼波一动,如炬的目光投射过去,其间燃着渴望的火焰,也透着几分不屑。
第三百九十六章 如数奉还
瓦剌骑兵愈来愈近,阵阵说笑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当鞑贼陆续从坡下通过时,终于看的清了,这些草原“豺狼”神色从容,行速不疾不徐,马背上载满了掳掠来的财物。
有人悠然哼起了草原牧歌,歌声悠扬,播撒着异域风情,给茫茫雪域涂抹上了一丝诡异的色彩。
高地上,勋戚子弟、两百护卫无不紧紧盯着朱祁铭,就等他发号施令。朱祁铭却定在那里纹丝不动。
这批鞑贼重骑少而轻骑居多,且行伍中杂陈着不少怪异的兵器,一看就知他们来自被也先控制的迤北部落,此番征战回还,多半会径直回到漠北,他日再遇战事,也先若想复招他们从征,恐怕还得花上月余的时间。
罢了,突袭前队人马会惊动后面的也先,如此舍本逐末,实属下策!此念在脑中一闪,朱祁铭便敛住杀气,松开了紧按剑鞘的右手。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前队鞑贼悉数远去,粗略点点人数,应有约两万人。
四周复归寂静。
一旁的赵国泰有些不甘心,“殿下,也怪咱们的人马太少,放过这些鞑贼实在是可惜!殿下若早与朝中公卿商议,皇上说不定会给殿下增派数万大军。”
增派数万大军?朱祁铭突然想起了汉代的陈汤,嘴上倒没有责怪赵国泰妄言,“谋及众人未必是好事,故而留些遗憾也无不可,一个人若总是追求尽善尽美,终生都有可能一事无成!”
他的言行对一帮勋戚子弟影响极大,此刻就是这样,十位少年愣在那里,久久回味着方才朱祁铭言语里的深意,可惜个个都是茫然不解。
人生需要历练,许多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个中的玄妙之处还须众人在机缘巧合时体察,运气好的话,或将在不经意间顿悟。
南端又有蹄声响起,众人扭头望去,只见大队人马从弯坡处涌入直道,一辆华丽的马车居首,后有大批重装骑兵守护。
“看那辆马车!莫非上皇······”眼见马车愈行愈近,一名勋戚子弟压着嗓子轻叫一声,话没说完,便猛然扭头看向朱祁铭,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夸张。
闻言,其他人如得令一般,所有的目光齐齐聚焦在朱祁铭身上,其间隐含催促、征询之意:殿下,若真是上皇在此,咱们何不速去救驾!
似有一道酸楚掠过心头,朱祁铭侧过头去,旋即昂首望向蔚蓝的天空。
碧空如洗,并无一缕浮云,在无边的湛蓝与深邃中,整个世界似乎都随着瞬间的凝眸而化作虚无。
耳边隆隆的车辙碾压声将他的思绪带回了正统四年,彼时的正统皇帝声称要做汉武帝,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了那番豪言,也耐心等了数年。那天在雍肃殿拆解往日的谜团,面对给明军造成惨重伤亡的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