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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自楼下向上深深的瞥了我一眼,有侥幸,有欣慰,有信赖,他终于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我的心可一直悬在喉咙里,像被细细的丝线勒着,微微一颤都会流血。
没有春风得意,也是马蹄声疾。穿过西直门高而宽大的城门,我们押送着魏忠贤的家产和棺木回京交差。在镇抚司大堂上,大学士韩栋与赵公公当堂开棺验尸。
棺木打开,昔日风光无限的魏忠贤已经化为一具焦尸横在棺中,镇抚司大堂本已寒气森森,焦尸现出,更添三分鬼气。韩大人轻轻瞟一眼,“这是魏忠贤?”
他的口吻充满了狐疑,不,不是狐疑,他根本是不信任。即使我们呈上了魏忠贤的腰牌,他依然不相信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就是魏忠贤在世上的最后形象。大哥说,我们亲眼见到魏忠贤自焚身亡,韩大人依然不信。我们都跪下来,向韩大人,更是向安排我们这项任务的赵公公表示忠诚。赵公公果然出言搪住了韩大人,他以东厂提督的身份担保锦衣卫的可信度,韩大人便不再立时紧逼,与赵公公兵不血刃的交锋几句,呵呵一笑便走。
我们恭送赵公公回宫,临别时,赵公公轻笑一声道,“你们几个,以后在韩大人面前少抖机灵。见没见魏忠贤,你们心里清楚。”
大哥恭送的揖僵硬在半路,他满面疑惑的直起身来,目送赵公公的大轿远去,愣怔半晌才向我们俩道,“走吧,回去歇着吧。”
送大哥回去伺候卢老夫人,也不过日头偏西,我陪一川去了白鹭医馆。他最近咳嗽得很厉害,吃了好一阵子药毫无起色。这家医馆的张老先生据说医术高明,想来必有独到之处。昨夜阜城县大雨滂沱,今日京城却阳光明媚。医馆中一片鸟语花香,生机盎然,连风也变得暖洋洋的。
张老先生在堂下给一川把着脉,问他病情,这小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答着,一只手撑着头,心思尽数在廊下捣药的医馆姑娘身上。那姑娘不过十八九岁,一双大眼睛清透灵动,笑起来一对小虎牙露在外面,十分讨喜。这姑娘和妙彤完全是两种人。妙彤是水间的月,湖底的星,虚空中的风,这姑娘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朵向阳小花,轻柔温暖,闪动着嫩黄的光泽。
一川趁张老先生开方子去,马上自我介绍。小姑娘学着他的样子一抱拳,刚要开口就被张老先生轰回屋子去了。我忍不住好笑。取了药,刚迈出大门,小姑娘就追上来,塞给一川一个香囊。
“冰片,沉香,麝香,戴在身上,治你的咳嗽!”
清脆急促的声音,像饮饱了露水的黄鹂鸟,活泼甜润。顿了顿又道,“我叫张嫣。”压低一点声音,“可别告诉我爹啊,不然他骂我乱开药方。”
我背对着这一对儿微笑起来,转回身拍拍一川,先迈步走了。不一时一川赶上来,我们匆匆赶回住处。我换过一身干净些的衣服,立时就去了暖香阁。
与平日不同,我与妙彤之间的关系即将会有一个本质的飞跃,我对此很有信心。
我在暖香阁的雅间里等了很久很久,冰片香茶喝得没了味道,又换上冻顶乌龙,四甜四咸的蜜饯吃了几个来回,薛妈妈只是推说妙彤还在梳妆打扮。
从申时打扮到未时末,便是照皇后娘娘的标准打扮也该起身了。我等得不耐烦,索性翻窗上了二楼,从回廊外掩进妙彤房间的露台。
她梳妆时是什么样子的,我真的很想看一看。接近她的房间,似乎就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清冷的香气,心都为之一颤。我忍不住自怀里摸出那张巨额银票,喃喃的道,“妙彤,这五百两银子,赎你出去。我们就去苏州,你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不好。”
我祖祖辈辈生活在京城,可是小时候邻居家有一位苏州的老娘姨,她给我讲过许多苏州的故事,讲那些淡雅秀美的园林,精巧别致的居所,晴画雨诗的山水,那里人人都是一口慵懒软糯的苏州念白,街上到处是新颖有趣的小玩意儿,精美可口的小吃可以从年初到年尾,天天都不重样。风是柔的,雨是软的,即便冬天也是水墨画儿一般美的。
那时节我偎在她膝旁,听得怔了。这天堂一般的所在,成为我梦寐以求的向往。
如今,我就要带着我最心爱的姑娘,一起去往这人间天堂。
