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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侧过头,地牢只有走廊燃着昏暗火焰,牢房里是一团浓郁而诡谲的黑,少年坐在那里,只能依稀望见他散落在地上的银色长发,如雪白的刃光,一闪而过。
“别靠在墙上。”
话音轻轻而落,清脆而淡漠的音节,跌碎在地上散成玉珠。
与此同时,一只蛊虫在墙壁上蠕动着,钻入了侍卫的耳朵。
青灯跨过侍卫的尸体,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地牢走廊隐隐绰绰,身后黑暗中金蚕娘子冷笑,“看甚,想救人就莫怕杀人。”
青灯不言,走过尸体,面前一排排牢笼,天顶的吊灯燃着烛火,她走到牢门前,望着牢里的银发少年。
他盘腿而坐,双眸紧闭。
她心绪一时间繁杂,沸腾不已,喉口中有什么要喷涌出来似的。
“小瓷。”
青灯睁着眼睛出声,“我来接你了。”
只是一句,骨瓷却仿佛感应到什么一般,将玩偶般精致如瓷的小脸面对她,神情间一丝松动,如冬季湖面平起的丝丝涟漪,却又在之后恢复了平静。
“你想起来了,姐姐。”
他说。
青灯站在牢前低下头,头顶的火光晃着眼睛,忽明忽暗,勾勒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这一句唤,隔了十一年光阴,不过终究是实在听到了。
“你如何得知?”
“你身上我布下的失忆咒已经被抹去。”骨瓷说的波澜不兴,仿佛对她的恢复记忆不抱半点惊讶,也不曾有解释的意思。
青灯看了看他,等将他带回去,她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问他,“你有没有事?那些人有没有伤害你?”
她四下一摸索,折回侍卫尸体旁摸到钥匙,回去给他开门,刚碰上铁锁手指一颤,她怔了怔看去,手指上有灼伤的痕迹,复又看看牢门,上面一张一张贴着符咒。
结界?
青灯微微蹙眉,有甚结界可以拦住骨瓷,除非是
青灯正思忖着,牢里少年开了口,冷冷道:“你来作甚?”
“我来带你走。”青灯盯着牢门上的符咒说。
骨瓷闭着眼微微侧首,青灯等了片刻,听见外头传来细碎的声音,眉头更是锁紧一分,金蚕娘子坐在一边闲闲道:“老娘那飞头蛮困不住多久,你们想唠嗑到几时?”
青灯回过头,握紧拳叫了声:“小瓷!”
骨瓷依旧静静坐在牢里,青灯脸色变了变,她吸了口气,松下肩膀说:“你怎么了?”
那边又是半晌静默,末了,骨瓷面无表情答道。
“止水护法死了。”
青灯身子一僵,她将低下的头慢慢抬起,过了会儿,眼眶都颤了起来。
他说什么?
“那些人攻城时,他护着城里百姓死的。”骨瓷淡淡说,“姐姐,我不在,这件事终不可能结束。朝中人皆是晓得修罗先知,从此以后再无安宁,不如一开始起将一切落定。”
有了欲望,谁都会想得到,这其中又是多少血流漂杵,多少人无辜牵连。
不如一开始毁了好。
“所以你自愿跟他们走?”青灯湛湛出声,她努力地呼吸,握紧拳,“成为凡人争权夺利的一介工具?”
