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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辟彊看着那孩子黝黑的面庞上天真无邪的笑颜,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满是嘘叹。
这孩子天性活泼好动,不过教养有限,举止粗鄙,毫无皇族气质。同样是未成年的孩童,当今天子与之相比,犹如凤凰与雉鸡,虽然身上同样流着孝武皇帝的血液,却已是天差地别。
“这样也好……也好……”他呢喃着合上竹简,收入帛袋,封存,置于高阁。
03、掖庭
张贺收到消息后,一早便顶着烈日站在作室门前相迎。牛车刚到门口,不等刘病已跳下车,张贺已将他抱下紧紧搂在了怀里。
来使见交了差,便自行驾车离去。张贺抱着小病已一路从作室门入未央宫。刚回到少府官署便碰上一些同僚,俱是好奇地对张贺打招呼。张贺也顾不上多寒暄,急匆匆应付过去后,将皇曾孙抱回少府官署内自己住的地方。
等进了屋关上门,张贺将他放下地,随之整个人也瘫到了地上。刘病已望着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张贺的行为十分怪异,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病已,脑袋耷拉着。过了一阵,忽然从他嗓子里逸出一声尖细的哽咽——张贺哭了。
刘病已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只觉得触手光滑,并不像几个舅舅那般髭须扎手,“别哭,我保证乖乖的,不捣乱,不顽皮,不给你添麻烦,你别哭了好不好?”
“王曾孙……”张贺哽咽着抹干眼泪,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见那孩子乌眸黑瞳,肤色虽黑,眉目却仍透着清秀,不禁欢喜道,“王曾孙可还记得我吗?”他极力在这个垂髫小儿身上找寻着当年旧主的影子,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也好。
刘病已困惑地摇头,“叔公你认得我吗?”
张贺吸气,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牵着他的小手将他带到堂屋的蔺席上坐,“何止认得,你出生后,太子甚是高兴,弥月抱来予我等瞧时,长得那个叫白嫩水灵啊,别提多惹人怜爱了,我当时还抱了你呢。”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重回那段璀璨的岁月,置身于玉阶金砌的博望苑内,卫太子端坐高席,喜上眉梢,宾客幕僚们彼此称赞道贺……那日是五月初五,祀迎神灵,太子从身上取下一枚身毒国宝镜,史良娣从旁接过,用合采婉转丝绳编成的长命缕系住宝镜,亲手绑到孙儿娇嫩白皙的臂膀上。
“叔公!”刘病已摇醒了张贺,强迫他从幻境中抽离。张贺怔忡地出神,半晌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昔日的辉煌与荣耀,已经一去不返了。
“使不得,王曾孙唤我张贺即可。”
刘病已虽年幼懵懂,却已略知人事,他不直呼张贺之名,也不再唤他叔公,只是含笑望着他,“外头有人叫门呢。”
张贺侧耳倾听,方听得果然有人边叩门边喊:“张令!张令!”
张贺认出声音是掖庭丞的,于是稍整仪容,起身开门。
“张令!”门外站着一位形容消瘦的年轻男子,肤色白净,透着斯文。刘病已躲在张贺身后,好奇地探出头去。那人本有事相禀,见了刘病已后反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这位……难道就是……”
张贺将刘病已拖了出来,推到身前笑说:“这是先帝曾孙病已!”
那人一听,肃然正色,对着刘病已深深一揖,“掖庭丞广汉见过皇曾孙!”
礼行了一半,便被张贺拦住,“你别吓着这孩子了!”蹲下身,他指着那人对刘病已说:“他姓许,名广汉,以后你跟他住一块儿……”
许广汉惊讶得张大了嘴,想说什么,最终仍又无奈地把话给咽了下去。张贺看在眼里,只当未知,仍是笑吟吟地关注着刘病已的反应。
刘病已歪着脑袋打量许广汉,见他年纪与自己的表舅们相仿,面相和善,神情倒与史曾有几分相似,于是很轻易地便接受下来,笑道:“好啊!”上前拉住许广汉的手,“我们一起玩吧!”
许广汉被他拖着手,一路拽进屋。刘病已兴奋地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小木剑,直指对方,“现在你是坏人,我是游侠!我们来玩吧!”不等许广汉反应过来,呼的一声,手中木剑已照着他的胸口直刺了过去。
许广汉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刘病已兴奋得尖叫,奋起直追。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绕着不算宽绰的屋子团团乱转。许广汉累得直喘粗气,一边避开小病已手中不长眼的木剑,一边冲张贺哀声大叫:“张令啊,你饶了广汉吧,我家中尚有妻女要养活啊!”
