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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日,小镇上便容纳下了远不止五千人。
因十崖镇上有数个晒谷场,被辟为新兵操练营,顾飞开始着手训练新入伍的士兵们。
江载初午时过后匆匆回来,“我下午送你回去。”
韩维桑怔了怔:“这么快?”
他淡淡看她一眼,又若无其事转开目光,只说了一个“嗯”。
顾飞抽身出来,亲自将他们送至小镇外,临别之时,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朝韩维桑拱了拱手,大声笑道:“郡主,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了。”
身后江载初将韩维桑的风帽拉起,乌金驹欢嘶一声,直往前奔出去。隔着风帽,他的脸颊在她侧脸轻轻摩挲,温暖而贴切,忽听她轻声问:“你何时走?”
他的目光注视前方,并不愿回答她这个问题,却也不得不说:“明日。”
她在他怀里微微蜷曲起身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说:“哦。”
入夜时回到谷中,江载初松开缰绳,怀中韩维桑已经沉沉睡去。他小心将她抱下马,径直送去了卧房。侍卫递了封急信过来,江载初拆开看过,有片刻怔忡,随即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了。眼看着纸片化为灰烬四散,他目光远眺东方,低声道:“准备一下,凌晨起程。”
韩维桑迷迷糊糊间睡到半夜醒来,屋内点着一盏灯,江载初坐着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寂。
她并不是有意想要惊动他,可是稍稍翻了个身,他却已经察觉,走至床边道:“我吵醒你了?”
她摇了摇头,江载初的表情有些僵硬,虽是刻意放低了声音在同她说话,却带了些沙哑。
“你怎么了?”韩维桑想去拉住他的手,他却只是向她微笑道:“我陪你躺一会儿。”
躺下后,韩维桑才觉得他的睡相不太规矩。翻来覆去,似乎藏着心事。她并未开口询问,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一时间竟舍不得睡去。
江载初忽然一个翻身,薄唇落在她纤细温热的颈上,像是孩子一样,蜷缩在她怀中。
“你怎么啦?”她终于迟疑着问他。
他的声音略略有些沉闷:“皇帝病重。”
韩维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如今不过三岁多的小皇帝。她心中有个模糊的想法,却又不敢去求证,只能沉默下来。
“不是我做的。”江载初忽然说,“周景华给他下了药。”
蓦然间被他猜中心思,韩维桑有些尴尬:“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他自她怀中抬起头,似笑非笑:“你心中从没这么想过?”
韩维桑转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我找到他的时候,希逸就已经不能说话了。”江载初叹了口气,“加之一路难逃,路上难免艰难困苦,又受了风寒,如今病重不起。信上说,恐怕会早夭。”
“他叫希逸吗?”
江载初并不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低声道:“名字好像是他母亲取的。”
希逸希逸是希望孩子无拘无束的意思吗?
韩维桑忽然想起孩子的母亲,她是元家的小姐,本是江载初的未婚妻,最后却嫁给先帝那时也曾在含元殿见过她一面,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他们皆算是名门出身吧?可是,若能够自己选择,那位年轻的太后大概会和自己一样想,宁可安安稳稳地生在寻常人家,远胜留在帝王家,整日担惊受怕。
“你打算瞒着元皓行吗?”韩维桑轻声问道。
江载初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些天元皓行与自己携手抗敌,一是因为国难当头,而是为了自己手中掌握着皇帝生死。若是小皇帝一旦驾崩,自己手中变没了可以掣肘他的把柄。
韩维桑摸索着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元皓行那边,我想,若是皇帝驾崩,与你们反倒是一次转机。”
他抬起眸子,嘴角抿紧,如同刀锋。
“你父皇只有两个儿子,你兄长那一支血脉若是断了,本就应将天下交还你手。”她的声音平静,“元家向来忠君,元皓行除了向你效忠,还能再去辅佐谁呢?”
微弱的烛光之中,她的声音很轻,却极为清晰。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残酷,带着血腥弥散的味道。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却只是轻轻合上眼睛:“维桑,这三年时间,我一直在想若是在含元殿我未刺他一剑,总有一日,我与他也会反目,或是他将我赐死,或是我反出朝廷,将他逼死。”他的声音有些恍惚,又笑了笑,“你说,我这样想,其实不过是因为心中不安,极自私地找个借口吧?”
