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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广西鹿寨县卫星冲破天,一天产铁二十万吨,等于国家分配给广西的全年生产任务。」
二、「湖南宜章县梅田人民公社,煤炭巨星上青天,日产原煤逼近三十万吨。」
这些都是官方新华通讯社发出的电讯,是那些省、县、公社的干部炮制这些假数字,骗过了记者,还是记者同他们合伙搞了鬼,如今已无从查考。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大小小的官儿们是这些牛皮新闻的主要炮制者。
全国究竟有多少人去炼钢呢?毛泽东后来说是「六千万人上阵」,「几千万人上山」(找矿),那指的是被迫置农田于不顾的青壮农民,如果加上城里的机关、学校、军队,那么至少是八、九千万,近一亿人。
炼钢首先要有钢铁筑炼钢炉,在这之前还必需有高炉将铁矿石炼成铁水,这又需要焦炭、石灰石、铁矿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一亿人都是冶金专家,两手空空也就只能坐等天上掉钢锭下来。怎么办?我们国家历史悠久,地大物博,主意就往这儿打。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读过一点历史的人,都知道河南省境内的函谷关。自汉以降,两千年来,它一直与中华民族的生存息息相关。西汉时它是护卫京都长安的东大门,东汉时为京都洛阳的西部屏障。三层雄关高达二十丈,直到一九二六年北洋军阀在争权夺利之时尚且想到它,特斥资重修。但到了一九五八年,当地的县委书记为了表示效忠中央,带头炼钢,提出要建「书记炉」。可是这位书记没有砖厂烧砖,如何砌筑炼钢炉?他看上了函谷关,提议扒用函谷关的砖。左右劝阻:「那是古迹。」他将眼一瞪:「什么古迹?古迹也要为钢铁元帅升帐服务!」随之一声令下,调来一批学生,几乎把关上的两层楼阁扒拆一空,楼上两千年来积存的碑刻等文物就此被一扫而光。
人说文化浩劫始自一九六六年,其实早在一九五八年就开始了。甘肃省武威县自唐代起即为西北第一重镇,以大砖筑成的城墙十分壮观。它雄峙千年,竟也在炼钢铁声中毁于一旦。至于全国共拆了多少古建筑,那就很难查清了。
一九五六年时,浙江省龙泉县的副县长为了城建需用砖石,决定「古为今用」,将本县宋代和五代的两座古塔拆毁,砖拿去盖房,塔内所藏的一百余卷唐宋写经、彩色佛像画全付诸一炬,翻出的几十斤古钱、铜塔则全部作为废铜烂铁卖给了供销社熔成了块块。事后,此人总算遭撤职的处分。但到了五八年,党中央发号召,全国上下一齐乱来,就无人为这类罪行受罚了。
遍布全国的拆风,风源始自中南海。毛泽东自有他的逻辑:「北京的城墙保存一千年,千年以后还是要拆。」(注10:一九五八年一月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拆除城墙,北京应当向天津、上海看齐。」(注11:一九五八年三月中共中央成都会议上谢富治发言时的插话。)
一九四九年中共上台执政,中国只是换了一个政府而已,并没有因此而更换它的主人。祖先留下的财产应不属于任何一届政府,可是许多中共官员以为他们挥舞著「全民所有」的旗帜,喊著社会主义的口号,便有权任意处置中国土地上的任何东西了。拆函谷关的新安县委书记和拆龙泉古塔的龙泉县副县长,不过是其中的两个小角色罢了。
拆古迹是为了取得筑炼钢炉用的砖。且不说普通的城砖并非耐火材料,即使砌成「土高炉」也烧不到足够的温度,炼不出合格的铁水。就算炉子合格,燃料从何而来则是另一个更大的问题。中国历来缺乏燃料,当时即使正牌的钢铁厂,燃料供应也不充足。张闻天在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上说:「像石景山钢铁厂这样的重点企业,也因缺煤而要停产。」那么,全国千千万万个土炉子拿什么来炼铁炼钢呢?