张贺倚在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二人追逐,不紧不慢地回答:“正因你女儿与病已年龄相近,放眼掖庭,让你照顾小孩子岂非再合适不过?”
许广汉哭笑不得,“我十天半月才轮上休沐归家,何曾有暇抚育过孩子?”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却仍不歇步,继续带着刘病已玩闹嬉戏。
张贺笑道:“有个孩子在身边热闹,也是好事。我这间屋子大些,和你住的那间对调一下,以后你带着病已就住在这里吧。”
刘病已玩得满头大汗,张贺着人给他准备了些吃食,等他玩累了,便和许广汉一起陪他吃饭。刘病已胃口极好,仅是麻饼便吃了一块半。张贺怕他积食,不敢让他多吃,他还颇有些不乐意。好容易熬到天黑,折腾了一天的刘病已终于抵挡不住困倦,双臂缠抱着许广汉的腰,蜷缩着躺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许广汉蹑手蹑脚地将孩子抱上床,看着那张梦中犹在嬉笑的睡脸,不由得感慨道:“原还说生怕皇曾孙性情乖僻,难以亲近,现下看来,张令往日的心是白担了。”
张贺在他身后吁了口气,“你之前来找我所为何事?”
许广汉一凛,缩着肩膀从床上爬了下来,压低声说:“我才听到风声,说车骑将军只怕是不行了……”
张贺闻言浑身一僵,好半天才舒缓过来。窗外的秋蝉似已熬到了尽头,突然吱的一声断了音,了无声息。窗中透入微微凉风,月影模糊,像搅浑的水一样。
“怎么会这样?”他望着床上安睡的稚嫩容颜,茫然低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属下。
许广汉清楚他在担忧些什么,刘病已能恢复皇族身份,重入掖庭,仰仗的全是车骑将军的功劳。
“也许……只是传闻,做不得准的……”他嗫嗫地声辩,“金将军是先帝委任的辅政大臣之一,正当壮年……”
张贺点点头,“但愿……”他蹲下身子,跪坐在床头,伸手抚摸孩子晒曝脱皮的脸蛋。
刘病已的呼吸甚微,娇小的身躯蜷缩着,蜜色的肌肤沁出一身薄薄的热汗。张贺取了床上的素扇,一下一下地摇着。刘病已努着红润的小嘴,嘟囔着翻了个身,伏在席上,睡梦酣然。
但愿……天佑王曾孙!
04、偷食
乙未,始元元年九月初二,先帝遗命辅政四大臣之一的车骑将军金日磾病故。临终前一日,大将军霍光禀明天子后,奉先帝遗诏,授封其为秺侯,金日磾卧于床帷间领了绶印。
金日磾的亡故,使得三足鼎立的朝堂起了一股汹涌的暗流,虽然辅政大臣一共有四人,但是内政上真正说得上话的只有三位。如今三足之鼎缺了一足,政权逐渐起了新的变化——始元二年春正月,天子封大将军霍光为博陆侯,左将军上官桀为安阳侯。
朝廷势力的转变或许会让张贺有所担忧萦怀,但对于年幼好动的刘病已而言,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吃喝玩乐上。日复一日,他在许广汉的悉心照料下,由原来那个黝黑消瘦的小不点慢慢茁壮成长为一个漂亮的总角少年,然而,顽劣的性情却是丝毫未变。
在这片不大不小的未央宫一隅,这个有着孝武皇帝血脉的皇曾孙却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他不同于宫人,不同于真正的贵族,虽然身负刘氏子孙的宗籍,却远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而另一方面,霍光为免摄政擅权的舆论,听从部属谏言,提拔刘姓宗室。拜楚元王刘交之孙刘辟彊与宗室刘长乐为光禄大夫,刘辟彊同时还兼任长乐卫尉一职。然而刘辟彊年事已高,没多久便病故,于是由他的小儿子刘德继任为宗正。
刘病已长到八岁,身高已明显蹿起,却仍是每天在少府官署内与内臣黄门厮混胡闹,许广汉只能照顾他吃喝拉撒睡,却没法教导他应有的言行举止,张贺为此也大感头痛。
“宗正那里说皇曾孙年幼,托养于掖庭,只供养餐食,以至成人……”张贺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有那么一刻恍神。
牖外光线不明,天空压着乌沉沉的厚重云层,偶有闷雷炸响。许广汉取了阳燧点亮烛台,“宗室们是不打算再管这孩子了呀。”话才说出口,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唬了他一大跳。
张贺跪坐在席上,用力拍了下大腿,脸色铁青。许广汉倏然住嘴,闷闷地垂下了脑袋。雷声越滚越响,张贺抬头望了望天,庑廊上的风很大,刮得树叶哗哗作响,“卫太子待我不薄,无论如何我都得将王曾孙抚育成人。”
他的口吻是那样地坚定,倒叫许广汉难以置信地咋舌起来,“你……你……张令,你不会是想自己出钱……供他上学拜师吧?”
