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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了,听你讲讲看。”政委单手撑着扶手坐直了一些,转头望着徐凯。
“我不知道对不对……”
“讲吧!”
“您刚才说的没有错啊!确实是那么回事。”徐秘书抛弃了所有顾忌,将自己的心得全部谈出来,“我想起那次北京的会议对彭司令员的评价是:‘有一些初步认识,但态度欠端正,回去边工作边想想自己的问题,想到什么,写信来也可,人来也可。实在没有了,就算了。’这个话灵活性很大。也可以重点注意‘实在没有了,就算了’这一句,也可以从‘有一些初步认识,态度欠端正’这里面多想想没有说出来的下文。对于犯错误的人来说,应该注重认识只是初步,态度还欠端正这一面,而不应该以为实在没有就算了。还告诉你‘写信去也行,人去也行’等了你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去呢?这是就犯错误的当事人而言。旁人呢?跟他在一起工作又深深了解他情况的人呢?就是说政委您,也以为他算了,跟他和平共处。这就是上面说的麻木不仁。党委呢?你们的书记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是带着这样的结论回来的,你们还像过去一样尊重他,听他的摆布,不与他进行斗争,这也就是麻木不仁。另外,前些时候江部长从北京回来,曾经带回来一种暗示,说上头对彭司令员的态度很不满意,这就进一步告诉我们了,根本不要抱着‘算了’的幻想,赶快同他进行斗争。但我们还是没有动,可见麻木不仁到了什么程度。今天的电话里在‘麻木不仁’的后面还有一句‘没有路线观念’,我看这句话不能小看了,如果是对一个普通战士说‘没有路线观念’那么今后就把路线观念建立起来就是了。对于高级干部,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
“对,对,对!”政委接过话来说,“你革命那么多年,你了解党内斗争历史,你应该深知‘路线’二字的真实含义,可是你却没有这个观念,这意味着什么呢?是真正没有路线观念吗?表现出没有这个观念,就是有另一种观念,头脑不是空的嘛!你既然没有正确的观念、态度、立场,那你是什么呢?是属于哪一边的呢?”
“还有,”徐秘书继续说,“今天的电话要求我们‘召开党委全会,把问题在会上摊开,听听委员们的意见。’这个话从字面上看来,很容易做到,开上一两天会就可以了。但是如果真是这么提提意见就了事,那以后更不好交账。问题摊开,可以理解成就把发生的事情原本讲给大家听,让大家都知道一下;也可以理解成,摊开问题起一个发动群众的作用,重点放在发动群众上面。发动群众干什么?要求彭司令员听听这些被发动起来的人的意见。这些意见可以是就事论事地批评他一下,也可以是认为他根本不老实,企图蒙混过关,于是就要对他展开新的斗争,要把他斗得老实起来,交代彻底,大家再也没有意见了才算完。大家对会议抱什么态度,取决于主持会议的人怎么动员,怎么引导。简单地说,这次会议可以开成一般的听取意见会,也可以开成斗争会。看样子,需要的是后一种会,而不是前一种会。光听听意见解决什么问题呢?何必要开全会呢?而且,就是斗争会,也还要斗出成绩来,成绩好坏的标准,就是看最后能不能……”
“你说下去。”
“政委,我怕,我不忍心说出口啊!”秘书忍不住流泪了,慌慌张张掏出手绢来揩了揩,“唉!没有想到,司令员他……他这回过不去了!”说不下去,停了停,勉强控制住感情,又说,“就是这样,要千方百计把他打倒,打倒了,会就算开好了,打不倒他,会就失败了。我看结论就是这样。”
“你等一等,我……安静安静。”陈政委抬起手来把眼窝按了几下,强忍住没有失态。
徐秘书停止说话,恍恍惚惚地走去在政委的茶杯里添满开水,端过来放到侧面茶几上,重新坐在原处,叹了一声呆着不动。
“你还是讲吧!”政委说,“你从旁边来看,分析分析,有好处。”
秘书稍事回忆,接着说:
“最后一个内容是,要您接受考察。这个话很清楚,就是给你一个机会——斗彭,你去表现自己吧!看你怎么表现。为什么要考察你呢?因为在去年的‘罢官夺权’斗争中,你是暖昧的,你那份没有拍出去的电报还是一笔账欠在那里;前段对彭的态度又是暖味的,你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啊?好,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也许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目前摆在面前的,有两种结局:要么倒一个,要么倒两个。彭,是倒定了的,陈,就看你的态度,积极,斗彭,陈可能保住,不斗,彭、陈一起倒。陈是不能代替彭的,不能说,让我倒,让他留着吧!这种谦让是没有用的。我考虑,这个电话的实质就是这样。”
“就是讲,我要想不倒,就必须把彭打倒?”
