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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周子归学着大哥的样子,也默默洒了一捧江水。
长生跟在他俩后边,同样照做了。
忽听李子释慢声而吟:
“宇宙茫茫,天地悠悠。
生亦何辜,死亦何求?
朝生暮死,譬若蜉蝣。
生魂死祭,短歌相酬。
愧无浊酒,荐以清流。”
竟是一篇祭文。徐徐而来,似吟似唱。声音并不大,却仿佛在天地间回荡不息,缭绕不散。长生被定住了一般,任凭那声音穿透耳膜,直敲在心上。
“……
江山为冢,血肉成丘。
洪炉铸就,寸骨不留。
同归造化,共赴冥幽。
无贵无贱,离苦离忧。
无智无愚,离惧离愁。
伏维灵鉴,鸣呼哀哉!
尚飨——”
最后一个字缓缓落音,好似一声悠长的叹息得到山水的共鸣,飘过一峰又一峰,越过一浪又一浪,不知边际,没有尽头。
长生站在子释身后,眼中只剩下前方那个衣袂飘飘的孤独身影。脑海里一遍遍回响着他的声音:“……生亦何辜,死亦何求?朝生暮死,譬若蜉蝣……无贵无贱,离苦离忧。无智无愚,离惧离愁……”
一阵江风吹过,脖子里凉飕飕的。伸手一摸,脸上全是泪水。
我这是……怎么了?
第七章 书生之用
彤城附近百姓目睹烧城的大火之后,无不坚定了逃走的决心,并一路把彤城被毁的消息传开去。这消息本已足够骇人,成千上万人口耳相授,越说越是心惊,恐慌如乌云压城飞蝗过境,迅速蔓延,以致南边几百里范围内,几乎绝了人迹。
子释四人走得很慢。
除了长生,另外三个从未做过这种长途跋涉,根本快不起来。第一天走了不到二十里,子周和子归就磨出满脚底水泡。两个孩子要强,一边疼得掉眼泪一边往前挪。子释看看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已经不早了。当下决定,和长生一人一个,背着两个小的加紧赶一程,好歹找个过夜的地方。
终于到了一处村庄,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唤了两声,没有人应。有的人家上着锁,有些却四门大开,里头空空落落,竟是一去不复返的打算。
见到头一家敞着门的院子,四个人就进去了。
“嘿,这家人真彻底,连床板都带走了。”子释跨过去,把床下的稻草搂出来铺平。
“床板能架在车上装东西,竖起来能挡风遮雨,必要的时候能当武器,劈了还能当柴烧……”长生一边说一边过来帮忙。
“有道理。”子释点头。顾长生是经验丰富的实用主义者。逃亡路上,有一个这样的帮手,简直是上天恩赐。
稻草刚铺好,子周和子归立刻躺上去,不知是太舒服还是太累,眯着眼睛直哼哼。
“先不要睡。”子释道,“把脚上的泡处理了。”转头问长生:“刀呢?”
“刀不行。”长生说罢转身出去了。
子释看他一副交给我的样子,干脆随他去,也坐在稻草上。这一坐下来,立刻就想倒下,分不出到底哪里难受,只觉混混沌沌一身酸痛。使劲睁着眼,生怕合上之后再没力气打开。等了一会儿,正犹豫要不要爬起来出去看看,长生拎着一桶水进来了,另一只手里捏着几根褐色的长刺。
“你摘皂角刺做什么?”