我伸手要去推窗格,却见妙彤正在里面徘徊。薛姑姑在催她快些下去见我,妙彤很镇定地叫薛姑姑再去给我倒酒,算是她请。她早已妆扮完毕,秀雅的面容薄施脂粉,倍添光艳,看得我有些出神。刚要叫她免了这杯酒,一个男子却匆匆向她走来,我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即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出现什么男人都不奇怪,我还是满心惶恐。因为妙彤对那人说话的声音太不同。她轻轻地叫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像一片春冰融为春水,像一枚星子收敛了光芒,被握在掌心成为一块暖玉,她的眼神,她的身体,她的声音,我从未想过可以这样温柔。
原来……她可以这样温柔……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那男子很明显是眷恋着她,妙彤直白的对他解释,有一个锦衣卫在等着见她。
我在她口中,只是“一个锦衣卫”。我多希望她是提名道姓的说,沈炼在等她,哪怕是语带讥嘲的说沈大人等着见她也行,可她终究没提我的名字。我在她心底,只是一个与其它人无甚区别的锦衣卫。如此而已。
却听那男子骂道,“我最看不上这些人,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干得却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声音十分年轻。
我叹了口气,锦衣卫挨骂大约仅次于阉党,如今阉党倒了,我们这身份更是被推上风口浪尖。骂就骂了吧,此时此刻,我与兄弟你同样是嫖客一名,骂我的时候,你只怕也没高明到哪里去吧。
只听妙彤道,“那人……那人有些不同,他……一直说要赎我。”
我心里隐隐透出一点暖意一点得意,妙彤她终归视我与别人还是不同的。却听那男子紧张的道,“你不会真的……”
妙彤软软的斥道,“傻子!我怎么会跟他走,我一直希望给我赎身的人是你啊!”她张开双臂纵身入怀,将那男子紧紧抱住,将脸贴在那人肩头。那男子反手抱住她道,“我也快攒足你的赎身银子了,等我赎你出来,带你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们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好不好。”妙彤听了这话,一边笑,一边两行清泪直流下来,缠绵悱恻,不能罢休。
这年轻人不高,很瘦。妙彤不需要踮脚,也可以将脸贴在他的肩头。不需要很费力,便可以将双臂合围在他身后。他站得很直,看起来像个书生,不过肯定习练过武艺。他骂锦衣卫的腔调和他的衣着打扮,都不像是平民出身,很有可能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甚至是官宦子弟。我静静的望着这一对相拥而泣的情人,满脑子都是公事公办的判断。我甚至开始计算他父亲的官职和俸禄,攒够五百两银子到底需要多久。又看他站姿,估量曾在哪一门派习练过几年武艺。
我能想什么……
我什么都不愿想了。
掉转头,自窗户中翻下楼去,抓着我的绣春刀,我拼命跑回大哥和三弟那里去。
在这个寒冷的早春之夜,只有他们才能给我一点温暖的慰藉。那个房间总是被有洁癖的大哥打扫得一尘不染,那里永远有卢老夫人亲手制作的卤味,新鲜热辣的烈酒,火炕烧得温暖,被子又宽又厚。我想要喝半坛酒,在炕角睡上三天三夜,起身以后就去京城最西边的妙峰山打猎,在崇山峻岭中奔走追逐,让京城仍然强劲的北风好好吹空我那颗盛放了多年江南烟雨的心。
我轻轻对自己说,你这条九城门内滚满红尘的土狗,怎么就会以为自己能变成水乡莲叶下的游鱼?
房
炕桌上放着胭脂红的卤鸭,烤到金黄焦脆的肥鸡,翠绿粗长的大葱,散发着辛辣香气的青蒜,还有一坛子老酒。自寒冷的春夜踏入屋子,满眼美食,满身暖意,突然间我将苏州忘在脑后,这一点粗糙的快乐唾手可得,应该惜福。大哥刚把一川飞鱼服衣领磨损的地方缝好,一边叫一川试穿,一边招呼我上炕。我也不客气,两步跨上炕里,围在桌旁,伸手就去端酒。大哥望着我,一边倒酒一边笑问,“去见过周姑娘了?”
我不想回答,也无法回答,转头一看,一川已将那个香囊珍而重之的挂在腰间,便笑吟吟的向着他一努嘴,“一川,这是哪儿来的。”
一川长了一张又英俊又机灵的面孔,只是在两位兄长面前一贯憨得可以,羞赧的嘟囔着,“二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我赶紧添砖加瓦,“是不是医馆那姑娘送你的?”
