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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知那人如今喜欢装模作样附庸风雅,断然不是跟别人学的——正如子归与自己比这些卫兵更加敏锐的身手眼力,不是跟别人学的一样。懒得管这些监视的卫兵,抬眼向前看去。
午后天色阴了一阵,这时反而亮堂起来。几片金银相错的火烧云嵌在紫蓝色山峰之间,那如同浮雕一般凝滞的感觉,加上流光溢彩夺目耀眼的颜色,像极了绚烂艳丽的浣花蜀锦。远处连绵的田野人家、城郭楼台,都笼罩着梦幻般的光泽,有如锦缎上精美绝伦的刺绣。
真正江山如画。
美到令人倾倒,令人感动,令人骄傲,令人自卑。
这如画江山,是时间与历史的沉淀,是天工与人力的杰作,不应该、也不可能只属于任何个人或某些人。
——天地之仁,苍生共享。
双胞胎这两天单独相处的时候并不多,除开讲讲分别以来的具体情形,把各自掌握的信息进行必要的沟通交流,像这样认真在一起谈心,重逢以来尚属首次。对二人来说,这件看起来最重要的事,恰恰也是最简单最干脆的事。成年之后,每当没有大哥在场,只剩下两个人这样待着,不过是彼此确认一下最后的决定而已。
眼见云霞黯淡,暮色渐浓,灯火却又代替星光升了上来,别有一种温暖人心的美丽。
“子归……你会留在大哥身边,对么?”
“嗯。”过一会儿,补充强调,“这次我留在大哥身边。”
子周点完头,忽又道:“可是……”
“没关系。”
子归凝望前方。她目力极佳,几乎能判断出哪一处翘起的檐角属于二十里外西京城楼。看了片刻,轻轻道:“子周,你觉得——打仗是什么?”
不等子周开口,自问自答:“打仗,就是死人。”
“宜宁公主带到峡北关的五千西京子弟兵,除却中途被家里叫回去的几百个,我离开的时候,尚有三千余人。这么算起来,不过死了一千左右。在这一年多里,他们杀死的敌人,肯定超过这个数。大家都认为很光荣,很值得。只是……不知怎的,我时常会想起当年咱们在娄溪城外清理战场的事情来。当时只知道他们是死了,死得冤枉又可怜。打仗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他们也曾经活过……
“有段日子,面对任何一个活人,包括我自己,不由得就想:不知什么时候会死?看见任何一具尸体——包括敌人的,又忍不住想:不知活着时是什么模样?……
“……每一次出击,都拼尽全力,想尽办法。他们看见的,是公主殿下多么勇敢,多么智慧。唯有我自己知道,那样拼命,只为了能活着回来……”
子周不忍听下去:“子归……”
“是屈辱而生,还是慷慨赴死?我始终觉得,这不是一个需要推敲的问题。但是……它们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呢?也许,还要再想想……至于眼前,如何选择,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想来想去,最后无非一点——”
转身,问:“子周,在你心里,长生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大哥……又是什么样的人呢?”略加停顿,说出自己的答案,“在我心里,他们,至少,是值得信任的人。”
子周回应得十分艰涩:“子归,你知道,不仅仅是……信不信任的问题……”
“我知道。可是,大哥他……”子归忽然抬手擦擦眼睛,“你就不怕——就不怕……”哽住。
沉默许久之后,子周道:“所以,这次换你留在大哥身边。”黑暗中看不见表情,声音里同样听不出更多情绪。
子释趴在长生腿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顺便捏了自己一缕发梢当笔头,在他手心划来划去。那一个只当他在挠墙,盘坐如佛雕,岿然不动。
之前两个人在谈论关于枚里风光的话题。长生觉得自己该说的会说的能说的都已说尽,仍然挡不住某人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各种问题。到后来,实在无法招架,且由得他胡编乱造自说自话,偶尔嗯嗯啊啊一下。听到过分离谱的地方,才本着实事求是的客观态度予以必要的纠正。
“……对了,海市蜃楼见过没有?神秘的古堡宫殿啊,美丽的异域公主啊……然后骑马追啊追啊直到筋疲力尽倒在黄沙之上,才发现不过是个幻影……”
“你说的这个并不是所有的沙漠都能看到,也没听说过什么古堡啊公主的。常在大漠出入的人,都知道怎么分辨幻景和实景,爬高些换个地方观察,就能看出来。”
“哦……”子释心说:真没劲,你以为这法子我不懂么,唉……
才消停一口气,又想起什么,道:“你刚说灵恝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山北大片全是冰川,也不知冻了多少年。我听说就算是夏天里,冰川表面也硬得跟铁一样,是么?”
