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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耳环
点点滴滴,无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富有和高贵。同时,也展示出大家闺秀的矜持修养。比起民国成立后众多官僚、暴发户的女眷们那唯恐不为人所注目的浓脂艳粉来,钱夫人为自己风韵犹存的中年,恰到好处地施覆着薄薄一层淡妆。
秋姗因此也理解了,紫姨何以会在这偌大的皇粮胡同中,唯独选择这位街坊作为自己的交往对象。
两个年轻的女仆,身穿素净可人的蜡染青花小褂,胸前扎着一块让人联想到采茶女儿的土织布兜兜,脚蹬布纳底子的绣花布鞋,步履轻盈无声地走上前来。她们伶俐熟练地为客人摆齐了北方难得一见的紫砂小壶、小茶罐儿,不同形状的细瓷小杯子,还分了闻香杯和饮茶杯
秋姗一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沏茶女仆那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一招一式,耳畔一边倾听着女主人那款款道来的温声细语:
“在我的祖籍闽南,这茶中之王‘大红袍’,生长在武夷山幽深险要的九龙窠内。有关‘大红袍’的由来,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一说是天心庙老方丈用九龙窠的神茶,治好了一位进京赶考举子的病。后来这举子金榜题名,为感谢武夷神茶的救命之恩,特将皇帝所赐大红袍披在老方丈所摘茶叶的茶树丛上,故这丛茶树得名‘大红袍’。”
“还有一说是,古时有一位皇太后因肚疼腹胀,卧床不起。皇帝遍请天下名医,用尽灵丹妙药均不见效,后用九龙窠岩壁上的这丛神茶,治好了皇太后的病痛。为此,皇帝命大臣带上一件大红袍,代他前往武夷山九龙窠向神茶致谢,把御赐大红袍披在茶树上,并御赐此茶名为‘大红袍’。
“自然,传说归传说。大红袍茶树之所以能得到‘茶树之王’的美誉,主要在于它生长在地势幽奇的九龙窠。唯独那里的气候独特,土壤适宜,终年云雾缭绕、细泉潺流再加上茶农的细心管理和精工炮制,遂使‘大红袍’那独特的品质和药效而闻名遐迩。这一丛‘大红袍’茶树一共四株,常年仅产茶叶区区半斤左右,最好的年景,也不出一斤”
经过首道的“闻香”——从那细高的小闻香杯中泛出的,果然是一缕奇异的芳香沁人心脾。
终于,秋姗诚惶诚恐地在两位高贵女长辈的注目下,把那小酒盅一般的饮茶杯送到嘴边,仰颈一饮而尽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大红袍”,那苦中含甘的琥珀色液体,携带着柔顺的暖意,仿佛从舌尖儿直升额顶,令人满口生津,神清气爽。
秋姗的脑海中,随之就泛出了两个字:“奢侈”——
这就是天下人所言而所不知的“真正的奢侈”了。她在心中竟暗暗感激起曾佐来生活中,毕竟还有除了血腥之外的种种闲情雅兴、无限道骨仙风,值得去品味和享受呵!
秋姗毫不做作的反应,显然为女主人带来了虚荣心的满足。她微笑了,那保养得几乎无法判断实际年龄的面孔上,露出了慈祥而又得意的笑容。伸出她皮肤细腻白嫩的一双手,亲自又为客人斟满了茶杯
就在这时,回廊那头出现了一位青年公子的身影——他身材高矮适中,下身一条茶色的小花格呢裤子,上身一件米色的棉线拉链运动衫,脚上一双棕色的牛津式系带皮鞋颜色、款式都搭配得既时尚又得体。
遗憾的是,他的一只手上,不太高明地草草缠着绷带,脸上也不知因为什么,被一大片紫药水,生生糟蹋了那张酷似院长夫人的俊秀五官!
秋姗的心,猛地被激起了一个寒战——难道,这便是紫姨“醉翁之意”的真实所在?!
那公子显然是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外表的“不雅”,他犹豫不决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来,问候紫姨“您老人家好”。也许是觉得秋姗还年轻,面带几分勉强地道了一声“你好!”
他对钱夫人说了声:“妈妈,您跟贵客们慢慢用茶——”便流露出急于想要离去的样子。
紫姨却偏偏多事,伸手拉住了公子那只没有缠绷带的手,嘴里夸张地吐出了一串儿成年女性们做作的“啧啧”声:
“胜晓,几天不见,原本好好的,怎么就挂了彩呢?是不是学那‘三剑客’,也在哪里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不成?还不让你母亲心痛死了?”
