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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还能说什么?当然配合的点点头。
子周子归早围了过来。听出形势严峻,见两个哥哥表情凝重,乖乖的坐着不说话。
良久,子释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开口:“顾长生。”
这一声叫得郑重。长生有点奇怪的看向他。
“明天一早,你自己走吧。”子释顿一顿,“我给你画一张地图,凭你的本事,没有拖累的话,多半不会被西戎兵抓到。若是运气好,也没准能伺机过江,从封兰关入蜀……”
“李子释!”长生霍的站起来,一股莫名火气霎那涌上胸间,无处发泄,憋得不知如何是好。
“顾长生,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当初救你,也就是顺便。这么长时间蒙你多方照应,实在仁至义尽。此刻我劝你走,并非无私。不是不想拖累你,而是不该拖累你……”
子释语调平平淡淡,姿态悠悠闲闲,好似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明天早上吃什么。
“生逢乱世,只可怨天,不能尤人。何必大家绑在一起自蹈死地?能有人活下去,总是好的……”
长生低头看他。清瘦文秀,才华横溢。这样漂亮,这样聪慧,这样柔弱,又这样坚强。脑子里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如果自己走了,这个人,一定会在战火兵刀中尸骨无存。
“李子释,你看着我。”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要走一起走。这和你们救不救我没有关系。我喜欢人多热闹。我喜欢子周和子归——不想他们陪着固执愚蠢的大哥等死。”
子释仰首瞧他一会儿,笑笑:“随你。”又问,“你不是出去买东西,东西呢?”
“呀,忘在王老头的铺子门口了……”
注释:本章子释所讲故事见《聊斋志异·画壁》。
第十章 百姓刍狗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向房东胡三娘辞行。
“李哥儿身子还没好利落吧?怎的突然这样急……”
“不碍事了。这些日子多谢三娘关照。”
母女俩对这几个温文有礼模样俊俏的房客很有些舍不得,直送到大门外。
临走,子释正色道:“三娘,西戎兵不定什么时候会来,三娘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不是说只在练江两岸……”
“看他们的势头,可不是抢够了杀够了就走人的样子……这锦夏江山多半要保不住了。来是一定会来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三娘,我看,早点儿给喜妹找个好人家,危难之际,也能有个照应。”
喜妹红了眼眶:“李家哥哥,顾家哥哥……”
胡三娘本是精明能干的女子,听了子释的话却有些发懵:“李哥儿,你是说……当真要改朝换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又能躲到哪里去?”
“深山老林,荒郊野岭,穷乡僻壤,异土他乡……天下这么大,只要运气不太差,总有地方能躲一躲。若真是改朝换代,熬过兵荒马乱的头几年,等改完了换定了,小老百姓还照样做小老百姓好了。”
三娘强笑道:“说的也是。”擦擦眼角,“多谢你了。你们都是有见识的哥儿,这番话三娘记下了。”
烈日炎炎,长生担心子释受不了,只肯早晚赶路,中午找背阴的地方歇息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于是成了四个人的学习时间。
因为走得慢,很多难民赶上并超过了他们。越来越多的逃难者从北边而来,逃往更靠南的地区。起先的那些人神情虽然狼狈,模样还算齐整,偶尔还有人赶车代步。慢慢的,路上难民的样子渐渐凄惨。成群结队,相携负重,蹒跚于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老人拄杖跣足,儿童牵衣啼泣,叫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这一日,四人在路边大树下午休。正说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子释道:“‘安’者,使其安也。民安而后国安,国安而后君安……”
一群难民大约十几个,男女老少都有,人人面黄肌瘦,衣裳破烂不堪,也过来歇脚。其中一对母子似乎是中了暑,面色惨白,满头大汗,摇摇欲坠,被其他人扶着躺到树下。
子释在背篓里翻翻,找出装药丸的盒子,拿了两颗“七草丹”。看他们当中一个男子像是头领,走过去行了个礼:“大叔,我们兄弟恰好带得有解暑清热的丹药,不知……”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中年人已经把药接过去,看了看,又闻一闻:“‘七草丹’?太好了,正要这个东西救急。”
头领模样的男子起身抱拳:“多谢小兄弟。”
“大叔不必客气,不过是恰好能帮上忙而已。患难之中,本该相互扶持。”
之前说话的中年人把药递给一个女子,又拿来了水囊。看中暑的两人吃了药,这才走过来:“小兄弟,话是这么讲,不过这患难之中,可不是谁都肯出手帮人的。”
“大叔这是打哪儿来?看样子走了不少路。”
“唉,说来话长,我们是从江北过来的。”
“江北?”子释惊问,“不是都封锁了么?”
