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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岗嘀咕道:“别处不能选,从越府护卫中挑选又如此严苛,这哪是选兵?分明就是选士!”
“本王就是要选士,选国之死士!正因为如此,本王才要让他们衣食无忧,还要善待他们的家人,这需要大笔大笔的开销,户部是指望不上了,还得本王过紧巴巴的日子,一点一点省。”
想如今天子渴望一场极具说服力的胜利,这为自己施展抱负提供了大好良机,朱祁铭觉得即便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也万分值得,当即站起身来,吩咐梁岗、唐戟二人督训,他自己则回去准备盘点家财。
方到存心殿门前,就见黄安领着云娘急急走了过来。
云娘低声道:“殿下,有消息了。”
朱祁铭已将许多往事封存,可是,随着云娘的到来,真相或许会渐渐浮出水面,他不得不提前去面对那些沉重的话题。
支走黄安,带云娘操近道来到东苑,进了书房。
云娘掩上门,待朱祁铭落座后,立于他身前。“流言大约是正统四年四月传入京城的,说居京亲王与三大营暗中往来频繁,京营有异动,先是涉及越靖王,后又波及卫恭王,以致君臣震动。”
“流言从何而来?”朱祁铭淡淡道。
“百官对此讳莫如深,不过还是有人作了大胆的推测,说此事恐怕源于襄王。”
朱祁铭凝眸而思,显得出奇的淡定。
云娘见状微感诧异,不禁怔了片刻。“其实,极力替越府、卫府说话的只有驸马都尉井源、石璟二人,勋戚与都督大多保持沉默,文官也不敢多嘴,当然,杨士奇、杨荣除外,尤其是杨荣,力劝皇上以大局为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想杨士奇、杨荣二人乘太皇太后神志不清、天子年少,勾结京外亲王,抑制居京亲王的势力,这种可能性极小,二人年事已高,再怎么擅权也风光不了几年了,最合理的利己之举无非是赶紧安插门生故吏而已,犯不着如此大费心机为难两个参政权十分有限的亲王。可是,除了上述解释之外,还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呢?
朱祁铭幽然道:“杨荣为何这么做?”
“云娘探过数人的口风,看样子他们都不知情。不过,当年先帝驾崩前后,主张襄王即位的呼声不在当今皇上之下,这点云娘倒是听人说起过。云娘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坊间暗传天子临事茫然,即便偶有主见,经辅佐大臣一番搅和,也立马不了了之。若是如此,是否有人暗助襄王,同时又在利用襄王?”
朱祁铭闻言,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正旦那晚发生在雍肃殿的一幕,皇上经三杨一搅和,的确让招募民壮一事不了了之。
云娘静静望着朱祁铭,略显犹豫,“这样就说得通了。请容云娘放肆揣测:太皇太后不豫,天子年少不谙朝政,京外亲王被压制了几年的野心或许就乘机冒了出来,这个时候,居京亲王就成了他的拦路虎,于是那人以谣言困住两个亲王,同时在保安州那边一路谋害殿下,就是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只因太皇太后突然痊愈,那人的图谋才功亏一篑,一切都回归到原有状态。”
直到此时,朱祁铭才微微一震。很显然,当年的帝位之争并未偃旗息鼓,余烬尚存,稍有风吹,就会熊熊燃烧。
想靖难之役开了一个可怕的先例,叔夺侄位,后人自会效仿,从此天子算计亲王,亲王算计天子,同室操戈的惨剧恐怕会反复上演。
可是,自己在正统元年的灯市上就遭人行刺,又在太皇太后痊愈、京中大定之后,仍被人追杀,故而此事绝非像云娘说的那么简单!
况且,作为拦路虎的,不止两个成年亲王,还有郕王,郕王之后还有天子,而紫禁城里心机重重,皇太后、皇太妃岂会袖手旁观!奇怪的是,皇太后、皇太妃似乎只对一个落魄的王子感兴趣,对烧向越府、卫府并必将蔓延至紫禁城的那场大火好像未曾察觉,这令人难以置信,其中必定还有更复杂的故事情节。
朱祁铭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竹林,只觉得此时离真相还很遥远。“杨士奇、杨荣受先帝临终托付,是当今皇上的股肱之臣,若与别人合计谋逆,即便图谋得逞,也势必为天下士子所不齿,难以善终,他们何必行此下策?”
“殿下应该清楚,二杨是何等显赫之人!又岂会轻易上贼船?云娘思虑多日,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二杨必以为他们能把控局面,可暗助对方一直朝谋逆的方向走,却始终不让对方走到谋逆的那一步。”
朱祁铭想起云娘前面说过的话,脑中闪过一丝疑惑,“你说二杨既在暗助襄王,又在利用襄王,这是何意?”