“无妄城死的人太多,杀孽过重。”骨瓷摇摇头,“姐姐,你走罢。”
青灯整颗心仿佛被沉浸冰冷的海水中,冻得彻体冰凉,又被海藻揪住了心脏,一寸一寸缠紧。她咽了好一阵子喉咙,才哑着开口:“无妄城究竟如何了?死了多少人,我怎么、怎么感觉像是”
“已经是了。”骨瓷静静说,“无妄城已经空了。”
“这不可能。”青灯几乎脱口而出。
那大街小巷,那车水马龙,那酒楼歌台,楼宇飞阁,朱门玉瓦,那般繁荣,怎可能就此沦为废墟。
“姐姐,这天下人,如今都希望宫主死,于是连带着无妄城一并毁去了。宫主晓得此战艰难,攻城之前大半居民已经被转移,他们花了九九八十一天攻城,又将留下的东西烧干净。”骨瓷话说得漠然,“无妄城里头的东西,江湖中不少人梦寐以求,这等机会,自然分一杯羹。”
这么多年来,夜凝宫树大招风,杀业过重,曾经做过的事儿更是罄竹难书。本就是朝廷与武林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想欲先除之而后快,这场屠杀本就是迟早而来,之前种种,不过是导火索。
即便是大瀚海花,即便是修罗先知,亦是导火索之一。
青灯手握住牢笼铁栏,她感觉不到痛,任由结界力量灼伤她的手指。
她一直以为这只是场不大不小的事儿罢了,她一直以为,夜凝宫不倒。
“姐姐,宫主这番算是得了报应。”骨瓷端坐在牢中,银发在他细瘦的肩头流泻,“宫主令我带话,如此你若还恨他,他等你来杀他。”
牢房里静了又静。
若是细细听去,便可听见不远处夜里的海潮之声。
金蚕娘子冷哼一声,抚摸着怀中陶笛。青灯注视骨瓷苍白而平静的脸,可心里在想什么已经不知道了。
“你知道的,小瓷,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青灯咬着音节,“无妄城怎样我已经不去关心了,我关心的只有你罢了,小瓷,你告诉我,封印你力量的人是不是——”
飒——
一道剑气,势如破竹。
青灯下意识闪过,剑气掠过衣袖,撕开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皎白的肌肤来。来得太猛,她后退时踉跄了几步,扶住了墙抬起头。
被切开袖子的那一条手臂都在发震,这雄浑内力令人咋舌。
“哦呀哦呀,还真是稀客啊”
金蚕娘子咯咯咯冷笑着,脸上的皱纹堆砌,捏住了手中陶笛。
☆、第六十五章
青灯抬眼望着楼道口出现的男子;人高马大,手中一把大刀尤为醒目,他慢慢走到烛火下,只见胡子拉碴,西域打扮;斧劈般的五官;脸上的刀疤现出岁月磨砺的痕迹来。
他的身后楼道里;是一团浓黑的影子,似乎有什么人随在他后面。
青灯见了他,微微一惊;“萧大哥?”
那时她从紫剑山庄出发;与邵岐邵华邵晨一起;在酒馆里遇见了名为萧斩的侠士,这侠士不仅点出青灯之血乃药血可救人性命,也大方将自己南疆的妹纸拉来替山庄里人解毒,与邵华邵岐他们同行一阵子。
青灯一直都是对他感恩在心的——直到她记起小时候的曾经。
萧斩手握大刀,见了她似乎也有些怔忪,出乎意料的模样,看了看金蚕娘子,又看了看她,“这不是紫剑山庄的青灯妹子么?你怎么在这儿?”
说着,他侧过头扫了眼他身后,似是询问。
黑暗中的人没有回答他,青灯看着他却出了声,“萧大哥,神枢谷的环姐姐近日可还好?”
此话一出,她明显地看到男人苍厉的面孔间裂开了一丝缝隙。
萧斩动作停了一停,又将头慢慢转回来,“你说——什么?”
青灯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你,教书先生。”
曾经村里面最受女孩子欢迎的教书先生,儒雅斯文风度翩翩的教书先生,从谷外来的教书先生,环姐姐最喜欢的教书先生,以及,将官兵带进谷里的教书先生。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十一年可以将一个人改变太多太多。
萧斩目光落向牢房里的骨瓷,又缓缓挪回来,神色渐渐地,渐渐地,沉了下去,如一块千斤大石,沉在无边无尽的暗黑海底。
“哦。”他眯起眼,恍然大悟似的,“你是那时的小神女?”
青灯全身绷紧,萧斩虽这么说,直到他把她认出来,他的杀意都没减去半分,即便沉钝内敛,可她分明感受到那是杀意。身为死人,面前萧斩的活物气息太过炽烈,如一小片阴影遇上灼热太阳,将将化去似的。
不愧是十一年前便为朝廷效力的人,如此刚烈内力,想来这十一年练功也不曾落下。
“十一年过去,不记得我的名字也是正常,那时所有人都叫我神女,未想起也是自然。”她不动声色摸上腰间的软剑,目光投向萧斩身后,“你说是不是——娘亲?”