大哥果然中计。人上了年纪不管男女,都喜欢对年轻人的情事婚事格外操闲心,大哥虽然武功卓绝,这方面也休想免俗。只见他双眼一亮,端起的酒碗都停下,忙问一川,“你和医馆那姑娘?怎么,看上人家了……”
眼看大哥摆出邻家媒婆状,我暗自松一口气,刚要伸手端酒碗,突然房梁上簌簌的落下一阵灰来。我抓起三连弩向着房顶便是一箭,一川动作更快,已经抄起双刀冲出门去,电光石火间便与一名黑衣人过了两招,那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退让,一川一刀劈过去,突然斜刺里冲出另一名黑衣人,一袖子将院门前的竹竿挥倒,一川被砸个正着,那黑衣人并不恋战,与前一人疾速翻墙而去。我岂能容他们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举弩连发,后面那人已经跃上墙头,一支弩箭破空而至,在那人手上钉了个窟窿,那人连声也不哼一声,脚下更是加速,转眼逃得无影无踪。
我们追出巷口,四下静寂,连狗叫也没有一声。这两人看身手武功绝对不弱,逃走不见得是打不赢,多一半是不愿闹出更大动静。大哥与一川满心蹊跷,我却已经有了几分明白。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虽然觉得这事儿问心无愧,却还未找到机会对大哥和一川说个清楚。情急之下,便向大哥道,“一定是我们做掉了魏阉,他们来报仇。北京怕是住不下去了,明天我去打报告,咱们都调往南京吧。”
大哥诧异的望了我片刻,缓缓地道,“那周姑娘呢?”
这时节也顾不得妙彤愿意让谁赎身了,暖香阁上下都知道我对妙彤一往情深,只怕我走了会连累她,当下向大哥保证道,“我会想办法带她一起走。”
大哥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一瞬间高深莫测。然后他笑了笑,“咱们……还是再看看吧。”说完带着一川先回去了。
我站在冷风中踌躇半晌,有件事肯定要告诉大哥和一川,但不知现在是不是时候。我犹豫再三不能决断,只得也怏怏的回去了。
次日一早我们便随百户张英大人前往监察院御史严佩韦严大人府上捉拿阉党余孽。
阉党余孽这罪名现在听得我想吐。想要整垮谁,干掉谁,只说他是阉党余孽,朝廷就会派人上门,先过堂再诏狱,再三司会审,到最后掉头抄家,基本上都是这个套路,鲜有例外者。严佩韦大人在朝廷中口碑一直不错,为人正直,做官清廉,对上负责,对下保护,谁会相信他是阉党。可上头说他是,他不是也得是。我迷迷离离的跟着队伍行进,心思恍惚得很。
张英在我们身后耀武扬威的吆喝着今天拿下严府就是大功一件,官升百户。我只觉得气氛十分妖异,一颗心飘来荡去,一点踏实的感觉也没有。大哥是想立功的,我按住大哥求他不要动,谁知张英这王八蛋干脆直接点大哥的名字叫他上前。我死命拽着大哥,他看了我一眼,安慰我道,“我自己去,你们都别动。”
我哪是因为自己怕危险才拦阻他的呢!这当口却没有机会多解释。眼睁睁看着大哥向前迈步,一川立刻紧随其后。每一次厮杀搏斗,一川都要冲在我们前面。他其实天性随和温顺,绝非好勇斗狠之人,我知道他那样拼死的冲锋,是为了保护两位哥哥。没有什么机会让我再想,侧头冷冷斜睨一眼张英,快步跟上兄长。随后又过来七八位兄弟,与我们一起去叫门。
门开了,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清瘦,文雅,下颏见方,一双大眼睛很温和的看着我们这一队来者不善的锦衣卫,笑得无辜又无害。
他说父亲严大人生病不便见客,态度恭谨,用辞有礼,可是话说得滴水不漏,就是不让我们进去。
大哥微笑着道,让我们进去聊聊,总胜过后面那位百户大人杀进去。
年轻人笑得更加谦卑,他退开去,迎我们进门。甫一进院,黑色大门便在身后关上了。
每个人心头都是微微一沉,院中,不疾不徐的围上来几十条精壮好汉,各个手臂肌肉虬结,太阳穴鼓凸,望着我们的眼神,像三天没见肉的饿狼围住一群兔子。
我没精打采的跟在大哥身后,我知道张英不安好心,估摸着今天有一场硬仗要打。我不怕战斗,只是突然很烦这样的日子。被驱使,被愚弄,刀山火海去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