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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氏温和道:“华神医妙手回春,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除了开颅,当真没有别的方法了?”
却见华佗摇首叹息。
“那么,倘若不开颅——除了发作时如今日痛苦,还会有什么……么?”
“头重,头晕,头皮顽厚,不自觉知,或口舌不仁,不知食味,或耳聋,或目痛,或眉棱上下掣痛。季节转变,情志心动,都会导致头风再发作。而每次发作,痛苦愈甚从前。长此以往,恐怕……”
卞氏深吸一口气,不再开口。
夜色凄迷。
一路寒风迎面,割在脸上是刺骨的冰冷。
曹植的心也没有丝毫的暖意。
他与曹丕的斗争方才开始,他相信曹丕将会布下不少陷阱等他入瓮,同时他也期待着反击。然而曹操的这一病……打乱了所有节奏。
时间太短,太短了。
他将华佗送出门,将人扶上马车,才轻声道:“父亲的病,还请先生多注意些。只是开颅之类的话……先生千万莫要再提了。”
华佗眼中闪过些微的诧异。他细细打量曹植,见他面上满是诚恳,只得叹了口气:“就连四公子都不信老夫么?”
曹植摇了摇头。
开颅并非谬论。至少在曹植印象之中,这是完全可行的方法。只是一来时间不对,二则病人不对,这一提议注定只能是空谈。华佗说多了,非但不可能令曹操同意,还会有杀身之祸。
很多年前,他与华佗有过约定,便是在整个大汉中建立足够的医馆,使百姓远离病痛苦楚。但与其说是约定,不如说是期望。无论曹植还是华佗都明白,哪怕帝王亦不可能做到。
然而曹植掌权后,到底还是在邺县中建了医馆请华佗坐诊,非但免费为人看诊,药材价格亦是最低的。这期间,华佗救回的人命不可计数,也算实现心愿的第一部。
当然,这一举止为曹植收拢的人心更是难以估量。
曹植叹了口气,不再回答,只放下车帘,命人送华佗归家。
俗话总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曹操这一病,令整个邺县上空都笼了一层惨淡的乌云。大军胜利归来的喜悦,亦因这一场头风荡然无存。
不过好在有了华佗,一月里尽管头风依然犯了几次,曹操的面色终于渐渐恢复了。
曹丕、曹璋,曹植三兄弟每日除了上朝处理事务,便是归来后便陪曹操说会话尽些孝心了。三兄弟安排好了顺序亲自煎药伺候,闲暇时期便写一些曹操喜欢的文章或诗篇博他一笑。就连往常最厌恶看书的曹璋也开始找些经书来看,似乎有些心如止水的意味。
——纵然是稍过片刻,便有呼噜声传出。
一切都安静的有些渗人。
但时间久了,总归有那么一些不安分之人,喜欢做一些非份内之事。
一月不上朝、汤药不断的曹操,在众人眼里大约可能也许是真的病入膏肓了。于是十一月的某个下雪天,终于有第一人跪倒在曹操床前,高呼“大魏不可无后啊!”
呐喊之声嘶力竭,表情之视死如归,令曹操只看了一眼,便不忍直视了。
曹操缩在被窝里,卷着被子叹了口气:“啊,有理。老咯,孤到底是老咯!是到该立世子的时候了!这样吧,你跟孤说说看,孤该立谁为世子好呢?”
“……啊?”哭声戛然而止。曹操瞧着对方眼中露出些微不可置信与恍然大悟的恐惧,微微笑了笑。
所以说,不作死才不会死啊。
郭嘉被唤去时,曹操正倚在窗边看冬景萧杀,落叶簌簌。
这个冬天到底是十分凛冽了。
郭嘉微惊:“外边风大,主公怎把窗子打开了?”