“皂角刺?”低头瞧一眼,“原来叫这个名字。我只是看它样子合用,掰了几根。”
连拉带拽,才把两个孩子弄起来,叫他们在床架子上坐着洗了脚。
长生蹲下身,用皂角刺轻轻刺破水泡,却不马上拔出来,让泡里的水顺着长刺流尽,皮肤几乎完好无损。如此这般,子周和子归脚上的泡一个不漏的处理了。心想得找点东西擦擦,旁边子释恰好递了布条过来。原来他见了长生的架势,已经明白怎样做,在屋里细细搜寻一番,找出一块干净的布帘子。
两个孩子已经躺下,长生又出去换了一桶水,冲子释道:“你。”
“嗯。”应一声,弯腰去脱鞋,竟没脱下来,疼得倒吸一口气。
子释原来的鞋,被血污浸透,早随涵江水而逝。这双鞋,不知哪个死人脚上扒下来的,有点大,勉强穿着。一整天走下来,脚上的水泡比两个孩子更多。又磨破了好几处,血水沾上鞋子,凝结相连。现在要强行分开,自然引发切肤之痛。
“得泡一泡才行。”索性连鞋子一块儿伸进桶去。酸痛肿胀的双脚被冰凉的井水一激,骨头都打颤。龇着牙抓紧了床框,倒一下子精神了。他在这泡着,长生又出去了。这回时间更长一些,回来的时候,提着个柳条筐。子释已经脱了鞋,正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挑脚上没破的水泡。
轮到右脚,左手干活,十分笨拙。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皂角刺。又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脚踝。
两个人俱是微微一震。
子释是小吓了一跳,继而觉得那只手暖洋洋的。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脚怎么舍得挣脱?于是忘了动弹反应。长生是意外于入手而生的温度和触感:这么凉,这么滑,这么细,不堪一握。薄薄皮肤底下看得见隐约的血脉,冰雕似的……
“冷是冷一点,不过凉水消肿,忍忍吧。”
子释本来还觉得有点暧昧,考虑要不要忍痛拒绝对方的帮忙。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自己未免神经过敏,也就不说什么了。
长生替他挑着水泡。磨破的地方洗净了血迹,白皙脚底露出一小片一小片鲜红的嫩肉,知道他定然疼得厉害。心中暗暗佩服:这人身子骨虽然娇弱,性情却坚忍异常。耐住这疼痛不说,一路上居然不在面上露出来。不过,他不露出来,自己也猜得到。当时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早点儿磨出茧子来,后边还能少受点苦,况且还有两个小的要照顾。看他行走如常,后来也忘了问。
这会儿又有些不忍心了,说了句“怎么也不吱一声”,起身去取包袱里的凤尾草。
“还好。多走一段,就不觉得疼了。总不能再找个大哥来背我。”
长生把凤尾草捣烂给他敷上,又拿布条缠好,道:“明天肯定走不了了,在这里呆一天吧。”
多亏当初救了顾长生。果然日行一善,必有好报。超值。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子释自嘲的笑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谁知长生头也不抬,接了一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看,不是恰好有我在。”
吓!进步神速啊这小子。
“顾长生,你这是讽刺我呢还是安慰我?”子释歪着脑袋,想瞪他,没绷住,自己先乐了。
长生没啥表情,伸出两只胳膊,把他抱起来放到草铺上。转身倒腾之前提进来的柳条筐,居然拿出一口铁锅,几个破碗,半袋子糙米。
子释看着他,赞叹不已。
长生拎着半袋米和那口锅,刚要抬腿,又停住,对子释道:“‘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李公子就等着用餐吧。”一路咧着嘴出去了。
子释回过味儿来,冲厨房方向恶狠狠嚷了一嗓子:“还请顾公子别忘了从自个儿身上拉一块肋条肉炖了,好教我实至名归。”哼两声,忍不住嘿嘿笑了半天。
一时饭熟,摇醒子周和子归,四个人吃了这些日子以来,最香甜的一顿饭。
路过缭城,四人的装备得到了较大改善。
原来缭城太守姜钟义和守备石原听到彤城被围的消息,第一时间卷了细软,携了家眷,弃城逃跑了。满城人自是纷纷效仿,争先恐后飞速逃离,倒比彤城附近的百姓走得还要早还要快。
子释四人本就落在逃亡人群后边,动身既晚,行走且慢,一路上经过了十几个空落落静悄悄的村庄。几乎所有人都弃家逃难去了,偶有无法远走的老弱病残留守。也有一些只是躲到了附近的山林之中,时不时出来探看一番。听说西戎大军去了东边,又陆陆续续回转。虽然子释明白告诫他们,敌人随时可能再次光临,还是有很多人决定归家观望。
缭城反倒是真正彻底空城一座。走在街上,人迹全无。许多人家店铺敞着大门,一片凌乱,可以想见当日如何狼狈匆忙。
城东走到城西,四个人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按照子释吩咐,挑了最朴素最结实的衣裳,鞋子却选了上好的革履。除了身上穿的,还往包袱里装了几件。长生给自己寻了一副犀角弓箭,一把连鞘弯刀。子周拿了一把剑,有些沉,还舞得动。正高兴,就听大哥道:“放回去吧。”
“为什么?”
“无力自保而持戈矛,其结果只能是授人以柄。你拿它有什么用?背它不如替我背这玩意儿。”说着,把一路带着的那口小铁锅扣到子周头上。
女孩儿到底爱美,看见绸缎庄里五彩丝缎拉扯得到处都是,忍不住捡起来往身上比划,却招来子周一顿数落:“这些东西本非无主之物,咱们不问而取,实属情非得已,自当仅取所需,岂能妄起贪念?”