“是的。”
“我必须动员大家想尽办法来把他掀翻?”
“唔。”
“我除了这条路,再没有路走了?”
“余下的,只有垮台的路。”
“垮台是什么味道?”
“那……”
“是反党分子吗?”
“也可能叫‘三反分子’。”
“还有没有党籍?”
“靠不住了。”
“让不让你退休?”
“现在不会同意的。”
“我只有一条路了,只有一条路了,我在战场上几十年,还没有碰到过这样死死的围困。这比那战场上的围困厉害得多啊!这是政治重围,政治重围,兵临城下了!……唉!……”
“政委,”徐凯内疚地说,“我……可能分析得不对,可能太绝对了。”
“不,复杂的斗争也把你的分析头脑锻炼出来了。你的分析完全是对的。”
“可是,”徐秘书说,“我做出的结论非常可怕,连我自己都胆战心惊。在我的结论当中,等于是把彭司令员枪毙了,等于是把您逼上了悬崖。这个结果是冷酷无情的,但是我,从心里……接受不了。我在您面前说,无所顾忌,我有点温情主义,我同情他,也为您很难过。政委,我……我年纪太轻,我感到自己还干不了这样复杂的事,您能不能……?”
“你想离开我?”
“我……”他很难出口。
“你走吧!警卫员也走,厨师也走,司机也走,大家都能走,只有我走不脱,没有地方走。”
秘书缄默。
院子里响起一阵毫无收敛的大笑声,徐凯侧耳听听说:“江部长来了。”
“你出去一下,”政委说,“叫他现在不要进来,说我身体不舒服,有事叫他等一阵。”
院子里,陈小炮打着赤脚,裤管卷到膝窝下,头上包一条毛巾,举起锄头正在挖土。江部长走进岗门,老远就哈哈大笑走近陈小炮说:
“小炮,你在演兄妹开荒啊?还有哥哥呢?”
“哥哥画画儿,他靠画儿吃饭。”
“那你就靠种地吃饭?”
“是的,我自己种,自己吃,吃不完的才给别人吃。”
“你会搞吗?”
“警卫班有师傅。”
这时,徐秘书已走下楼来,与江部长打了个招呼说:“政委身体不太舒服,要稍微休息一阵,您有事请等一等。”
“好,我不急。”江部长说完,在陈小炮的地边蹲下来。“小心脑袋!我这锄头可不长眼睛的。”
吓得江部长连退数步,又哈哈笑了一回,把肩上一个时髦的黑色人造革背包取下来,拍了拍说:
“小炮,又给你带吃的来了!”
“有吃的欢迎!”陈小炮不停止挥锄。
“还有玩的呢!”
“玩的?啥好玩的?”
“你休息休息吧,上楼去拿给你看。”
“我就完了,等一等吧!”
陈小炮加快挥锄,弄得泥上四溅,竟有一小团掉进江部长衣领里面去了,江部长放下提包连忙抖衣服,把小炮乐得大笑起来。不久,她的地挖完了,将锄头往墙边一扔,拍拍手说:“上去吧!”
江部长跟着陈小炮上了楼,走进她的房间,见房里整齐有序,感到吃惊。
“小炮,你最近请了个保姆吧?”
“这么大人了,为什么还要靠保姆?”
“房间里整齐多了。”
“靠自己,偌,就这双手,要改变自己的生活。”
“好!有志气!”
“有什么吃的快拿来吧!”
“你这么性急呀!”
