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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爱国说着说着,就仿佛悲从中来:“我的儿媳妇呢?我的孙子呢?就这么让你给弄没了,你可真行啊褚桓,我上那边去了,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吧?你是无法无天啊,跟个男的搅在一起——那也就算了,你心里居然就连一点负疚感、一点挣扎都没有,你说你这是什么东西?”
褚桓:“”
他没听出这顿责备的重点,究竟是他说不应该搅基,还是他应该搅得迂回一点。
粗爱国痛痛快快地把褚桓从头到尾抽了一顿,气成了一个葫芦,哆哆嗦嗦地指着褚桓,痛心疾首地说:“全世界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你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非得找个男的呢?他身上什么玩意你没有,啊?”
褚桓缓缓地半跪下来,他低下头,把眼镜摘下来,缓缓地用褚爱国的衣角擦拭着,好一会,才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知道呢,鬼迷心窍了吧。”
褚爱国叹了口气。
他身后突然出现了好多个人影,袁平也在其中——不是圣泉里生出来的那个,这一个袁平还有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还顶着一张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脸就是额头上有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褚桓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扫过,继而轻声问:“爸,您是来带我走的吗?”
褚爱国抬起眼:“你想跟我走吗?”
褚桓脚下一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崖上,他单手将自己吊在一根树杈上,脚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前头是飘在半空中的他认识过、失去过的人。
褚桓还没来得及诧异,身上就突如其来地卷过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好像整个人被扔进了油锅里炸,他周身抽搐了一下,手指却紧紧地扣住了粗粝的树干。
这场漫长的刑罚似乎只是开了个头,折磨是无止无休的。
没多久,褚桓的胳膊就打起了突,那肌肉仿佛要被拉断了,指缝间被勒出了血痕。
他听见褚爱国在旁边说:“你要是觉得疼,想松手,那我们就接着你。”
可是褚桓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折磨,他扣住大树的手就越紧,手背上青筋沟壑从生,褚桓自己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这样的痛苦下执着地求生,这样拼了命地也想活下去。
“南南山”当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那名字里仿佛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褚桓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南山!南山!”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根岌岌可危的树枝上吊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滚了多少次的油锅,直到视线模糊,疼痛已经变成麻木。
忽然,褚桓眼前一黑,他双脚陡然触到了地面,鲜血淋漓的手指肉眼可见地恢复如初,褚桓脚下趔趄了一下,猝然回头,见所有的光在他身后缩成了一个口,褚爱国被棒槌扶着,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我还怕你熬不过来呢。”褚爱国说着,向他抛过来一个东西,褚桓伸手抓住——是那枚戒指。
“去你的吧。”褚爱国冲他挥挥手,“回头要是愿意,找人重新再打一对好看点的戴上——也别忘了给我烧点纸,给你找后妈是要钱的。”
褚桓愣了一下,眼看着棒槌扶着褚爱国,即将转身离开,褚桓连忙一把拉住了他:“等等,爸,你让这个兄弟跟我回去。”
棒槌拍拍他的手背:“我是回不去了,好贱人,你多帮我照看一下儿子。”
褚桓心生不祥,勉强笑了一下:“你家的崽子麻烦死了,我才不管,你自己回去。”
棒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胸口直面褚桓,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血洞,好像一扇被掏空的破门,褚桓吃了一惊,棒槌却似有怅然地看着他:“好贱人,我真的回不去了。”
褚桓瞳孔骤缩,棒槌微笑了一下,又说:“我们族长快疯了,我不敢留你了,去吧。”
说完,他在褚桓身上猛推了一把,褚桓本能地在虚空中胡乱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到。
他仿佛从无限高处跌落下去,经历水深火热、一通扒皮抽筋,这才恍如隔世的灵魂归位,视野一片模糊,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疼席卷而来,褚桓连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
南山掰开他紧锁的下颌,将一口水渡了过来,褚桓昏昏沉沉中精神一震,心想:“这个是真的。”
他还没来得及从死去活来的混沌中回过神来,就想就坡下驴地耍个流氓,可惜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只清醒了一瞬,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他醒了睡睡了醒,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然而每一次睁眼,南山都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从来没有松过手。
等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发现外面已经是天黑了。
褚桓是被袁平低声说话的声音惊动的,他听见袁平对南山说:“族长,你把他放一会吧,好歹吃两口东西,活动活动——他这不是都退烧了么?”