“没错。”
“古书上讲‘万年玄冰之精,可铸利器。坚能劈山,柔能断水’……”
长生打断他:“那是古书骗你的。”终于抓住那只挠墙的爪子,“还没挠够啊?”把一缕发梢抽出来,捏住了,掰开他刚刚捣乱的手,往掌心不轻不重扫上去。
“嘻……哈哈……”子释顿时痒得不行,手腕被他扣住没法逃脱,左手便上去给右手帮忙,结果一齐失陷,十个指头凭空乱舞,好比两朵风中惠兰。身子不由自主跟着扭来扭去,拧成一棵翠蔓丹藤,恰缠在某人腰上腿上。
长生立刻松手。再闹下去就该着火了。
将他扶起来坐正:“悠着点儿,一会儿别嚷嚷睡不着。”
子释轻喘几下,问:“那雪莲呢?冰山雪莲,这个总有吧?”
“这个还真有。”
兴奋:“是么?!传说中夺日月,吸精魂,素艳无瑕的纯美之花;活死人,肉白骨,续断继绝的至圣灵药……”
长生再也忍不住,哈哈笑道:“夺日月,吸精魂?你当是花妖呢?灵恝山后冰洞里的雪衣睡莲,我亲眼见过,好看是好看,可没这么夸张。至于活死人,肉白骨,更是做梦……”
忽想起曾听乌霍大师提及,这雪衣睡莲长在极寒之地,恰是至阳大补之物。以之入药,益精血,补元气,并非当不得灵药二字。倒叫他胡诌瞎扯说中了,也提醒了自己,回头记得上奥云宫讨点儿来……
这时听见帐外脚步声渐近,不等来人开口,扬声道:“进来吧。”转头解释,“是子周子归。”
当大哥的赶紧理理衣裳,直起身子。瞧见弟弟妹妹进来,随意道:“还没去歇着呢?”
子周站在帐中,神情肃穆:“大哥。”子归立在一侧,不说话。
“什么……”子释觉得有点不对劲。猛然醒悟到原来他换下了官服,再瞥见肩上的包袱,后头那个“事”字硬生生卡在嗓子眼,怔怔望住弟弟。
“大哥。”子周又叫了一声。往前两步,走到子释跟前,双腿弯屈,徐徐下跪。
“子周……你……”子释心头一阵发木,整个人禁不住晃了晃。长生面沉如水,伸手撑住他。
子周双掌交叠,拱手于地,头缓缓低下去。
——这不是见兄长的礼节,而是生拜师,子拜父的大礼。
子释等待良久,不见他抬头,深吸一口气,盘膝端坐,敛容正色:“子周,这是何故?”
地上跪着的这个以头触手,慢慢道:“子周的命,是大哥从火海里救出来的;千里逃亡,没有大哥日夜看顾,早不知死在什么地方;认字念书,居然考中状元,若说有些学问,也都是大哥给的;入朝做官,每行一步,皆离不开大哥引导扶持……细想来,自懵懂孩童到今日成人自立,点点滴滴,无不浸透大哥心血。长兄如师如父,这一拜,大哥岂止当得?……”
挺直脊背,不让眼泪掉下来:“大哥的恩情,重如山,深似海,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可叹我这么些年,竟从未给大哥行过礼……大哥,子周不肖,今日……只能给大哥拜上一拜,惟愿大哥……身体康健,无病无痛……我……我这就……走了……”
子释望着他,努力稳住声音,问:“你要走……走到哪里去?”