啪啦。
墙壁上火把炸出点点儿火星,如化为齑粉的红蝶,一会儿便散去了。
那火光照耀下,萧斩的影子显得格外浓厚而模糊,他的身后依旧是楼道口混沌的黑暗。
金蚕娘子捏着陶笛,拄着拐杖,佝偻着背,安安稳稳靠墙站着,听青灯开口的那一刹那,半眯起的眸子睁开,直直盯着萧斩身后,锐利如鹰。
轱辘,轱辘。
轮椅碾压地面的细碎声响,在安静地牢中被无限放大。
萧斩恭敬侧身到一边,他身后的黑暗中,一个坐在木质轮椅上的妇人慢慢推动着轮子上前,抬起脸来。
是青灯熟悉无比的面庞,却是青灯陌生的神情。
她今日唇描了红,头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身上是一件黛青银丝邹花的长裙,坐在轮椅上,腰杆笔直,下巴微抬,眼眸微眯,像极了青灯儿时见到的模样——那令族人尊敬侍奉修罗神明的巫主大人。
“青儿。”
妇人唤她,声音掷地有声,“过来。”
青灯手搭在软剑上,站在原地不动。
“过来。”
青灯笔直地对上母亲的目光。
这样的母亲,一点儿也不像在紫剑山庄里神志不清的、口口声声要她报恩的母亲。
哪一个才是伪装?还是说一开始起她看到的就是假象?
“神枢谷的事也好,修罗先知的事也好,即便是夜凝宫的事也好,白澪师兄即便布再多的眼线,也不可知晓得如此详细,在背后协力这一切又把夜凝宫的人,是娘亲么?”
妇人眨了眨眼,整张脸像绷紧一般面无表情,她抿住唇半晌,似不再纠缠,竟提起嫣红唇角说:“好青儿,你是如何晓得的?”
青灯指向牢笼,“小瓷。能封住小瓷力量,又让他心甘情愿不破开结界的人,只有他的亲人。”顿了顿,又道,“何况娘亲是巫主,神枢谷的咒法才能困住他。”
“既然晓得,那便乖乖听娘亲的话。”夫人脸笑都透出一种冷厉,“娘亲等这一天已经许久,神枢谷的仇,娘亲会报,青儿不需要操心。”
青灯血气上涌,径直指着萧斩提高了声音,“神枢谷的仇?娘,你身边的人便是神枢谷的仇人,我们接纳了他,环姐姐嫁给了他,结果呢?”
萧斩握着长刀立于一边默不作声,妇人摇摇头,“青儿,其中缘由,你不甚晓得。”
“你说报仇,那将小瓷推向朝廷利益与欲望的顶峰就是报仇?让武林与朝廷纠缠不清不分敌我就是报仇?娘,你还记得神枢谷的祖先流传的职责是什么吗?是世代守护修罗先知!”青灯努力将字句咬得清楚,“究竟有谁给了你什么,令娘做出这种事情?”
夫人眼睛陡然睁大,脸色变了一变,厉声道:“青儿,娘做这些皆是为了族人,切莫说这些混账话!”
青灯看着她被激怒的脸,浑身发冷。
还有什么是真的。所有人,都有一张面具。
她从出生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是镜花水月,还是森罗幻象?
或许说,其实她才是错的?
“青儿,”眨眼之间妇人已恢复了平静神色,“你若执意阻我,娘亲也只能将你囚禁,待一切结束再将你放出来,那时娘亲再好生补偿你。”
说此,她脸上隐有悲戚之色,却是挥挥手,身旁萧斩点点头。
“二十四节使·芒种,这里交给你了。”
“是。”女人推着轮椅缓缓后退,不一会儿重新埋入身后黑暗中,不见了声息。
“娘,等等!”青灯刚上前一步,便被一道剑气拦住了去路,那道剑气生生剜进地面,萧斩将刀提起,低声道:“对不住了,青灯妹子,麻烦与我走一趟。”
青灯咬咬牙,与他硬争定是斗不过的,尚未开口,墙边靠着的老人咯咯咯笑出声,“方才倒是看了一场母女反目的好戏,爽利得很!”
萧斩看着金蚕娘子道:“冬至前辈,你背叛六朝神枢堂携神女私逃,可是晓得如何后果?”
“如何后果?”她啪啪啪拍着手,“天下与我何干,神枢堂与我何干?这不过是一介栖息之地罢了,老娘心中关心的不过是天儿,阻止天儿复活的人,都是我金蚕娘子的敌人!”
最后一个音节语气骤然暴戾,转瞬之间无数颗头颅自她身后阴影中飘出,空中晃了一晃,便将那一张张腐坏狰狞的脸齐齐对准萧斩,带着诡谲的笑露出了一排排獠牙。
萧斩神色凝重,长刀如白虹贯日,瞬息切过噬咬而来的头颅,凛冽饱含杀意的剑气宛如黄沙战场上刺破敌人喉口的长枪,锐不可挡,连墙壁上的火光都被他拂去。
地牢陷入黑暗,而那些飞头蛮宛若疯了一般,似密密麻麻的马蜂将其团团包围。
“走。”
黑暗中青灯感觉到一只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