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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进行当中,日夜都有四镇的加急快报入宫。鉴容几乎夜以继日,不眠不休。虽然如此,他的衣冠仍然整齐,见之使人肃然起敬。即使四周只有亲信,他也不显露丝毫颓唐或者疲惫。因此,左右也无不振奋精神。
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辛苦。短暂的睡眠,对我来说已经颇为奢侈。每每醒来,前方的形势就会发生变化。半个月下来,我的口腔内因为上火,生出水泡。韦娘见我食不知味,自然心疼。她劝说我:“越是吃不下,就越要吃。昔年平乱淮王,也相当顺利。你的健康,是一道无形的
长城,若你不加注意,先病倒了,等于帮助了北军攻心,岂不是助纣为虐?”
东宫已经变成了大本营,进出人员,十分频繁。在守卫东宫的年轻人宋彦建议下,我和竹珈,迁居到了长久空寂的昭阳殿。今夏,昭阳殿的荷花开得特别茂盛。翠湖之上,千朵红莲,映水招展。竹珈到底是孩子,虽然是非常时期,但见了荷花,也不免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母亲,我最爱这花,出淤泥而不染。你看,腰杆都是笔直的,多像我军的军旗。”竹珈对我说。
“我也希望,军旗不倒。”我望着晴空,万里无云。
第二日,鉴容告诉我:“现在看来,北方主攻的方向,已经肯定是山东府。山东府,是我最担心的一点。司马真作为武将,在和平时代,守城治军,和雅大度,的确无可指摘。但到了战争年代,同样的优点,也可以被理解为缺乏斗志,好逸恶劳。李方信,会与庞颢对阵,局面难料。狭路相逢,勇者取胜。河南王向护南府去,和宋鹏他们自己的估计一致。宋鹏龚鸣,犹如大鹏鸟的双翼。两人齐心,其利断金。即使万一被北军破城,也可以把河南王这样的猛将拖住很长一段时间。”
我听了此话,下旨给司马真,命令他死守山东,等待援军。
可是,四日之后。司马真就被俘虏。关于他的战报,几乎让我气厥。司马真的情况,糟到不能再糟。我忆起此人每次来京,气宇轩昂,果真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然而,我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蠢货!”我悻悻然地骂了一声,把战报丢给鉴容的长史,示意他传达给鉴容听。
“司马真觉得,不可能守住山东府。遂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欲带领山东府军民,乘船从海路逃到首都。但人心混乱,打开山东府门以后,便溃不成军,武器遍地丢弃,根本无法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北虏大军,在山东府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捉住他,当时……他穿着女人的衣服……”今日的太尉府长史陈赏,向鉴容汇报着。他是个机灵的青年,不仅办事效率很高,而且因为出身于商人家庭,应变力强,更善于察言观色。
鉴容来回踱步,看陈赏停了,漠然道:“说下去……”
“北帝命人给他涂脂抹粉,裸其上身,给全军观看。他还指着司马真对左右说……说……”陈赏的目光转向我,面有难色。
我点头道:“够了,总是些难听的话。”
鉴容却定住脚步,对我说:“陛下,让陈赏说下去。”
我想,鉴容终会知道,就对陈赏努努嘴。陈赏的声音放低:“他说,南朝男子,向来体弱。达官显贵,号称风雅,不过顾影自怜。若论骨气,还不如北朝任一女子。司马真,虽有几分姿色,尚不足取。他日活捉……活捉华鉴容……定然……定然以其为嫔御。”陈赏说完,已经面红耳赤,满头大汗。
我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看了看身边的宦官杨卫辰。宦官里面,只有他可以预知机要。他手捧金盘,盘中放有擦汗用的丝巾。连他,面色也相当尴尬。
鉴容倒是没有发作,他走到杨卫辰身边,扯过一条丝巾,走到放置冰水的盆子前,对脸上快速地泼了几下冰水,然后一抹脸。
由于过于用力,他的皮肤有点发红,可他也没有暴怒的样子。
“虽然欺人太甚,但如今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扰心,本就是一种战术,是不是?”鉴容面上带着一丝骄傲的微笑说。
“天下四渎,河、济、淮、江。山东府失守,下面淮水就危险了。”我虽然不是心急如焚,但也心乱如麻。
北帝大军,在山东府内大肆屠城。割下的人头,堆积成台,称为“京观”。可以存活下来的,唯有年轻妇女和青壮年的工匠。妇女,在战争中的命运,可想而知。而选择工匠,说明北帝的周围,也不乏有识之士。
南军也并非处处溃退。庞颢军在寿阳,与李方信大战五次,获得胜利。其惨烈程度,可歌可泣。
八月四日,我亲自到达国史馆,要求史官们详细记录下这段历史。
“将军庞颢,卸去盔甲,战马的防护也一并去除。仅穿老母缝制的红色里衣,手持长矛,出入李方信军队四次,杀敌无数。他下令,自己的军队,如果有人回头逃跑,就砍掉他的头颅,如果有人向后退步,就砍掉他的脚。颢身先士卒,军士们一鼓作气,李方信败退。仍不放弃,追敌百里……”
我陈述完这段战史,一个年轻的史官认真地问我:“皇上,在战争中,臣等记载下庞颢将军的名字,将军百代流芳。但更多死去的英烈,却不会留下名字,怎么办呢?”