一席话谈下来,才知道在西戎这场沿江“拔城清野”运动中,北岸百姓的命运远远惨过南岸。同样是由北往南烧杀,南岸尚且有地方可逃,北岸却只能逃往江边。
说到一路艰辛,难民们七嘴八舌讲起来。
“……大船早已经叫黑蛮子抢走,小船也被砸被烧得差不多。成千上万人逃到江边,命好的,力气大的,抢到小艇筏子过江。没抢着的,只能等死。眼看黑蛮子兵马上要杀来,一群群‘扑通’就往江里跳哇……四五里水路,不是年轻力壮水性好的,怎么游得过……”
另一人愤愤道:“游得过又怎样?黑蛮子拿人头当活靶子,比着赛射杀游水过江的人,整个北边浮尸成堆,江水全成了红的……”
“多亏我们村得到讯息早,又事先在芦苇荡里藏了一些小筏子,没让他们发现,总算过了江。”
“过江还好办,上岸才叫一个险。没想到南边黑蛮子动作更快,差不多全封上了。我们换了好几个地方,一直等到夜里,终于逮着空子上了岸。想尽办法慢慢往南挪,不断有人失散掉队……”
说到这,一群人都沉默下来。好几个开始掉泪。
一个小伙子轻轻道:“也不知其他人上了岸没有。”忽又愤慨起来,“黑蛮子恁般凶残可恨!”
那头领模样的男子叹道:“黑蛮子固然凶残,想出这丧尽天良主意的,却是咱们夏人。”
子释想起仙霞镇上长生听来的消息,问道:“大叔说的可是投降西戎的水师将领?”
“不是他是谁?听说那白祺做到水师中郎将,官位高得很,竟是这般鲜耻寡廉不仁不义的小人!”接话的却是那小伙子。
“要说鲜耻寡廉不仁不义的高官小人,又岂止姓白的一个?”先前从子释手里拿药的中年人愤然道,“黑蛮子打下来那么些地方,哪里有足够的军队守着?替他们看着这些地方的是什么人?都是堂堂锦夏朝廷命官哪!这些人,早早投了降,为了在新主子手下接着享用他们的荣华富贵,杀起自己人来,只有更狠……”
又说了一阵,中暑的母子俩缓过来了。小男孩不过八九岁,醒是醒了,却十分萎顿。中年人过去看看:“没什么大事,饿的。”轻轻拍着男孩的背,“小然,再忍忍,到前边镇子就好了。”
子归看见了,捅捅子周。这一路上她始终做男孩打扮,因为一把嗓子太娇柔,子释不让她随便在陌生人面前开口说话。
子周把留作晚饭的一包米糕捧过来。
“小兄弟,这怎么敢当?”那中年人却不接。
子周把米糕直接放到小男孩手里:“哥哥送给你的,收下吧。”
男孩看看身边的大人。
“小兄弟,多谢你了。”他的母亲要站起来行礼,被子释拦住了。
“谢谢哥哥。”男孩十分懂事,拿出一块自己吃,其余的都递给母亲。
子释走回长生身边,无奈的笑笑。后者朝天望一眼,仰面躺倒。
两个小的善良心软,把自己等人口粮往外送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天这善心一发,晚饭又要另外设法张罗。
那边子周和他们聊得开心。子释看着长生,轻笑道:“你别有意见。当初要不是我架不住他俩软磨硬泡,你如今只怕已经成了积翠山上一堆白骨了。”
头一回听说这事,长生“咦”了一声,坐起来:“我说呢,看你也不像那滥好人……”
子释斜眼瞅他:“我一瞧,这小子虽然半死不活,身板儿倒好,救活了是壮劳力一名,救不活还能当一个月口粮,怎的也不亏……”
长生笑骂:“李子释,你积点口德行不行?”
不一会儿那头领过来再次道谢,他们着急赶路,要动身了。
等人走远了,长生忽道:“这伙人不简单,里头好几个会功夫的。”
子释沉吟:“有老有小,还带着弱女子,能顺利过江,突破沿岸封锁,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你说他们好几个会功夫,宁可饿肚子,不偷不抢,倒像是侠义中人。”
长生嗤一声:“侠义又不能当饭吃。都要饿死了,还怎么侠义?”