江部长坐在椅子上,扯开了拉链,搬出来一个相当大的硬纸盒。
“这么多!吃得了?”小炮惊呼。
“哈哈!你吃吃看。”江部长打开纸盒,搬出一样东西来。原来是一门炮,玩具火箭炮。高低机,方向机,瞄准镜,击发按钮,火箭,靶子,样样俱全。
江部长说:“你不是叫小炮吗?我就送你一门炮,好不好?”
“这玩意儿倒有点意思,”小炮高兴地凑拢来,“能打吗?”
“当然能打,不能打还叫炮?”
江部长耐心地把炮安装起来,将靶子——一副单杠上挂着两个戴钢盔的木板人——放在三公尺远的前方,一边讲解,一边操作,开始了实弹射击。
“你看,这是瞄准镜,中间有个十字叉,要对准前面的瞄准具,再对准单杠上的人,三点成一线,这是摇升降的,这是摇方向的,看看,对准了没有?”
“对准了。”小炮瞄了瞄说。
“好,再把火箭装上,先装上火箭再瞄也可以,检查一次,有没有移动位置,行了,开炮吧!按这里。”
陈小炮将炮钮一按,火箭立刻直射出去,叭的二声,戴钢盔的小人便翻个跟斗倒立着了。
“嘻嘻!有意思,有意思,我再来一下。”
陈小炮高兴得手舞足蹈,接二连三不知疲倦地当起炮兵来。江部长张着大嘴笑个不停。玩了一阵以后,又开始拿吃的了,像上回一样,也是一个用透明塑料纸裹着的硬纸盒。
“是什么?”
“蜜饯什锦果。”
“好极了!”
陈小炮把盒子接过来,又往枕头底下一塞。无论玩的也好,吃的也好,她都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并且连谢谢二字都没有。好像江部长是个小商贩,小炮是用钱从他手上买的,买卖做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房门被徐徐推开,陈政委站在门口。江部长立刻起身叫了声“政委”。
“到办公室去坐吧!”政委说。
“好。”
“你又给她带什么来了?”
“一个玩具,一点吃的。”
“不要这么就着她来,这么大了,又是玩,又是吃。”
“那不要紧的。”
说着话,他们走进了办公室。
“已经给你泡了一杯茶,在这里。”陈政委指了指茶杯,自己先坐下,然后吩咐江醉章,“你坐吧!”
“好。”
“你这回去北京,是哪一天回的?”
“回来好几天了,一些啰唆事拖住了,没有及时来汇报。”
“文章怎么样?”
“文章放在那里了,行不行,再说吧!”
“你在北京还听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消息?”江醉章装着糊涂说,“造反派那些消息?”
“不,跟我们有关系的。”
“噢!别的没有听到什么,只是,还是过去那个说法,好像对彭司令员的态度……”摇头。
“唔。”
陈政委沉默。江醉章不断偷看他脸上的表情,拿出一支烟来点着,又把烟缸从茶几的下一层搬到上面一层来。只顾抽烟,不主动讲话,像是在等着陈政委开口。
“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讲的没有?”政委问。
“我……主要是看政委有什么指示。”
“你就没有讲的了?”
“我……”他摇头,“没有。”
“文工团抓了那些人,你怎么想?”
“首长决定要抓的,我们照着执行就是了。”
“查了几天,查出什么问题来没有?”
“好像还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
“明天要把人放掉,你去跟他们谈谈,一个个地谈,要他们接受教训,不再这样搞了,集中精力搞好本单位的斗批改。”
“是。”
“他们那些材料处理了吧?”
“处理了,早就处理了。”
“要多管一管文工团,你对文化大革命比较了解。又要放手发动群众,又不能完全不管。”
“是,我过去管的不够。”
“另外,你是党委委员,我告诉你一件事。北京来了电话……”
江醉章脸上做出了敏捷的反应,特别注意地听着下文。
“……要我们召开一个党委全会,”政委慢慢地说,“把彭的问题摊开来,听听委员们的意见。”
“是今天打来的电话?”
“唔,就是刚才。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江醉章迟疑地说,“没有好好想过,政委您看怎么搞法呢?”
“会是肯定要开的。”政委说。
“那当然。”
“而且还要快,尽量早点开始,不然就被动了。全体委员到齐,起码要提前三天通知。今天下午开个常委会,明天通知的话,要在四天以后才能开会。不知常委们的意见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