被紫姨叫作“胜晓”的这位钱大公子,有点难为情地咧嘴笑笑:“无美可救,倒是把藤永家养的那只日本青森猴儿给逗急了,生生被咬了一口、抓了一把——”
钱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英雄当不成,却成了头杂耍团的笨狗熊!这孩子,今年秋天就该进大学了,还这样贪玩儿!”
紫姨指着秋姗对钱公子介绍说:“这位是我的远房侄女,虽然现在在咱们皇粮胡同挂牌开业,做的是妇、儿科诊所,其实她在东京最著名的圣路加病院,留学进修的可是外科。要不要让她给你看看?”
钱胜晓不假思索地婉言拒绝:“不用不用,一点小伤,实在不值得惊动这位大专家!”
秋姗端出了专业人士的严肃表情:“动物的唾液,是最容易携带着一些烈性病毒和病菌的,一旦进入人体的血液,后果往往是不堪设想的。我想钱公子还是重视些为好。比如说,外伤处理不当引起的破伤风,就有一个非常麻痹人的潜伏期”
她话还没有说完,钱夫人就已经有点儿谈虎色变了:“胜晓,你应该听大夫的话才是。马上就到医院去——”
紫姨无微不至地接着话茬儿:“不想舍近求远的话,就先让秋姗给你看看伤口。先做些必要的消毒处理也是好的。”
钱夫人觉得有理,干脆就把儿子拉到身边坐下,马上命令一个女仆说:
“去,马上到我的东暖阁,把放在榻上漆炕柜顶上的那个皮药箱子拿来!”
当钱夫人的那只药箱出现在秋姗眼前时,她马上就判断出了这是瑞典制造的东西,正好与自己平时出诊所用的药箱,出自同一个厂家。里面的设计科学而实用,从插医用小剪子到搁药瓶儿的位置,几乎都有专业的讲究。
眼下这只药箱,显然是在匆忙之中被人翻乱了:里面的绷带被剪得跟狗啃的一样不说,碘酒瓶的盖子因为没有拧紧,少许深浓的茶色液体,已经渗到瓶口的外面
秋姗可以想象,这个药箱也是根据某个同行的建议,女主人特意置办的家庭保健必备品。各种内、外科常用药品和用品,倒也一应俱全。
在最下面,则是一层通常医护人员放置危险药品的“暗格”。秋姗马上就在暗格里面,看到了一只用拉丁文写着药名的棕色小玻璃瓶子
看得出,那位养尊处优的钱家公子,的确是像紫姨描述过的,对他的母亲恭恭敬敬、惟命是从。尽管他非常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展示自己的伤口,但还是忍受着这多余的“关怀”——在那只做工精良的牛皮十字药箱被拿来以后,乖乖儿地让秋姗为自己检查了脸上的抓痕和左手掌上的咬伤
几分钟以后,亏得一双女医生温柔且技术无懈可击的手,钱夫人满意地看到,儿子脸上的抓痕不但被重新消毒了一遍,手掌上的绷带也被包扎得漂亮利索了。
秋姗似乎因为自己的专长得到了展示,也变得健谈起来:“钱公子,你手上的创面可不轻。显然那只青森猴子个头儿不小,看样子,还真是被你们给惹恼了!你自己也看到了,不但伤口比较深,周围已经出现了轻微的红肿”
到底是天下的父母心,钱夫人不无担忧地打断了秋姗的话:“您看要紧吗,秋姗大夫?”
秋姗讳莫如深地微笑道:“夫人别客气,以后就跟姨妈一起叫我秋姗好了。现在还很难说,要看本人身体的抵抗力和必要的预防措施了。比如说,破伤风的感染。我想,还是抓紧到医院去打打针、换换药,肯定会保险得多。”
紫姨顺水推舟地指示秋姗:“你明天就把针药准备好,直接到这里来为钱公子注射,明白了吗?喝了这上万银子一两的贡品‘大红袍’,咱们正好就乘机还了夫人的情嘛——”
严大浦的身后,跟着一路都缩着脖子低着头的巡警李小柱。他们一起来到灯芯胡同老周的家
大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憔悴不堪的小老头儿,真是曾经每天屁股上吊着根儿警棍,见到街坊邻里都会面带笑容的那个巡警老周吗?