“岂止不能当饭吃,还得舍己为人呢。侠义二字,哪那么容易做到。”子释叹道。
“大哥……”子归觉得歉疚,然而自己和子周又没有做错什么。心中难受,差点哭出来。
子释把她揽过来温声安慰:“子归很好。大哥明白,大哥什么都明白。”
“可是……”双胞胎心意相通,两个人四只眼睛互相望望,觉得此事实在万分为难:见人遭难不伸手,大违本性,也违背自幼所受教诲;忍不住伸了手,自己等人处境必定更加艰难,还给哥哥们增加困扰。
看着面前两张纯真无邪的脸,子释叹息。世道如此残酷,两个孩子的正直善良更加可贵。也罢,乱世偷生,命如危卵,何必非要为了苟延残喘而扭曲本性?只要他们肯坚持,自己能护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
于是拍拍他俩的手,道:“还有得送,想送就送吧。等没得送了,自己还要饿肚子呢,也就只能忍心看着。”
听了大哥这话,子归抬起头:“我们是不是快没钱了?”
子释看一眼长生:“眼下这个季节,只要有你们长生哥哥在,没钱也不怕。”
听他这样拐着弯儿肯定自己,长生心中大乐。忍了几忍没忍住,背过去窃笑。
“现在楚州南边腹地勉强太平,有钱还能买着东西。问题是……如果难民持续增加,照这么下去,不等西戎兵打来,没准就会出乱子。到时候,有钱都未必管用……如今已经入秋,天凉以后,日子会更不好过,只怕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两个孩子不曾想那么远,听大哥一说,都愣住了。
长生突然插话:“不怕。我们在冬天来之前找个偏僻地方躲起来,等开春了再上路。”转头冲子释道,“你想想哪儿合适,计划计划。”心道南边的冬天比起大漠,气候暖和得多,时间也短,应该不至于太难熬。
“再说吧……”反正离冬天还远,暂时不必操心。
其时“秋老虎”正盛,重回暑热,阳光比六月更毒。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日头还没下去,干脆继续之前的功课。
“大哥,圣人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我锦夏文德何其昌盛,四方蛮夷尽皆臣服。当初西戎各部因与西域诸国冲突,求庇于锦夏,正是因我文德而来。朝廷特许其内迁,在冷月关外乌干道一带定居,执臣属之礼,时有赏赐。亦如圣人所言:‘既来之,则安之’。可是,如今西戎狼子野心,兴兵犯我,凶狠残暴,令人发指……国家破亡在即,文德又有何用?”
长生躺在草地上,听子周侃侃而谈。在夏人当中混了几个月,那些咒骂西戎的言辞都听得烂熟。他不觉得父兄的行为有什么过错,所以谈不上内疚惭愧。也不觉得夏人的反应有什么不对,因此犯不着生气恼怒。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反正骂几句,不痛不痒。倒是李子释看待分析这些问题的观点和态度,常常引起他的注意。
此刻,长生听了子周一席话,暗忖:这孩子被他大哥调教得变化很大呢。上来就拿时事说话,不再像从前动不动言及上古三代。而且开始怀疑圣人言论了,词锋日见犀利,大概也忘了圣人教导要如何温柔敦厚……
人都容易看到别人的变化,不容易意识到自己的变化。长生在这儿为李子周感叹,忘了替他自己也感叹一把。
“文德有没有用,我给你一个现成的例子。”子释说得不紧不慢,不急不徐,“朝廷退入蜀州已有两年多,没听说有什么变故,应该甚是安稳。蜀州计有巴、羌、僚、苗等夷族不下十余个,一半地方都是他们的……”
听到这里,子归道:“我明白了。大哥是说,如果没有当初的文德教化,让蜀州各族都彻底拥护朝廷,现在朝廷不可能这么顺利在那里安顿下来。”
“可不是。从皇室到百官,还有家眷侍卫,”子释笑,“一下子来那么多白吃白喝的王公贵族,谁受得了?就是纯夏人地方,也不见得肯老老实实欢迎他们罢?若不是文德的功劳,光平定蜀州本地反抗力量就够朝廷忙乎了。”子释这种不拿皇帝朝廷当回事的调侃语调,几个人早已听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