南山没出声,但是掉落在褚桓肩头的长发微动,应该是摇了摇头。
袁平叹了口气:“你就放心吧,真的,这货是属蟑螂的,只要不是当场断气,他都死不了。”
褚桓实在听不下去了,不顾周身乏力与嗓音嘶哑,吃力地说:“麻烦你滚远一点。”
南山整个人一颤,惶急地拨开他额前碎发,又惊又喜:“褚桓?”
褚桓稍微一提肩膀,顿时一阵钻心的疼。
“别动。”南山手紧了紧,连忙将他按下,“要水吗?饿不饿?疼不疼?”
褚桓:“疼。”
南山呼吸一滞。
褚桓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好远的一短路才回来,快要累死了,满身的疲惫,看见那人,却又满心的安宁,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说:“给我亲一下。”
被遗忘在一边的袁平尝了满口的不是滋味,酸溜溜地想:“我这么大一个人还在旁边戳着呢,当我隐身了吗?”
电灯泡也就算了,还是个被忽略的电灯泡——袁平愤愤不平地看了半死不活的褚桓一眼,站起来走了。
南山深吸了一口气,附在褚桓耳边,轻声说:“等跟我回去,就接受换血好不好?我不要你发誓了,将来你想走就走,想留下就留下,我什么都不要,好不好?”
褚桓抬起手,紧紧地扣住他的手指。
“你傻啊,”褚桓心里这样想着,“怎么不问问我是为了谁回来的?”
因为褚桓的伤,他们在原地停留了好几天,南山基本一直不错眼珠地守在他身边,直到褚桓已经基本恢复行动能力,袁平才好不容易逮着个和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有事问你。”袁平闷闷地在一边坐下来,见褚桓爱答不理的模样,强行按捺住心里的窝火,在他大腿上踹了一脚,“跟你说话呢——你那什么跟个男人混在一起,你爸知道了不抽死你?”
“抽了,就前两天。”褚桓抬起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过了一会,他掀开嘴唇,几不可闻地时候,“我爸没了。”
袁平从地上拔出一根草,揪成一截一截的,往地上抛去,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你那天说的‘不能想’,是什么意思?”
褚桓一时没想起来,颇有疑问地“嗯”了一声。
袁平:“‘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我妈信佛,我小时候听她念叨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褚桓一时没有搭腔。
袁平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不是唯物主义的好走狗,最烦这些神神叨叨的封建迷信么?”
“我就是随口一说。”褚桓轻声说,他抿了抿嘴唇,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皮,看起来有点憔悴,“人有时候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事,就会知道自己不是万能的,会本能地想要一个帮助自己扛过去的解释。
47、异界
枉死花被彻底肃清;迁徙的音兽与食眼兽也还没来得及回来,此时的下游区域是一片难得清静。
几个人洗净了棒槌身上的血污;整理好他的仪容;将他就地埋在了这里。
守山人一族大概认为躯壳也是身外之物,对尸体的态度洒脱得惊人;是不大讲究陵寝墓地的;哪处黄土还不能埋个人呢?大概如果守山人的身体也像守门人那样;有生死肉骨的药用价值;棒槌可能就会在他们的悲痛中,以另一种形式被随身带走了。
大山年轻;又有种族优势;恢复力惊人,在褚桓还因为后腰的伤口弯腰不便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已经基本恢复了。
这重见天日的少年在棒槌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割下了自己一小节头发,用石头压好,放在河边的泥土上,狠狠地一抹眼泪,对棒槌说:“你以后就是我亲哥,你媳妇就是我亲姐姐,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欠你家一辈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没有人能伤害他们!”