我看着那个年轻人坦白肃穆的脸庞,是啊,虽然李方信军队暂时溃退,但我们损失的,也是无数鲜活的生命。历史,从来没有记载过小人物的名字。尽管,他们是胜利的元素。
我无法回答。昨天在宫中,看到齐洁带着祈祷平安的符咒。我问:“这是为谁?”
齐洁回答:“陛下,奴婢的父亲去世了,可是家族里面的从兄弟,如今有好几个在家父过去卫戍的护南府。有两个,过年时候,才刚娶亲。”
我默然,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情与人生,如果立传,未必不精彩。只是,战争的车轮之下,生命总归是渺小的。
毫无疑问,不论胜负,这场令天地失色的大战,必将改变每个人的人生。
庞颢的战法,开创了南朝军队的一个时代。鉴容总结道:“颢之战法,取自孙膑。我们当初训练骑兵与步兵协同时候,就想要贯彻这一战法。直到遇到李方信军,才得以实践。车骑与战者,分为三,一在左,一在右,一在后,易者多其车,险者多其骑,厄者多其弩。当初,我们也没有底,但对于熟悉南方过去的李方信,只有试试了。庞颢,他终于没有让我失望。”
我多日绷紧的脸,也露出一笑:“亏得你荐任的人,鉴容,你有一双慧眼。”
庞颢追击,等于插入了北境。鉴容害怕他遭受包围阻击,命令他回援山东。
庞颢对我们派出的使者说:“决战千里,当随机应变,并非宫廷内部的人士可以算计到。太尉命我回去,我不得不从。然而,博古通今的京城谋士,还是比不上我们野外用实战取得知识的人。请你如实回禀太尉大人。”
使者回来后,鉴容对我笑道:“如今,我们遥控,确实不便于他这样的人。”
于是我们决定,让颢军赏罚生杀,得自专决。只是一个要求,配合大军行动,必须及时。
庞颢并没有像北帝一样,在北境报复性地屠杀。他只做了一件事,无论北地庄稼与瓜果成熟与否,一律收割。可用的,归于我军。
河南王攻打护南府,其实是最早开始的战役。但庞颢回到山东边境时,战争仍然继续。护南府内,下到六七岁的孩子,上至古稀的老人,一律参加了战斗。
河南王不愧为一代枭雄,他很有章法。在动乱之中,战争要有恰当的对手,才能激发无穷的斗志。纵使牺牲生命,如果遭遇的是强手,便不辱没自己。
北军在护南城外,首先使用了巨大的钩车。宋鹏命令士兵把铁环制成巨链,拉住巨链,钩住钩车。这样,钩车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入夜,天公作美,居然起雾。护南府士兵组成的敢死队,砍断锁链。
一计不成,北军改用三棱面锥形头的“冲车”。但在我上次巡视护南府后,宋鹏等人,就不断加固加厚城池。即使冲车力量强大,每次也不过落下几十升尘土而已。
河南王派随军长史,北国才子,散骑常侍尉迟德与护南府交涉,要求他们投降,并以自己人格保证绝对不伤害城内一人。
这场对话,数日之后,在京城的我们才知道详情。
三伏天里,年幼的竹珈坐在御座之侧,仔细聆听宋彦的叙述。
“我哥哥出城,隔着五十步,与尉迟德交涉。哥哥说,君是尉迟先生吗?两国交战,我不可以和外国人建立友情。久闻你的大名,这样不礼貌地相见,十分遗憾。但错处,不在我们。
“尉迟德说,宋鹏将军,是否宋舟老将军的长孙?