他那毫无血色的面孔上,一双无望的小眼睛,傻子一般呆滞无神。整个人缩在土炕的一角,本来就瘦小的身子骨儿,现在就几乎像是被厄运挤压成了可怜巴巴的一坨坨这才几天的功夫啊,那颗不满半百的脑袋,头发竟全都白了!
严大浦的鼻腔子猛一阵发酸。他什么也没说,就重新走到小屋的外面。好一会儿才镇定住了自己冲动的情绪——
“李小柱,你都看见了?”
“看、看看见了”
“都看见什么了?”
“老、老周那、那双眼;都、都直了”
“还看见什么了?”
“还、还看、看见老周瘦、瘦得都都没形儿了”
“还看见什么了?”
“还、还、还”
“到底看见了什么?都给我倒出来!”
“严、严、严探、探长这、这”
“‘这’什么?这是咱们警察兄弟自己的事情!”
两个小时以后,哆哆嗦嗦的巡警李小柱,就在大浦的探长办公室里,为自己的目击证词,摁下了若干个鲜红的手印——
周小月被暴力轮奸而为此命丧黄泉的那个时刻,正好在灯芯胡同巡夜的巡警李小柱,借着昏暗的月色和路灯,清楚地看到从杨副署长家后墙豁口废马厩里跑出来的,就是皇粮胡同的四大公子——
杜二公子杜志岩;小日本藤永浩;钱公子钱胜晓;杨公子杨统。
第二十章
就在当天晚上,相聚在紫姨那间小牌室的每一位牌友,喜忧参半地面对着已经被彻底揭穿的罪恶真相。
孙隆龙还是忍不住要问紫姨:“您怎么就觉得,应该带秋姗姐去钱府喝茶呢?”
小町也许是早就从她干妈那里弄清了整个思路,乐得趁机在孙隆龙面前“好为人师”一番:
“真笨呵——就这种核桃木脑子,还想当福尔摩斯呢!杨副署长家后院那个砖头砌得很酥的老豁口,里面有个废马厩,距离住人的房子也相当远。是否应该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有这么一块方便作案的‘风水宝地’呢?”
“再想一想,胆敢在警察的女儿身上下毒手的,总不会是一般的小流氓小地痞吧?再想一想,能够这样抱团作案的,一般还不是所谓‘割头不换’的哥们儿?比方说,就凭你跟那四大公子见面点个头儿的交情,就是臭美上赶着想掺和进去,人家还不放心你呢!”
孙隆龙觉得小町打这么损人的比方,实在不中听。可还是决意忍气吞声地听她继续白活下去:
“中国未来的‘福尔摩斯’孙隆龙,你动脑子再好好想一想,在咱这一片儿,‘皇粮四公子’的名声向来不好。连何四妈都知道,去年夏天,因为他们在皇粮御膳房喝了酒以后,流里流气地用污言秽语挑逗过胡同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还被巡警老周当众制止过一次
“街坊们都说,那是老周第一次表现出了秉公执法的‘严厉劲儿’。恐怕,也正是因为自己的宝贝女儿周小月,经常在皇粮胡同里走动的缘故,向来只求一团和气的老周,也算是拿出过一回治安巡警应有的强硬吧?八成,正是因为这件事情,那四大公子还真跟老周在心底结了仇。隆龙,你对他们几个,怎么个看法呢?”
孙隆龙对小町话里提到的所谓“皇粮四公子”,确实也就像小町所说的那样,不过是“见面点个头儿的交情”。毕竟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街坊邻里,彼此多少还是知道些个根底。他一边摸着自己圆乎乎的脑袋,一边卖着关子慢慢道来:
“说到他们几个嘛,当头儿的自然就是钱院长的公子钱胜晓了。他是个聪明人,出手大方、断事公道,圈子里外有什么磕磕碰碰的,他说话也能摆得平。杨副署长的外甥养子杨统呢,那小子舞枪弄棒还行,可从来不爱动脑子,钱胜晓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个行伍的打手罢了。最阴险的,要属杜大股东家的杜志岩了——那家伙是个摇羽毛扇子的,一肚子坏水儿,净出馊主意。至于那个小日本藤永浩嘛,外号‘跟屁虫儿’,脸上经常带着他爹揍的伤,青一块儿紫一片儿的,其实也挺可怜。除了他们哥儿仨还算善待他之外,从小到大,这世界上真没