曹操仿若未闻。
他依然撑着窗扉瞧着窗外,对身后的郭嘉挥了挥手。
他说:“这些日子里,孤总是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以前。孤想到,董卓叱咤风云的时候,孤只能活在他和吕布的夹缝中。后来,他死了,孤又对上了袁绍……孤,想到第一次见到荀彧,想到第一次见到你……那时候,孤与你们,都很年轻。”曹操说到这里,指了指窗外树梢上被寒风吹着旋转落地的枯叶,“而如今……故人依稀凋零,好似风中落叶啊。”
郭嘉怔了怔。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默然无语。
曹操缓缓关了窗。
他拂开郭嘉搀扶的手,走回床边,然后用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他说:“孤病着的这一个多月,老二和老四做得很好。”
脑海中出现某个身影,郭嘉下意识牵起唇角。他正欲附和着夸赞两人,又见曹操伸出手止住他的话语:“今日将你唤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
郭嘉敛眸。
“孤的这些谋士里,最为器重的——便是你。孤曾对你说过,何时孤先走了,孤的这些儿子……这个天下,就拜托你了。”
郭嘉心中大震。他已知道了曹操要说些什么,终究只能苦笑道:“有华大夫照料,主公身体再过些时日必然无恙。这些话,主公何必再说呢。”
他的话很轻,仿佛羽毛落地一样刷在心上。但他的笑容里却始终有着令人坚定而自信的力量,一如很多年前倾身而立于军营之中,谈笑间敌军灰飞烟灭。
曹操缓缓闭了眼。他的面上惯来是没有什么神色的,如今居然也染上些许的倦怠:“奉孝,孤是真的老了,这个天下总归是要交给他们的。”
“主公!”
曹操摆手:“老了,人老了,才喜欢回忆从前。人老了,才会忽然明白原来还有那么多事要去做……可惜人有时候,当真不能不服老。”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也不再看郭嘉,反而闭目倚在枕上,恍若闲话家常般随口一问:“那么,郭奉孝,孤的这些儿子里——你最想辅助的人,是谁呢?”
曹植已瞧见了郭嘉:“先生。”
郭嘉约是打算行礼,便上前一步,怎料脚下雪迹未消,当下脚底打滑,整个人向前扑去。
身旁仆人尚未反应过来,曹植已稳稳扶住了他。
然后他感觉到,郭嘉紧紧握了握他的手腕。
他握的太紧了,并不像因摔倒而惧怕,反而像是故意借摔倒提醒他什么。
他的心也顿时沉了沉。
郭嘉已放开手,打趣道:“啧,多谢四公子。否则在下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就得摔碎咯。”
曹植嘴角抽了抽。
下一瞬又笑了起来,神色关切道:“虽然雪扫清了,地上却是十分滑的,先生还请小心些。”
郭嘉行礼谢过,与曹植寒暄几句,转身随仆人出门。
郭嘉的背影已消失在花园中了,曹植也转身,朝着他来时的路走去。
显而易见,这是通向曹操庭院的路。
那么,方才他们是谈了什么重要的事么?
若非是关系重大的事,郭嘉岂会在曹府之中特意提醒他?
如今父亲头风发作痛苦难耐,他们讨论的必不可能是出征。若非出征,又为何在这时候单独召见了郭嘉呢。
是……世子么。
父亲已经决定立世子了么。
甚至在立世子之前,询问抑或者,试探了郭嘉。
曹植深吸一口气。
他并不希望郭嘉参与父亲立世子之事,却无法阻止父亲对郭嘉的依赖,或者是上位者必要衍生的疑心。若是以前的郭嘉,此刻一定会理智从容地保持缄默,不轻易说些什么。
只是时光荏苒,他们都变了。
他与郭嘉之间,早就不是当初的亦师亦友,更亲密了呢。
他无法确定郭嘉到底说了些什么,父亲又听了些什么。但从方才那一握来看,情况大约是对他很不好了。
会失败么。
父亲到底还是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想立曹丕为世子么。
曹植闭了闭眼,掩去晦涩的心思。再睁开时,只剩一如既往的温和。
不。
一定,还有转机。
天已经黯了。
这是朱铄进入成为曹丕幕僚的第三个月。
此前他都在军中担任不大不小的官职,直至北上出征乌桓时与曹丕一见如故。得胜归来后,曹丕便提拔他做了曹府守卫将领。
今夜正是他带兵守夜。
先前那倒霉蛋高呼“不可无后”,很多人都听见了。府中流传的“立世子”之论,似乎也在曹操见过郭嘉后,得到了完美的证实。
今日曹丕便秘密召令了他、司马懿、吴质,陈群商量了此事。
曹操极其信任郭嘉,众所周知。若能得郭嘉美言几句,离世子之位也一定能进一步。然而可惜的是,郭嘉是与曹植交往甚密。
交、往、甚、密。
这四个字,有很多种意思。一种是纯粹的酒肉朋友,有福不一定同享,有难不一定同当;一种是亲,再有一种……便是他们与曹丕的关系。
郭嘉与曹植到底是哪一种呢?他到底是说没说曹植的好话呢?