有本事的能搞到一些煤,但是煤需要在炼焦炉里烧成焦炭后方能使用,而建个炼焦炉至少也要一年半载,于是便出现了世界钢铁工业世上前所未闻的怪事:「没有炼焦炉,就堆在地上烧,结果大部份炼焦煤(指优质的、可用于炼焦的煤块作者注)被白白烧掉。」这是当时的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受周恩来委托外出调查,从北京到上海一路所见。
有正规炼焦炉的钢铁厂因缺煤而停产,没有炼焦炉而有煤的却没日没夜地将煤白白烧掉,这是发生在城镇中的事。农村呢?农民是无处可买煤的,但他们有伐薪烧炭的传统。古时候打造兵器不就是用木炭作燃料的吗?于是全民炼钢立即演变成了全民伐树。欲知这全民伐树的后果,看几个例子就知道了。
湖北省英山县有个生产大队拥有上百座山头。「大跃进」之前,两人合抱的樟树、枫树比比皆是。为了炼钢,砍树烧炭,干得如此彻底,以至当党支部书记从公社将红旗扛回来时,上百座山上已打不到一棵可以挂旗的树了。
树木不足的,经济林也砍。湖南古丈县,是重要的桐油产地,一九三五年产量曾达三百五十万斤,可是「大跃进」后的一九六○年却一下子跌到了二十五万斤。
平原地带树不多的地方就更遭殃了。河北省涿鹿县有个八十多户的三堡村,为了炼钢将所有能收集到的木材全喂了土高炉。果树砍掉,葡萄藤也砍掉,暂无人住的房子把房架拆掉。凡能点著火的,统统投进炉膛去「炼钢」了。砍光了果树,欲将果园改造成为麦田,但那是一片山坡沙土地,种不成麦子,结果丢荒,任其成了草丛,兔子窝。
毛泽东在长沙读书时的老师、红军长征时最年长的徐特立,当时已是八十二岁的老人,两年前回过湖南老家,一九五八年底再度返乡时发现,昔日葱茏的丘陵,黄泥裸露,林子全毁了。因此当公社党委书记向他汇报「跃进战果」时,他问道:「山上的树哪里去了?」书记只好实说:「烧炭炼钢铁。」徐特立摇头叹气:「我们不能毁祖宗山,作子孙孽呀!」他回京后即给家乡寄去了两千元钱助其植树。
一九七一年初,叶剑英元帅回到老家广东梅县,对地区干部说:「我离家半个世纪了....家乡的路还是半个世纪以前的路,田园房屋还是老祖公留下来的,没有变;只有一样变了,就是山光了。」他还对陪同的省委书记王首道说:「这对不起后代人呀!」
彭德怀元帅一九六一年底回湖南湘潭老家,指著光秃秃的山头对随行人员说:「你们看,山上都是和尚脑壳,绳子一扯无牵挂,森林全被破坏了。」「过去两边都是丛林茂密,如今光了,真可惜!」
四川农民以能吃苦耐劳著称,千万名青壮农民被公社调到有铁矿的地方,用人力车、双肩挑的办法将矿沙自百里外弄来,日以继夜地烧。资中县本是林海,一个「大炼钢铁」就把许多山头搞秃了。邻县的县委书记不肯为炼钢毁林,被撤了职。川西平原银厂沟,为了炼钢砍伐了整整三万亩竹林。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千古绝唱《阿房宫赋》使我们相信,四川的森林在秦始皇时代曾经遭受过一次大难。但蜀山的木材毕竟换来了一个巨大的宫殿,若不是毁于秦末造反大军点的大火,留在至今可能是世界一大旅游胜地。但二千二百年后,四川的森林竟在毛泽东时代又一次遭难,焚烧的木材换来的仅是无数毫无用途的铁疙瘩。又过了二十年,大自然的惩罚来到了。一场大两降临十分之九为山地的四川,没有足够的森林存蓄、阻挡雨水,山洪一泻千里,半个四川变成了水乡泽国,房屋倒塌,人畜伤亡,貌似天灾,实为人祸,祸根就是一九五八年的全民歌树。(这里应当给浙江临安县的中共书记们记上一笔,大炼钢铁时他们曾明令「天目山上的树一棵也不能砍。」,今天天目山风景区芳草不老、森林长绿,自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一九五八年全民砍树的恶果几十年后仍在影响国民经济。中国有三分之二的农村散布在山区,山区砍了树,灾难也就来了。解放军中唯一的女将军李贞在一九八○年回到江西老家,发现乡亲们十分贫穷,村干部把原因告诉了她:「当年后山上有数不清的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树,前山上碗口粗细的树也密密麻麻地长满全山,但是『大炼钢铁』以后全给砍光了。」「山秃了,地也贫了。下一场大雨,泥沙都冲进田里,肥田变生了,能不贫吗?」
