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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贺后腰上被人踩了一脚,直痛得他冷汗如雨,好容易从黑压压的人腿中间站稳脚跟趔趄地起身,他才发觉那个领他来此的人早不知被冲散到了哪里。他一手扶腰,一手试图拨开人群,只是周围皆是人群,他霎那眩晕,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
“张令——”喧嚣的人声中有个尖细的嗓音破空而来,张贺觉得耳熟,举目四顾,却没有发现。
“张令——”
“张公——”
张贺扭头,第一眼便看见了高高在上的刘病已,正冲着他兴奋地挥舞胳膊。大约两三丈外,许广汉仗着年轻有力,将刘病已强架在自己肩上,刘病已一手抓着他的发髻,一手不停地向张贺挥动。
“哎,我在这……”腰上火辣辣地疼,他的声音喊得不高,好在刘病已已经瞧见了他。
从许广汉肩上下来的刘病已,滑溜得就像是条泥鳅,一眨眼便没入人山人海中。没过多久,张贺听见自己前面的人堆中有人发出尖叫声,一位妇人怒叱身旁的男子行非礼之举,然后男子反唇相讥,两边都有家眷亲属在场,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张贺不愿被殴斗波及,试着往后挪,正在这时,刘病已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下蹦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原来张公也爱凑热闹哇!”
张贺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没去上学?”
“道全堵了,人都过不去,更别说车了!”
张贺这才想起今日引发聚众的原因,看着眼前喜颜悦色的少年,心里一阵酸楚。病已虚龄十岁,离当年的巫蛊案已经整整过去了九年,而卫太子……卫太子……
他拍了拍病已的肩膀,替他将挤乱的衣襟整理端正,这孩子现在的身高已经接近六尺,模样也越长越有当年太子的轮廓了。
那拨人已经打得群起激动,有劝架的,有起哄的,乱作一团。许广汉趁机跑了过来,“张令,是非之地,还是走远些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所指的只是殴斗之事,可张贺联想到的却是人群所围的真正核心。他将头扭转过去,望着不远处那两座高耸的阙楼,心里不由得百感交集。
聚众围观是一回事,聚众闹事又是另一回事,京兆尹隽不疑接获报告匆匆赶来,将斗殴的相关人等尽数抓捕后,围观的人群才稍稍有了点秩序,而这时张贺等人已经挪到了外围,远离了北门。
隽不疑做事雷厉风行,不仅下令将斗殴者抓捕,更是下令将北门下的黄衣男子一并逮捕收监。兵卫们见王莽及诸多二千石官吏伴在黄衣男子左右,不由踯躅上前,迟迟不敢动手。
隽不疑严令捉拿,官吏中有人劝道:“是非尚未可知,还是再等等吧。”
隽不疑厉声道:“诸君何必畏惧卫太子呢?春秋时卫国太子蒯聩违抗父亲卫灵公而逃亡晋国,卫灵公死后,蒯聩之子辄即位,蒯聩请求从晋国返回,辄为维护先王意愿而拒绝。《春秋》一书中孔子称赞了辄的做法,如今我们这一位卫太子亦是得罪了先帝,逃亡在外没有接受处决,他今日来诣,仍是带罪之身,自当下狱。”
这番说词,引经据典,义正词严,众人皆信服。于是兵卫将黄衣男子用绳索捆缚,押送诏狱。
王莽微笑以对,向隽不疑略一拱手作揖,随后率兵卫将围观百姓驱散。百姓见热闹散尽,官兵相逐,也就各自回家,慢慢散去。
张贺站在作室门前,远远见人群散去,叹了口气,对刘病已说:“去准备准备,赶紧到先生家去。”
刘病已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许广汉将停在墙跟下的牛车赶了出来,病已爬上车,忽然转头问道:“张公,他们都说那人是我的祖父,你觉得是真是假?”