“工部有个郎中酒后在云娘面前说了半截话,耐人寻味,他说杨荣有一次与杨士奇在工部衙署密谈,抱怨襄王以陈年往事要挟他们,这话被那个郎中无意间听见了。若此事属实,则二杨必为襄王所挟,不得不暗助襄王,但二杨显然又想反手利用襄王,于是,就助襄王将火烧至越府、卫府,一来给襄王一个交代,二来借机抑制居京亲王的势力,便于他们擅权,而且,如此一来,因动静太大,谋逆反而变得更加困难了,这不正是二杨所期待的结果吗?”
朱祁铭猛然站了起来,“越府、卫府为谣诼中伤,此事不难澄清,只需在三大营查询两月便能分辨清楚,可是,两府蒙冤一年有余,这期间,皇上就未起过疑心?”
“殿下忘了,云娘说过,此事恐怕由不得天子自己做主。”
纵有深深的疑惑,想起正旦那晚皇上有关被辅佐大臣“苦苦相逼”的说辞,朱祁铭只能姑且相信云娘的推测。
而胸中针对二杨的愤怒情绪已开始泛滥。
第一百一十二章 香消玉殒
朱祁铭打了个哆嗦,这才意识到书房内寒气逼人,当即去偏室叫来丫鬟,命她们奉上茶,生上火炉,而后邀云娘入座。
待丫鬟退去后,朱祁铭道:“二杨与襄王串谋,如此机密大事,他们断然不敢以书函通报消息,也不敢交由手下人传话,只能秘密见面,亲口发话。可是,襄王远居襄阳府,二杨不便擅离京师,三人之间又是如何谋面的?”
“哦。云娘差点忘了一件大事。”云娘放下茶盏,起身复站于朱祁铭身前,“殿下,去年二月末,有人看见襄王在京郊现身,且于黄昏时分与杨荣密会。”
朱祁铭诧异地看向云娘,却未发话。
“那里离白云观不足五里。白云观有个璇玑道长,年纪约四十出头,他见过赴藩前的襄王,又去杨荣府中做过法事,认得杨荣。那天,璇玑道长率数名弟子采药归来,路遇二人在林中密语,觉得面善,回去后想了许久,终于明白了他们是襄王与杨荣二人,当时惊诧不已。”
见朱祁铭眼色茫然,云娘续道:“三妹有个亲弟,叫庐儿,今年十三岁,生得甚是聪慧,许是机缘巧合吧,两年前他偶遇璇玑道长,一番交谈之后,庐儿大受璇玑道长赞赏,二人渐渐熟了,庐儿就常去白云观向璇玑道长讨教道学。去年某一天,也就是璇玑道长撞见襄王、杨荣密会后不久,庐儿像往常一样赴白云观找璇玑道长,碰巧偷听到道长独自一人在室内发感叹:‘一个赴藩的襄王,一个辅佐大臣杨荣,在京郊密会,这又是为何?’偏偏庐儿聪明,记性好,觉得此事非比寻常,便记在了心里。”
“昨日云娘到三妹家中与她商议如何打探二杨和襄王秘密往来一事,当时庐儿在场,于是,他说出了那日在白云观的见闻。姐弟二人随即赶往白云观,殿下也知道,霓娘很会说话,三言两语就从璇玑道长口中套出了当年在密林中见到的一幕。”
霓娘?朱祁铭蓦然意识到许久未见霓娘了,也不知她如今处境如何,心中有分挂念,“霓娘为何未随你前来?”
“今日一早,有人捎话说璇玑道长想见霓娘姐弟二人,于是,三妹就带上庐儿去了白云观那边。”
朱祁铭心中顿觉隐隐不安,“姐弟二人频繁外出,万一遇上不测之事怎么办?”
“殿下毋忧。”云娘莞尔一笑,“三妹身边自有护花使者。有个柳公子方弱冠之年,与三妹青梅竹马,二人早已暗生情愫,只因干咱们这行的难以嫁人,所以他们就一直这么等着,那个柳公子十分钟情,至今未婚配。哦,他的武功在云娘与三妹之上。”
朱祁铭闻言,不禁暗自替霓娘感到高兴,记得当初霓娘在歇芳园抚琴而歌白居易的《长相思》,哀婉动情的歌声音犹在耳,他意识到原来霓娘思念的良人就是柳公子,当即打定了速还霓娘自由身,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主意。
“想必那个柳公子一定是姿容不俗。”
云娘似乎不愿直接评价男子的外貌,婉言道:“与三妹挺般配的。”
“云娘,云娘!”