全民砍树一事,毛泽东自然知道。但他的思维方法是独一无二的。「今年大搞小土群(指一群一群的土制的小炼铁炼钢炉作者注),有人说森林、煤炭有很大浪费。」他在十一月间举行的郑州会议上对此说表示不同意,他认为反而是「大为节省」。他的逻辑是:「几千万人上山,又查出资源,又得个经验。这是收入。」(注12: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六日在第一之郑州会议上的讲话。)明明是无理狡辩,,可是竟镇住了党中央的同志。陆定一也好,周恩来也好,都没有勇气戳穿毛的诡辩。
几千万农民,大多数只识得几个字,相当部份没有文化,又没有起码的仪器、工具,即使将青山踏遍也未必能查出山肚子里的铁矿。不过找不到铁矿不等于炼不成钢。「大跃进」时人们就将各种各样的铁器拿回炉炼一炼。这样,最新式的「炼钢法」就在中国诞生了。
北京人将暖气管拆掉、砸碎,填进「小土群」的炉膛里,等熔到八九分时往外一倒,就炼成了「土钢」,这效率比国家计委裁铁丝炼钢高得多。上海洋建筑多,有的是铁门,黄浦江边的外滩还有一圈铁链围住花草,这些都可以取代铁矿石拿去炼一炼,于是它们陆续变成了牛粪堆似的「土钢」。一般百姓家里多少总能翻出几斤铁器来,于是云南昆明市组织了六、七万「儿童团」四处寻找废铁。至于他们寻获的战利品中有多少是有用的铁器就无人知晓了。
身为国防部部长的彭德怀到甘肃武威步兵学校视察,发现全校官兵一齐在炼钢,无一人在搞军事训练。在他所住的招待所里,服务员们向他诉苦:老家的房子被拆,果树被砍,木料全部都炼钢烧了,连家里的铁锅也被收走砸掉炼了「钢」。彭回京的火车路过河南省时,正值夜晚,处处炉火冲天,车流不断。他伏在车窗口看了许久,自言自语地说:「不行!这一把火会把我们的家底烧光!」于是他决定回乡调查一番。年底他回到湖南老家,发现村子里也有「炼铁厂」,不过除了从老百姓家里强行收来、已经砸碎的铁锅外,所见只是一堆堆的铁疙瘩。
河北省高阳县有个邢南乡,历来家家户户以织布换粮为生,当官的为了向上级献忠心,竟把全部织布机都砸掉炼成了铁坨子。
由此可知,一九五八年的全民炼钢又演变成了全民砸铁器、全民砸铁锅,比两千多年前秦始皇收缴全国民间铁器做得更彻底。当年秦始皇用收缴的铁器只铸成了十二对金人,大约收走的只是首都咸阳附近地区的铁器而已。但如今全民炼钢,共产党的命令下达到白山黑水,天涯海角,那造成的破坏就真正「超过秦始皇一百倍」(毛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的讲话)了。
军队作家李延国在他的纪实文学《中国农民大趋势》中告诉我们:在他的山东老家发生的「人类历史极残酷的一幕」:「奉命来收铁锅的人抬著筐走进我家,从古老的灶台上摘下了铁锅那是父亲去世的头年冬天,带我到市上用地拱子小车推回来的用妈妈编草鞋挣来的钱。铁锅在院子里就地砸成了碎片,哗啦哗啦被放进抬筐里....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妈妈眼里含满了泪水。」
铁器不够,别的金属制品也可以拿来凑数,人们相传用了数代的铜脸盆、铜汤婆子、挂蚊帐用的铜钩子也交出来,同铁锅、铁铲一起送进了土炉子。
我们不知道秦始皇收缴天下铁器时遭遇过什么样的抵抗,我们只知道毛泽东的全民砸铁锅没有遇到抵抗。百姓抵抗不了当权者,默不作声地任人糟蹋。一个政权将人民控制得如此服贴,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成功,而这种「成功」正是毛泽东时代的特征。
后人当然会问:难道中共百万基层干部就真那么愚蠢,连「建设」与「破坏」都弄不清了吗?当然不是。可是上级每日都在催报炼钢的数字,他们明白上级关心的只是数字,并不关心钢的质量,甚至并不指望用那钢去办什么大事,说穿了不过是在玩数字游戏。游戏大家会玩,只要将三斤重的铁锅砸掉、烧化,就完成了炼钢三斤的任务。你光荣我也光荣,你戴红花我扛红旗,何乐而不为。至于贫苦妇人一把一把地编织草鞋,日积月累,攒钱换来的铁锅,顷刻化为乌有,关那些干部们什么痛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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