韩维桑只觉得自己心尖的每一寸,皆被他这恍惚的语气生生剪出了豁口。
他哪里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他分明是是在给她找借口。
当年若不是她,又怎会把他逼到这条路上,自此背负弑君弑兄之名?
叙事察觉到她忽然间地落下的情绪,江载初伸手揽紧了她,低声道:“不说了。这些朝堂上的事,总是不令人省心罢了。”
她知道他只是在安慰他,心下却是一片空洞洞的凉:“我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常人所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是最难得到的吧江载初,有时我也庆幸自己没有孩子。”她喃喃地说,“即便上天给了我一个孩子,我也想要他,永不入帝王家。”
她的话说的惨烈,他并没有接话,也没有安慰。
良久,烛火明灭,他侧头去看她如明玉般的侧脸,长睫轻轻颤动,仿佛蝶翼,擦在他的心间。
忽然间便醒悟过来,他们彼此的人生,终究已是这样不完整了。
只留了当下而已。
他抬起头,轻轻吻着她的下颌,最后游移至唇上,吮吸般的亲吻由轻至重。最后几乎变得如同狂风暴雨般,瞬间将她拉入极热烈的情绪之中。
韩维桑勉强握住他开始不大安分的手,努力睁开眼睛,却只在他一双如同深渊般吸噬光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浸涌的深情。
“江载初”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破碎。
他滚热坚实的男性身躯已经覆盖在她身上,一只手轻柔地托着她的后颈,仿佛身下这具纤瘦的身子上抹着甜美的蜜糖,他正一寸寸地探索,不愿错过分毫。
他的吻缠绵动情,用尽了全力,想要让她放松下来,却终于还是顿了顿。
韩维桑并没有再抗拒,只是微微侧过了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角落下的液体,温热而细微的,却那样的咸涩。
江载初直起身子,捧着她的脸,拇指滑过她的脸颊,微微带着粗糙,低声说:“对不起。”
男女间的情事,本该是相爱之人自然而然的发生,是他那时强迫了她,而在那之后,她心中的阴影便一直横亘在心间未化。
“我,我不是害怕。”韩维桑低低抽了抽鼻子,强自克制住微微发颤的身体,声音低弱下来,“我真的没有害怕。”
蜡烛快要燃尽,静谧的夜中发出哔剥声响。
他安静地看着她,又俯下身,重重吻在她唇上:“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一个。”
他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按在她柔软的胸前,似乎要让此刻的话深深铭刻进她的心上。
泪水接连地滑落下来,这个瞬间,韩维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过往的一切扑面过来,尘烟纷繁间,他待她,却犹如初识。
若是只有初识,没有后来种种,又该多好?
韩维桑的手臂揽在他坚实精瘦的腰身上,指尖轻轻扣拢,这样轻微的一个动作,他却读出了暗示,伸出手,之间拂过她的额发,低声道:“你真的可以吗?”
她眼角还带着泪光,却只是温柔地努力抬起头,在他唇上轻轻触了一下。
那盏油灯噗的一声灭了。
像是有人将火折扔进了松油之中,升腾而起的熊熊烈火,刹那间吞没了江载初所有的理智。
秋雨瑟瑟的夜,两人交叠的身影,在这落下的床帏间,从疏离渐至交融。
而他竭尽全力的,只是将他自己的体温,传至她的身上。
寅时。
因为他折腾了她半宿,最后韩维桑睡去的时候,鬓边的黑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意。
他却舍不得睡,轻柔的吻一再落在她眉心、脸颊,乃至唇边,她便不自觉地躲着,直到大半张脸埋在了锦被中。
起身穿衣的时候,他终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刻,她是真的睡得极沉,他又俯下身,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薄唇轻轻一动,他说的是两个字。
便是那时他留给她的手书——等我。
战场上磷磷白骨,生死等闲,可我会为了这两个字,努力活下去。
我亦知你重病缠身,一日日活得艰难,可你为了这两个字,也请努力地活下去。
如此而已。
江载初轻轻带上门,侍卫早已在院外候着。
阿庄是睡梦中被抱过来的,犹自揉着眼睛:“叔叔,要去哪里?”