许广汉是识得几个字的,也正是如此,他比其他人在懂得一个识文断字之人的价值外,更了解到供养一个孩子读书识字的困难。这年头有学问的人并不多,先帝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后,儒家学问风靡,董仲舒上书天人三策,提出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于是建元六年孝武皇帝在长安设立太学,设五经博士讲授《诗经》《尚书》《礼仪》《易经》《春秋》。每名博士收十名学生,因为天下俊才贤士少之又少,所以这些学生更显弥足珍贵。
张贺不理会许广汉的瞠目结舌,自顾自地在那筹划着:“将来若有机会入太学自是最好,但在此之前,尚需启蒙。你觉得以病已的资质,专攻五经中的哪一项比较适宜呢?”许广汉皱眉嘀咕:“他连字都不会写呢。”张贺不以为然地笑道:“以他的年纪,也确是时候入学启蒙了,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许广汉明白张贺主意已定,思忖片刻,只得如实说道:“倒确有一合适人选,早年在昌邑王府为郎时我识得一个名叫澓中翁的东海郡人,此人精通《诗经》,目前正居于长安。若能使病已拜他为师,当可成才。”
张贺大喜,拊掌赞道:“东海澓中翁……既如此,就拜他为师,教授病已学问。”许广汉却没他这么乐观,苦着脸说:“张令啊,当初昌邑哀王刘髆召澓中翁为入幕之宾,为之婉拒,可见其人之傲……”张贺拍了拍许广汉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谑笑:“总比一味贪财好物者强些。若为钱财,我这点薪俸如何供养得起?”
许广汉脸皮抽搐,表情怪异,当真被这位掖庭令搞得哭笑不得。
主意已定,张贺正欲唤刘病已,回头却见庑廊下空无一人——原还在廊下避雨鞠玩乐的少年居然不见了!
“人……呢?”张贺从席上站了起来。许广汉腿脚利落,不等张贺起身,已飞快地跑到门口。只见廊外雨幕重重,天地灰蒙蒙地连成一片,雨水顺着飞檐滴落,像是挂上了一重流动的水晶珠帘,波光潋滟,水声哗然。
许广汉站在廊上,左右张望,一位中黄门正端着漆盘往这头经过,被他一把拽住,问道:“可曾见到皇曾孙?”中黄门眨了眨眼,细细想了想,扭头道:“才好像看见追着皮鞠往东去了。”
许广汉不禁叹道:“这顽劣的性子,何时才能收敛啊!”张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为人心细,一眼便瞧见那中黄门手里端着的漆盘中搁了两碗用以解暑的冰湃绿豆羹。精致的陶胎漆质碗壁上沁着晶莹的水珠,其中一只碗内的羹汤略浅了一截,只剩下大半碗,舀羹的木勺并没有按照礼仪放在托盘内,而是直接搁在了碗内。
张贺眉头微微一蹙,那中黄门见势不妙,赶紧跪下,“掖庭令明察,这可不是小人偷嘴,实乃方才皇曾孙经过,抢着舀了两勺。小人无法阻拦,正预备回太官更换。”张贺慢吞吞地将木勺从碗内取出,然后端起碗来,将冰凉的羹汤倾倒在漆盘内,冷声问:“太官令若问起,知道怎么回复么?”
中黄门机灵地道:“诺。雨水溅湿庑廊,是以小人不慎滑了一跤。”
“你们这些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耍什么小把戏,总喜欢将自己的过失推托给年幼的孩子……”
中黄门明知张贺颠倒黑白,却不敢辩解,只得放下托盘,伏在地上叩首,“小人知错了,请掖庭令饶恕我吧!”
张贺冷哼一声,“你挑唆着皇曾孙上哪儿淘气去了?”中黄门暗自叫苦,他明白张贺看似温和,实则精明过人,不比他身边那个笨拙老实的许广汉容易糊弄,自己怎么诡辩也拗不过他去,于是只得支支吾吾地说:“小人阻止皇曾孙偷食……皇曾孙曾询问是何人享用这两碗绿豆羹……”
张贺心里一惊,急道:“你怎么说?”转念也顾不得问答案,直接跳到最关键的问题上,厉声喝道:“他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风雨交加,腰檐上的雨水来不及疏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