说完,他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串响头,他磕得不遗余力,把额头撞青了一大片,就形象而言,似乎真成了个愣头青。
南山走过去,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说:“行了,他听见了,起来吧。”
大山从小就是同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十六岁的时候被长者亲自选中,和小芳一直跟着族长,族长的手温暖而坚硬,曾经无数次在各种危险的境地递给他,将他重新拉起来,没有一次嫌弃过他年轻莽撞。
大山一时间悲从中来,情难自已,好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把攥住南山的手腕,抱着南山的腿,声泪俱下。
南山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后背,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几步以外的褚桓。
褚桓双手抱在胸前,侧靠着一块巨石,他嫌不一样长的两条裤腿寒碜,干脆一刀下去改成了一条短裤,眼□上就只剩下了这么几块破布。
然而没有了衣冠,他依然可以像一个衣冠禽兽。
其实后来他们都没提起——那天,褚桓的呼吸和心跳停过一会。
当时仿佛是袁平一直在南山耳边大呼小叫,而他只是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木然地按着他的指示做什么“心肺复苏”,事后回想,南山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时候脑子里完全是空白一片。
如果褚桓没了,他怎么办?
南山在几步远的地方,目光直直地盯着褚桓,魂不附体地想着,就算褚桓没了,自己也不能跟着走,因为作为守山人族长,他要一直背着族人的希望,一直活着。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南山觉得自己大概会做出很极端的事,他会把褚桓烧成灰,随身带着,吃饭也带,睡觉也带,带到梦里看他一眼,带到自己身朽骨枯,再去找他——几天过去了,南山每次想起这些事,依然是心如刀绞得喘不上气来。
他这样默然原地,给自己上了一番万箭穿心的酷刑,都没留意到大山什么是时候被小芳扶起来带走的,褚桓又是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的。
褚桓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还看,再看我要收门票了。”
南山一激灵,褚桓故意吹进他耳朵里的温暖气息让他的三魂七魄仓促归位,七上八下地汇聚了满腹神魂颠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褚桓搂住他的腰,将他往前轻轻一推:“走了。”
几人又在原地休整了几天,此地不宜久留,这天夜半火堆旁,南山宣布了他经过一番考虑的决定,他打算提前结束这一次的巡山。
小芳有些忧虑地问:“不去碑林了吗?族长,我听长者说过,枉死花一般不在山北面长,南面肯定有什么东西。”
“我知道,”南山说,“明天清早我们就动身,去山顶最高的地方,那里如果发生了让枉死花都不得不迁徙的事,从高处应该能看见。”
还有后半句,南山心里有成算,但当着众人的面他只字未提——如果看不见,那他打算把这些人都留在这边,自己下山探查一番。
大山和小芳都默然不语,因为这可能是守山人巡山历史上第一次半途而废。
这天晚上是袁平守夜,但是除了小芳,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没睡着。
褚桓正闭目养神,感觉到大山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从他身边走过,他走到火堆旁边,端端正正地在袁平身边坐下,轻声说:“守门人大哥,你很厉害,能教一教我,让我也变得厉害些吗?”
袁平本不是什么性格稳重的人,但是他看着眼前这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不知不觉地,就变得稳重了一些,他轻轻地摸了摸大山磕青的额头:“我不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找不着北的二百五呢,一点也不厉害。”
大山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以前的事,于是并不插嘴,只是专心致志地听。
“这么多年吧,我总结了一下,一般有两种人,想要变强大的心事最重,”袁平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遥远,褚桓就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看着他好为人师地对大山说,“一种是因为别人,要跟别人较劲,要处处压别人一头;另一种是因为自己,比如想拼命保护什么人,拼命达成谁的愿望,拼命做出什么事业——小兄弟,你是哪种?”
大山毫不犹豫地回答:“山门越来越难守了,我不想拖累别人,况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