张贺只觉得后背腰椎一阵接一阵地隐隐作痛,这种痛觉向他四肢百骸扩散,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感观都鲸吞掉一般。他额上冷汗涔涔,颤声回答:“卫太子早在九年前便已在湖县泉鸠里自缢身亡,今日阙下之人绝非你的祖父。”
许广汉低下头去,刘病已却是对张贺深信不疑,展颜笑道:“那厮也忒大胆,居然敢冒充我祖父。”
张贺强颜欢笑,趁刘病已在车上蹦跳玩乐时,将许广汉拽到一旁,小声叮嘱:“到学里,切记提醒澓中翁别和病已多讲这事。”
许广汉应道:“我明白。”瞥了眼蹲在车上试图伸手拉扯牛尾巴的刘病已,眼中满是浓浓的怜惜。
数日后,朝廷在北门下张贴榜文,昭告天下,称前几日出现的黄衣男子已查明身份,原是阳夏人氏,家住湖县,以卜筮为生,因相貌与已故卫太子相似,为求富贵,是以上京冒名。现廷尉已查明身份,该男子诬罔不道,判腰斩于东市。
榜文上未提及那男子的姓名,民间倒有两种传言,有说他姓方名成遂,又有说他姓张名延年。腰斩那日,围观东市门前的百姓更甚那日在北门前,为预防再有拥堵、殴斗等意外发生,右将军王莽亲率卫队现场监督,维护秩序,配合廷尉监斩。
而张贺则以腰伤难忍为由请求休沐。出宫回家后,他关上房门,独自一人在房中不吃不喝地待了一整天。
02、安世
假卫太子事件并没有对刘病已的生活产生太大的影响,他一如既往地往返于北焕里、尚冠里、未央宫三地,风雨无阻。时光匆匆,转眼已是辛丑年,这一年刘病已十二岁,澓中翁向张贺提出自己已倾囊相授《诗经》大义,刘病已与张彭祖二人应尽早寻觅良师,继续学业。
澓中翁虽指出刘病已喜好玩乐,性情淘气,但于学业而言,却仍是对其称赞有加,而对张彭祖的评价却是含糊其辞,寥寥数语。张贺心知肚明,彭祖虽是他的侄子,他却反为刘病已超越自己侄子的优秀感到喜悦,他心里高兴,对其他同僚说起时,也常常忍不住拿这两个孩子作比,非常明显地偏袒病已,赞许甚多。
这一年一开春便喜事连连,张贺的弟弟张安世由光禄大夫擢升为光禄勋,位列九卿。光禄勋虽是外朝官秩,但因为其下属所领郎卫、羽林、期门,无不关系着宫掖门户,所以光禄勋官署也安置在未央宫内。张安世入宫领差,值宿宫内,逢休沐才可归家,这样一来虽与家人疏远,倒反而接近了朝廷的政权中心。
以承明殿为主殿的中朝官署位于未央宫西宫门以东,距离少府官署两百来丈,虽然张氏兄弟同在宫中,但因为二人所领职务内外有别,所以碰见的机会并不多。
“公子!三公子!”婢女压低声拍门,张彭祖只是不理,他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继续呼呼大睡。门外的奴婢急得没法,眼看时辰不等人,只好硬着头皮喊,“三公子,主公昨夜可是回家了,你仔细今天问你功课。”
扑通一声巨响,张彭祖从床上摔了下来,狼狈地蹬开被子,然后爬起来神情慌张地开门,“怎么不早说?快快,洗漱穿衣!”
奴婢们见他吓得脸色都白了,倒有些于心不忍起来,其中一人很小声地提醒:“三公子莫急,今天主公请了掖庭令公来……”
“伯父?伯父要来?”刚才还吓得灰败的脸色突然惊喜地阴转多云。
“已经来了,正在二堂上和主公叙话。”
他嘴角抽动了两下,长长地松了口气。婢女伺候他梳洗完毕,他朝食也顾不得吃,一个人急匆匆地往二堂赶。堂外站着两名家仆,其中一个是张贺带来的,见到张彭祖时都笑着喊了声:“三公子。”张彭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然后进了门。
堂上两位长者对席而坐,张贺面东,张安世面西,静悄悄地只听到院落里鸟雀的唧喳声。他探了探头,估算父亲与大伯没一个时辰不会走出二堂,于是放下心来,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正因为这三个字,他跨出去的脚最终又收了回来。
“……以后还是别提为好。”张安世的表情淡淡的,他岁数比张贺小,但须发半白,脸上皮肤褶皱,面相竟是比张贺还要显老。
张贺嘴唇翕动,几次想张嘴却又重新把话咽下,他呼出的气息不紊,显然正在强自压抑胸中的愤懑。
张安世不为所动,仍是不卑不亢地继续:“并非是要指责大哥什么,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汉室君主在上,同样年少英才,实不宜再在他人面前称颂曾孙,这点利害关系想必大哥也明白。大哥喜欢那孩子出于真心,然……他毕竟是卫党遗孤……”
张贺胸膛起伏,右手抬起,颤抖地摆了摆,“罢罢罢,你向来谨言慎行,眼光独到,但愿你这回押对了注,没有站错位置,跟错人……我年迈昏庸,独子亦殇,我只把病已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疼爱,如今他孤苦一人,姓甚,叫甚,身上流淌着何人的血液又能与旁人何干?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想让他懂,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他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莫说你,便是陛下,与他又有何干?”