只见梁岗一头钻进书房,直接无视朱祁铭的存在,目光牢牢定在了云娘脸上,嘴巴都笑歪了,“嘿嘿,你来啦。”
这不废话吗?哟,还有那放光的眼神,肉麻!朱祁铭一时间倒淡忘了二杨的事,摇摇头,站起身来,故意咳了几声。
那边梁岗仍直直地盯着云娘,嘴上随口道:“天寒,殿下别忘了吃药。”
吃药?本王何时吃过药?朱祁铭顿感无语,想梁岗此刻恐怕魂不守舍了,当即迈开步子,故意从他身边走过,顺手推了他一把。
梁岗动动身子,脖子一扬,目光又定在了云娘脸上,而云娘似乎也在放电,星目含笑一扫,旋即微微侧过头去。
罢了,给你们留片刻的幸福时光吧!朱祁铭看看现在的师傅,再望望未来的师娘,转身就想离去。
这时,黄安领着一个比朱祁铭稍大的男孩急急忙忙小跑进来。
那男孩长得干干净净的,只是两眼泪汪汪,嘴巴咧着,使得模样有些变形。
“这位就是越王殿下。”黄安望了朱祁铭一眼,示意男孩道。
男孩立马跪下,纳头就拜,泣道:“越王殿下,求您救救小子的阿姊。”
“庐儿!”那边云娘呼唤一声,快步奔来,“你阿姊怎么啦?”
“云姐姐,我们被人骗了。今早庐儿随阿姊还有柳大哥,跟着捎话的人去了离白云观数里远的一片荒地,璇玑道长带着他的几名弟子也去了那里,打过招呼后,方发觉是被人骗去的,不一会就有许多人冲杀过来,阿姊和柳大哥拼死掩护庐儿逃出重围,阿姊吩咐庐儿找越王殿下求救,呜呜呜······”
“你阿姊是怎么说的?”云娘急道。
“阿姊说,找到越王殿下,庐儿便能得救,庐儿的父母也能得救。”
杀人灭口,祸及霓娘全家?朱祁铭的心情顿感无比沉重,“是何人想害你们?”
“阿姊说,是杨稷的人。”
杨稷?
“杨稷就是杨士奇的长子!”云娘道。
朱祁铭咬牙道:“黄安,你带庐儿下去歇息,好生招待。梁指挥使,你与云娘速带人赶往霓娘家,将她父母接到越府,不可让人瞧见,留下数十人在那里日夜值守,听候本王号令。还有,将云娘的家人一并接到越府。”转对云娘道:“从今日起,你就是越府的总管,本王倒要看看,何人敢为难你们!”
朱祁铭一路奔到习武场,“唐戟,速点齐两百名护卫,换上便装,随本王赶往白云观!”
······
雪海茫茫,天地浑成一体。回首眺望,隐约可见京城的远影,移目左顾,白云观巍峨的宫观映在无边的雪景中,似一座遗世特立的仙城。
穿过一片疏林,就见一片狼藉的雪地上卧着七具道人的尸体,想必他们是璇玑道长和他的六名弟子。丈远外,一男一女并排倒卧,二人的手紧紧攒在一起,身边满是血痕,一眼望去,雪白血红,触目惊心。
走近一看,那一男一女脸上似有笑意,如活着一般。女的是霓娘,面色依然艳若桃花;男的大概就是柳公子吧,剑眉如漆,面容洁净,若是活着,该是怎样的风流倜傥!
一串泪珠自朱祁铭眼中滚落下来。他觉得他这个亲王做得很失败,霓娘把她一生的希望,把她受胁迫的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可是,他却没能助她脱离魔窟,没能把她送达彼岸,而是为了他自己的仇怨,把她送入了黄泉。
心有悲戚,恍惚中隐隐看见大队人马朝这边奔来,其中一人似在与唐戟耳语,片刻后快步来到他身前。
“西城兵马司千户江海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恍然不知颌首,见许多兵士朝霓娘那边奔去,突然双目一瞪,喝道:“住手!”随即回过神来,缓声道:“你们只管勘察现场,但别碰她二人,本王要收殓他们。”
“是。”那名千户怔了许久,终于应了一声。
朱祁铭扭头看向唐戟,“速回府中带几名嬷嬷、内侍过来,以上好棺木收殓他们。”仰天沉吟片刻,叹道:“找个好地方,葬了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少年权谋
黄昏时分,朱祁铭暂别越府,回到清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