子周顿一顿,昂首道:“男儿胸中有天地,脚下有河山。大夏九州,边疆异域,什么地方不能去?读万卷书,终不如行万里路。我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或者……走的路多了,见的人多了,有些事,可以看得更明白,有些问题,可以想得更清楚……”
子释注视弟弟半晌,吐出两个字:“也好。”
“大哥,我……”
子周终于不再说什么,重新伏低身子,含泪叩首。把三叩九拜的大礼一丝不苟行足了,才站起来:“总之……请大哥多多保重!”转身开步,眨眼消失在门口。
子归看看子释,紧跟着追出去。
子释下意识站起身,瞅着晃动的门帘发发呆,又坐下了。
“我去叫他们放行。”长生说着,人已经到了外面。
等他进来,子释依旧维持之前的神态坐着。看见他,忽道:“这臭小子……”冷不丁一笑,“突然来这套……吓得我……还以为他要搞大义灭亲,原来不过是离家出走……”
后半夜,每隔个把时辰,便有一阵马蹄声从营中穿过。子归知道,这是军中斥候正往来报讯。前方与大本营如此密集的联络,这几天还是头一遭。连小歌小曲都感觉到不寻常,爬起来将长刀压在枕下。
反正也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子归想想,起身取了案头一个纸卷,叮嘱歌曲二人两句,掀开帘子出去。不远处军师的营帐里果然亮着灯——为了让某人安心睡觉,靖北王最近和下属商量军务都在军师帐中。
行至帐外,亮出手中兵符。卫兵也不多问,通传一声,请她进去。
帐内诸人均有些诧异,直待看清本人,除了长生,那几个都还没来得及扳正表情。
子归走到长生面前,手中纸卷放在桌上:“这是子周让我帮他画的。”
庄令辰从旁替王爷展开,不禁“呀”一声,引得其他人齐齐凑过来看。原来竟是一张绘制精细确切的西京城防地图。
子归又把兵符压上去:“这个也请收回。”转身就要离开。
长生叫住她:“等等。子归,正要找你。事情起了点变化,刚得到的消息,赵琚弃城南撤,全力突围,我打算过去看看。”
拿起兵符递过去:“你在这里陪子释。我把倪俭留下。这个还由你拿着,如有紧急——”停下,侧头看倪俭。
倪统领肃立:“是,殿下!”向着子归拱手行礼,“见令如见人,倪俭一切听从公主殿下吩咐。”
任凭兵符送到面前,子归却不伸手。
长生道:“子归,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只能交给你,你可明白为什么?”等她抬起头看自己,才往下说,“因为——只有你,紧要关头,会以子释的安危为重。”指指几个下属,“换了他们任何一个,就算有我的命令,也未必做得到。而那恰恰将是最糟糕,最令我担心的局面。”
兵符抛掷出去,子归不由得抄手接住。
“叫他们给你说说详细的情形。我会带五百飞廉卫离开,剩下的都留给你。”长生一面交待,一面往外走。
提着灯走进帅营,看见子释已经坐起来,分明正在等自己。
蹲下身,给他披上外衣:“子释,对不起……”
“怎么了?”
“恐怕……没法保证最好的结果了……赵琚带着全部兵力跑到南边,想从南山口逃出去。”长生竭力让语调显得平淡,却掩不住心底一丝隐约的莫名兴奋。
“是么……”子释沉默一会儿,道,“困兽犹斗,铤而走险,不到最后一刻不肯死心,也很正常。你看着办吧——哪能事先规定什么是最好的结果?他要逃,总不能真让他跑了。没办法,该流血便流血,该死人也只好死人。”
轻哼一声:“做什么样的选择,便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可惜他赵琚平生不曾有过这种自觉,都这地步了,还要白白赔上许多无辜性命。亏他投的好胎生的好运,赔的尽是别人的命。赔到最后,只要肯投降,照样逍遥快活下半辈子,有的是人替他操心。”
长生忽道:“我杀了他好不好?”
——杀了他。杀了他们。
子释看着他。终于慢慢开口:“杀谁不杀谁,你自己决定。至于我……我不需要你杀任何人——”仰起脖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微笑,“我只要你平安回来。”
注释:飞廉:传说中风神的名字。
第八十六章 临事而惧
七月初十。
自清早开始,每隔两个时辰,便有靖北王的亲兵绕城半周,从西京南边快马疾驰往北边传讯报平安,顺带说说战况进展。
早饭后,倪俭得到第一批王爷信使传来的消息,亲自往主帅营帐转达。进去的时候,那个人正跟妹妹及书僮丫鬟说话。不便打断,反正也不急,点个头先站门口等着。听了两句,原来是在讲经书,内容居然十分耳熟,恰是圣人言论中为数不多的论及战争的几条名言之一:“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
正讲到后半句,举的是昔日柔然族入主中土又败退北方的例子。因为几个听众对这段历史并不十分熟悉,说话人一边论证一边讲起了故事。倪俭旁听一会儿,不禁入了神。
“倪将军?”没反应。子释提高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