他与吴质觉得郭嘉一定会说,但可能是浅言则止。陈群还在思考,没有发表意见。司马懿则笃定,一个字都没有。
然后曹丕安心了。
他与司马懿并不相识,仅是因为曹丕才在近日有了交流。几日相处,这个人的智慧,才学都令他信服,但见曹丕对司马懿如此信任,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种信任,甚至令他有了完全被比下去、没有用的错觉。
他本就是心急之人,更是迫切希望证明自己并不比司马懿差。
夜深了,寒风呼啸而过。
朱铄猛然回头,夜色里,他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影。定睛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他皱了眉头,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便找命手下最机灵的一人,跟上去瞧瞧。
片刻后,他的手下归来,告诉他确实有一个人影,偷偷进了郭嘉府中。
啧,偷偷进了郭府中。
不知道是不是小偷小摸之徒,或者是夜半无人正好私语呢。
等一下,郭嘉府中!
朱铄心中一跳,似乎懂了什么。他急忙抓着手下道:“那个人,是不是像四公子?”
“您这么一说,似乎……似乎确实有些像四公子……但是天这么晚了,四公子必是睡了罢。”
“呵!”朱铄冷笑起来,“曹公即将立世子,丕公子胜算更大一些……这种时刻,他如何能安然入睡呢?”
他很快收起表情,对那人道:“你去将此事告知丕公子!其余人,随我去见曹公!”
注定成为一个不眠之夜。
曹植被惊醒时,表情有些茫然。他似乎尚未完全清醒,怔怔瞧着伏在面前的士兵,重复了一次:“父亲唤我?”
许是太冷,抑或别的原因,侍卫的声音居然有些颤抖:“是,是的。”
曹操缩在被窝里,像看蠢货一样看着眼前这个信誓旦旦说自家老四与郭嘉密谋的武将。
他记得……这家伙是曹丕推荐的?
朱铄面色坚定,心却随着时间流失愈发不坚定起来。
他总觉得,有什么被漏掉了。
他很快知道了漏掉的东西——因为门口居然传来一声温和的,又恍若能带人入地狱的声音:“父亲找儿子?”
朱铄豁然回头!
这不是曹丕的声音……
他死死瞪着披着大氅疾步进门的曹植,已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悚然。
曹植的面上有着些许的担忧。他很快走到了曹操身边,询问道:“父亲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儿子去请华大夫罢。”
曹操摆了摆手,指着地上的人:“认得这人是谁么?”
然后,曹植看到了整个人都僵在地上的朱铄。
一个局。
朱铄已清醒了。寒风麻痹了他的脑子,竟然叫他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来。
他垂下头伏着身子在曹操面前瑟瑟发抖。
曹操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看着曹植,看着慢了几步进门却脸色大变的曹丕,心中已了然一切。
立世子啊,立世子。
这是谁布的局呢?
曹植与曹丕在其中做了什么?
今晚是朱铄自作主张么?
还是说,是曹丕要他来的?
……但曹操不想说话了。
一切一切,他已不愿深究。
他命人将朱铄关押进牢,只挥退众人,然后站到窗边,看着窗外。
夜已经很深了,天幕稠的像难以化开的墨。与之强烈对比的是庭中未曾融化的白雪,沉沉压在树枝上。
曹操想到了昔日郭嘉说的那一番话。
“主公还记得袁绍与刘表么?”
袁绍与刘表,这两个对手他当然记得了。
他们的儿子,令他印象深刻啊。
为了一个位置争得你死我活甚至连天下大势都看不清,嗤,也真是没用的可以。
——那么,曹植与曹丕呢。
☆、更新更新
雪已落尽了。第二日的天色;异常晴朗。
曹丕找到司马懿时;他又在钓鱼。事实上但凡休沐日;但凡不访友不归家;司马懿必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钓鱼。而曹丕虽然跟随他垂钓过很多次,但在如此寒冷冬天里;却还是第一次。
是以曹丕站在一旁看了片刻,问道:“冬日严寒;先生当真能钓上鱼么。”
司马懿淡道:“只要江水里有鱼,只要想钓鱼,就总有方法可以钓到鱼。”
语罢;他的鱼竿猛地一弯。他弯了弯唇角,猛然收竿。
一条肥美的大鱼被“啪”地一声甩到岸上。司马懿施施然取出鱼钩;鱼却还在不停挣扎着用尾巴拍打地面,直至拍出一个不小的雪坑,方才没了力气。
曹丕闭眼,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原来先生已知晓昨日晚间发生的事了。”
司马懿叹了口气。
曹丕沉默不语。
半晌,司马懿重新将鱼饵甩入湖里:“此事非朱烁一人之错,臣与子文都疏忽了。”
曹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