他伸手将他放在乌金驹上,淡淡笑着,并不回答:“韩东澜,以后我不是你叔叔。”
小男孩懵懵懂懂看着他,他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是你姑父。”
“你不早就是了吗?”阿庄又揉了揉眼睛,不解地问,“有什么差别?”
他爽然一笑,正要上马,身后却是厉先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过来了:“殿下!”
“老先生。” 江载初走至他身前,伸手扶住,郑重道,“内子的身子请务必上心,我不求蛊毒拔尽,只求她还能活着。”
厉先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江载初听完垂眸,淡淡一笑:“明白。”
翻身上马时,终于还是转身,望向她的方向,心中却只有三个字:“我信你。”
雨水渐渐变大,这二十多骑快马在小道间大氅飞扬,终于消匿在这一川烟雨中。
因是快马,出洮道不过花了五六日时间。
阿庄是在第二日清早时,彻底醒了过来。
一行人停下歇息,阿庄呆呆地看着江载初:“姑姑呢?”
他塞了块饼子给他,淡声道:“韩东澜,前几日你不是还说要随我去打仗吗?”
“你真的带我去?”阿庄立刻站了起来,双眼放光。
江载初拍着他的肩膀,重新让他坐下,慢声道:“自然是不能让你上战场的,可怎么打仗,怎么治人,你可以慢慢学。”
阿庄埋头狠狠咬了几口饼子,蓦然间又抬起头:“那姑姑怎么办?”想了想,皱眉道,“我和你都走了,姑姑一个人留在那里,谁来保护她?”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你姑姑比谁都要勇敢,也都要坚强。不过阿庄,我答应你,咱们打完了仗,就马上回去找她,好吗?”
小男孩将一块饼子吃完了,默默点头,自觉地爬上了马匹:“姑父,咱们快点走吧!”
江载初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战报已经如雪片一般飞来,匈奴可汗冒顿入关,即将和左屠耆王冒曼会师函谷关。而中原军队主力亦在向函谷关移动,双方如今尚未正式对阵,但是不日的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江载初策马却没有直接驰向函谷关,出洮道至陈县,又花了足足两日时光。
县城前的官道上,已经有一队人马停在那里,似是在等人。甫一见到西南方向来人,便有人疾驰而出,翻身下马道:“殿下,我家大人等候许久了。”
江载初策马至那株大榆树下,目光落在侍卫们簇拥着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勒转马头,当先入了县城,一行人在城西一座独宅大院停下。
元皓行早已发现,此处守卫极其森严,他走近江载初身边,冷道:“殿下费了不少心思。”
江载初亦不否认:“天子所在,便是皇城,本王岂敢大意。”
元皓行面色不善:“如今我可以进去了吗?”
江载初做了个请的姿势,随他一道入内。
游廊上亦是站满了士兵,最后一间屋子门口,元皓行听到了里边低低的抽泣声。他隐约识得是妹妹的声音,心下一紧,用力推开了门。
屋子倒是通透明亮的,里边一股药香苦涩,扑鼻而来。
年轻的太后半跪在床前,大约是在给皇帝喂药,不时发出抽泣声。
“阿逸,阿逸,张开口”
她劝说的声音忽然被一道尖锐又有些苍老的女声打断了:“哭什么哭!哭了皇帝就能听到吗?!”
太皇太后坐在床下靠榻上,背对着他们,声音显得烦躁不安:“的嘴掰开,喝不下去,就灌下去吧。”
两位侍从正要上前,却被太后挡住了,她转过头,几乎用一种狠戾的目光看着那两人,嘴唇微微颤抖者,正要斥责,倏然见到元皓行,手中药碗几乎要翻到:“——大哥!”
元皓行几步上前,踢飞了两名侍从,扶起妹妹,低声问道:“皇帝现在如何了?”
她心慌意乱,只是垂泪:“从昨晚起,就什么都吞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