“哥哥说,先祖父不幸,名达四方。
“尉迟德说,河南王问候将军。以护南府,不过十万人。破城,是早晚的事情。即使不攻打,围城数月,必定也会粮绝。将军是聪明人,何必死守愚忠?
“哥哥回答他,昔年南北双方建立盟约,如今无故入侵,破了一次誓言,就再无诚信可言。即使我们愿意投降,百姓担忧贵国皇帝的残暴,宁死也不会答应。更不用说,我们深受皇上信任,所谓报答,就在今天。
“尉迟德笑着说,看将军一面之词,似乎南方很有气节。可山东府并列为四镇,司马真的狼狈,我军无人不知。难道少了城池掩护,南国军人,就是如此?
“我哥哥说,山东府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国诱敌深入的计策?太尉的神机妙算,属于军事机密,这里恕我不可以告知。我们四镇,说穿了,不过是皇上的马前卒,真的精锐部队,怎么可能开始就投入。少了司马真,对皇上有什么损失?至于我们,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军旅之中,没有礼物送给你。今日,算是相识的开端。将来,不希望还和你如此会面。”
竹珈听到这里,兴奋地一拍小手,对宋彦道:“你的哥哥,说得真好!”
我和鉴容,正在研究定安府的形势。杨卫辰捧着朱砂盘子,侍立一边。对我们而言,此种舌战,确实精彩,但于战局,并无半分改变,小孩子像听说书,只会被当作血腥战争中的亮色,如果宋鹏可以保得平安,我想,许多年以后,竹珈还是会对他提起这段往事的。
鉴容疼爱地看了看竹珈:“年纪很小,已经听得明白这些,算是个神童了。到他十岁,就可以单独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了。”
他说着,将手里的毛笔,沾上朱砂,画上一个箭头。
“庞颢的军队,赶到定安府还要十天时间。我们派去增援徐斌的五万军队,与徐斌军队加起来,人数不过十二万。形势很危急,如果徐斌失败,就不得不动用十万京畿后备了。”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回头看见竹珈正皱着眉头在问宋彦:“你的祖母和嫂子,真的也在城内?”
我心里一动,战争爆发以后,宋舟的遗孀以及宋鹏的夫人,没有通知朝廷,就去了护南府。我知悉以后,宋彦交给我一封短信。宋舟的老夫人写道:“国家危难,妾等女流,不能马革裹尸,故赴长孙所在护南府,誓与此城共存亡。”
宋彦垂下眼睛,对着竹珈点头。
竹珈叹口气,道:“我相信你的哥哥。我也希望,有这样的哥哥。”
我看到,宋彦黝黑俊秀的脸上,落下了眼泪。生于这样的家庭,任何人,都足以自豪。
此时的护南城,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河南王劝降不成,命令士卒,肉搏攀登城池。北方士卒的尸体,不断从城头落下,损失近万人。
护南城,仍然不破。可是北方士卒的尸首,已经堆积得和城头一般高了。
我没有同任何人说,但在我的心里,已经把护南城的斗志,看作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此城在,我就不会灰心与失望。
北帝到定安府后,居然大摇大摆地要求将军徐斌给他送美酒。徐斌回报他一个坛子,里面却是他自己的尿。北军与我军,在定安府外的旷野,开展激战。
十日,我每天都盯着大殿的入口。那些传到我手里的战报,有些沾染血迹,有些为汗水所污,最后的一天,我等到的是一个带伤的孩子。
他跪在我的面前,诉说着定安府的末日。
“将军和北军殊死搏斗,身受数十处创伤,毫无惧色。北军从四面八方杀来。我们的人数,越来越少。血流成河,几乎淹没了脚踝。北方骑兵,携草火攻,将军自知无法突围,对臣说,要跑得出去,就告诉皇上,徐斌恨不得浴火重生,为陛下铲除敌人。”
我泪眼模糊,徐斌虽然统军多年,资历又老,多年以来,却一直没有升迁,和二十多岁的宋鹏等人平起平坐。但他临死,却能说出这番话来。我这个皇帝,听了怎能不辛酸?
鉴容长叹,他对陈赏说:“你先回去,准备行装吧。”
虽然没有月亮,烟雾中,一团团漆黑的人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