“李子周!你说谁妄起贪念?”子归扔下丝缎,挥动粉拳冲过去。子周噌的窜到长生身后,做个鬼脸。子归悻悻:“你不过因为大哥不许你拿那把剑,借故发泄罢了。”
子释道:“兵荒马乱的,管他有主无主,拿了也就拿了。问题是咱们后头要走的路还长得很,不能自找累赘。带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一来麻烦,二来平白招惹祸端。”
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屋街巷中回荡,竟似传出老远,无端端让人觉得发怵。
“大哥,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好不好?”
“等一下。”子释望望长生,道,“后边不见得还有这么好的机会,楚州形势缓得多,咱们又是深入腹地,未必受时局太多影响——”
长生嘀咕:他到底想说什么?
“……一举一动皆需花销,与其到时设法,不如在这里——”
哦,听懂了,趁着这里没人,多搜罗点值钱东西带着。唉,偏要曲里拐弯一大通,把个明目张胆的行窃抢劫说得冠冕堂皇。
现钱当然是没有的,早被主人随身携走。找出一些镶金嵌银的器皿,都十分精美。子释逐件端详一番,心中感叹:全是艺术珍品呢。可是又能怎样?人命尚且危浅,哪里顾得上这些!终于笑着一伸手:“顾大侠,请。”
长生白他一眼,操起刀连撬带挖,卸下一小堆细碎的金条银块,包好了递给子释。心想自己曾经领着手下抢过那么多回金银财宝,亲自动手还真是头一遭。
子释接过去,拿了几块小的教弟弟妹妹藏在身上,剩下的分成两包,一包揣到自己怀里,一包递给长生:“省得被人一网打尽。”
子周和子归本来有些迟疑。直接拿人金银,性质好像和拿几件衣裳几双鞋子不一样呢。可是两个哥哥的姿态实在太过自然,从头到尾理直气壮,弄得他俩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出了西门,回望满城古木繁花,白墙青瓦,正毫无防备的等待着被凌虐的命运。也许用不了几个月,这座城市就要步彤城的后尘。
子释心情复杂,久久伫立。长生陪他站了一会儿,把他背上的包袱提过来也放到自己肩头,道:“别耽搁了,走吧。”冲两个孩子招呼一声,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接近楚州,人烟渐渐稠密起来。一路西行,曾见大片春耕后的良田无人打理,任其自生自灭。走到临湘境内,林间田头,却时有牧童农夫出没。甚至一些北边和东边逃过来的难民,到这里也止了步,开荒种地,入城做工,就地落脚,随遇而安。
“这应该就是清水河了。对面那座山想必就是楠竹山。”楠竹山西面,已经属于楚州地界。
李子释风流态度天成,尽管满身尘土,往河边这么一站,抬手向前方一指,自有乘风临水之意。随口吟道:“碧水生情愁送客,青峰有意笑迎人。闻说楚州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看这气象,果然内藏锦绣。”
长生忍住了不去看他。李子释这酸溜溜的脾气,这么些天总算习惯了。好在他虽然喜欢掉书袋,肚子里实实在在有些真货。一路上凭着他对以往所读书籍的记忆,识道路,辨方位,竟然八九不离十。尽管也绕了几个圈子,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来说,已经相当难得了。当然,长生在这些方面丰富的实践经验,起到了极其重要的辅助作用。
经过这么多天的锻炼,李氏三兄妹长途跋涉的能力大大提高。虽然远远比不得顾长生,但是耐力和速度均有长足进步,不复刚开始时的凄惨狼狈模样。一路行来,三个人都黑了,瘦了,脚上长茧了,手上脱皮了。和同行的顾长生,情谊日渐深厚。
眼前没桥。远处有一个干活的农夫,子释上前几步,双手卷成筒状,放开了嗓子就喊:“大叔——这河怎么过啊?——”
“往前二里地,有桥。”
“二里地……”子释看看河面宽度,也就十丈左右。扔了快石头下去,蹚水显然不具有可操作性。童心忽起:“不如,我们游过去?”
话音刚落,已经赢得弟妹一片欢呼。天气越来越热,总也没机会好好洗个痛快,能在这清澈小河里畅游一番,想想都浑身舒坦。水乡子弟,自来识得水性。不过像李氏兄妹这样的少爷小姐,也就小时候背着大人玩玩。长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