“大哥!”张安世很少见张贺情绪激动,知道这回兄长是动了真怒,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的他在愤慨的兄长面前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难道真是心怀陛下而容不得我夸赞病已吗?”
面对咄咄的质问,张安世面色不豫,却始终碍着兄长的颜面,不敢顶嘴。
张贺冷冷地一笑,“你是我兄弟,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氏一族以你兴,但愿将来也不要以你败才好。你心中既然已有计算,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也不好做你的绊脚石。你且放心,我一个小小的阉臣带着一个卫氏遗孤绝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不良影响。两年前我都能忍气缄默,眼下如何会不懂这层道理?”他重重喘了口气,语气已不再像起初那般生硬,“其实他们根本不会在意一个无足轻重的刘病已,只是你多心罢了。”
张安世苦笑,“的确,但……小心些总是好的。”
张安世的谨小慎微是出了名的,他自小记忆力过人,所以先帝在时便破格重用他为尚书令,他与霍光同在先帝跟前为官,这两人的脾性在某种程度上倒是出奇地一致。
张贺微微摇头,说到人品操守,先帝其实更看重前车骑将军金日磾,只可惜金日磾乃是匈奴人,先帝托孤时考虑到以一个外国人为首辅,只怕国人不服,所以首辅之责落在了霍光头上。以霍光为首,金日磾为副,再加一个上官桀,三足牵制,倒也可保相安无事。然后在三个中朝官为辅臣基础上,再安置上一个外朝御史大夫桑弘羊,如此安排,当时真可算得上完美。只是先帝纵有奇才,帝王术绝然超群,也终不会料到金日磾的天寿如此之短,竟会在他驾崩后一年多便跟着他一块去了。
天子未及成年,朝政之事仍由辅臣决断,上官桀与霍光乃是姻亲,两人把持朝政多年,皇帝如同虚设。只是……金日磾的死固然打破了先帝的完美布局,也同样把这对亲家推向了权力的巅峰,这是个必然的结果,一山容不得二虎,金日磾在时他们是姻亲,金日磾不在了,他们便只是政敌。
张贺虽身处掖庭,但对朝堂上的风云却是看得十分清楚,他与弟弟安世不同,张安世立身于朝堂之上,不说积极地迎合权力,却始终以一名政客的身份参与其中。现在朝上分派已经非常明显,霍光与上官桀之间的争斗也逐渐由原来的暗流浮上水面。
张安世看好霍光,自始至终都依附于霍光一党,但是自从上官氏立了皇后之后,上官桀的势力已今非昔比,远胜霍光。更何况,霍光的为人,面上看来是一派大公无私,实则向来主张排除异己,单说金日磾死后,皇帝为他的两个儿子求侯,便被霍光大义凛然地拒绝,正直为公的言辞让年幼的皇帝也无可奈何。金赏、金建两兄弟至今仍只是皇帝跟前的侍中,白担了个虚职,毫无建树,而霍家的子弟却被一一安插到了朝中为官,但凡是依附于霍光的,也都节节擢升。
张贺不经意地瞥了兄弟一眼,听闻张安世擢升为光禄勋后,上官桀父子有意替丁外人求秩光禄大夫的空缺。丁外人此人本无足轻重,面上看来不过是盖侯府的门客,但他实则乃是鄂邑长公主的姘夫,两人的关系在外或许是私密,但在宫闱之中,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就连皇帝也默许了他俩的私情。长公主宠幸丁外人,当年幼龄的上官皇后能被召入掖庭,上官安走的便是丁外人的路子,大吹枕边风,说通了长公主。汉家故事,列侯方可尚公主,上官桀父子为报丁外人的恩情,拉拢长公主,所以不遗余力地替丁外人求封,却次次在霍光跟前被堵了回来,而这一次,不求列侯只求大夫,不知霍光会如何应对。如果还是拒绝,那他不仅与上官父子的对立已成定局,与长公主之间也必将水火不容。
张贺慢腾腾地从席上起身,朝上的事他没兴趣,他心里惦记的只是如何将刘病已抚养成人。
“没别的事,我这就回去了。至于拜托你的事,你且记在心上,别忘了才好。”
张安世起身相送,“大哥放心,我自会托人寻访良师,过几日便给你答复。”
张贺点点头。
张彭祖见两人起身,忙憋着气从屋内逃了出来。伯父与父亲二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